奶奶
章漾的高中三年,与靳泽林见面机会屈指可数。
她只会在寒暑假来看望姜丽丶林思俞和林家栋,甚至某些时候还会缺席。
她考上了晖县最好的高中,她知道靳泽林擦线上了二本,就在柔城读书。
而经历过吉他事件后,靳泽林就更少回家了,杳无音讯。
如以此来,两兄妹的成长轨迹就像没有边尽的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章漾高二那年,养育她长大的爷爷离世了。
那年春节清冷又热闹,许久未见的爸爸携家带口回来了,就连姜丽也来吊唁,安慰章漾说:“别伤心了,好好准备高考才是。”
姜丽短暂待过两天后便回去了,靳泽林却来了。
靳泽林淘汰下来给她的旧手机,她回晖县就没用过了,就锁在柜子里,从未打开过。
她给妈妈说自己要好好学习了,以后有事打爷爷奶奶家电话就行。
她觉得,靳泽林一定会给她发消息的,可他究竟发了什么,她又不敢看。
於是喜欢靳泽林这个秘密就像那个旧手机一样,永远封存在了最阴暗的地方。
靳泽林来的那天艳阳高照,晖县的冬天太冷了,爸爸说爷爷就是因为没熬过这个冬天才走的。
章漾讨厌冬天,更讨厌这突如其来的阳光,而当他看到靳泽林时,她楞住了,她不敢认。
最终是靳泽林先开口道:“小漾……”
她快两年没听过靳泽林的声音,没看过他的脸了。她擡头望他,少年发育得迟缓,当初他只高他一个头,这会儿她只能挨着他肩膀了。他成熟了许多,五官硬朗,全然没了几年前的稚嫩感。
章漾惊慌失措,嗫嚅道:“你丶你怎么来了?”
靳泽林手指嵌入手心,微疼,他望向章漾:“听姜姨说了……所以我来看看你。”
“节哀。”他声音微不可察,好似希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嗯。”章漾没过多心情去计较这些细节,甚至没多问他住在哪里,转身就走。
靳泽林跨步追上他,拉住她细细的手腕,塞了一个手机,说道:“联系我。”
章漾神游般地回到家里,坐到椅子上才发觉自己手里握着了个什么东西。
她仔细端详着这部手机,回忆瞬间涌入脑海里。
“等哥努努力,争取早日让你用上我的新手机。”
两年过去,当初的新手机从靳泽林手里转到章漾手里,她反覆摸着刮痕,思绪混乱。
半晌,她打开手机,联系人赫然写着a哥哥。
章漾有些感怀,靳泽林当初自己拿她手机改了备注,说了她至今无法忘怀的话:“遇到什么事就给哥哥打电话,开心也好,不开心也罢,哥哥永远不会不接你的电话。”
那会儿章漾觉得靳泽林煽情,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温暖。
电话拨通,她还有些鼻气,她问道:“你在哪儿?”
“云朵宾馆。”
章漾知道那里,那离她家只有五百米,她每次放学都要从那经过。
“等我奶奶回来,我把她哄睡了就来找你。”
“好,不急。”
章漾吃下了定心丸,坐在桌前望着夕阳落山。
老人的时间和成年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时间不等人,你以为还有明天,说不定这已经是你们见过的最后一面了。
成年人的时间和年轻人的又不一样,年轻人要是跑的慢一点,这时机便不等他们了。
章漾曾无数次想过走出大山,去大城市生活。却不得不“感谢”自己在高中重回晖县,在这里和爷爷又度过了三年的时光。
钥匙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章漾回过神来开门,却发现门口孤零零站着奶奶一人。
章漾恼羞成怒:“爸爸呢?”
“他去打牌啦。”奶奶挥挥手,毫不在意的样子。
“奶奶你也不管管他。“章漾对父亲的痛恨达到顶峰,她接过奶奶的拐杖,搀扶着她坐到摇椅上。
章漾看着这瘦骨嶙峋的老人,叹道:“奶奶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
章漾看着墙上的挂钟,已经悄然指上7,爷爷奶奶平常五点多就吃饭了,这会儿肯定饿得很了。
“今天该老头做饭呢。”奶奶念叨着,不免伤感起来。
章漾也戳心口疼:“奶奶你别伤心,今天我给你做。”
章漾给奶奶放了电视,自己在厨房摆弄着食材,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上了桌。
章漾吹凉了面,喂到奶奶面前,奶奶嚼着,笑道:“不愧是老头教的。”
“奶奶,你能不能别提爷爷了……”章漾急得想哭。
章漾只会做蛋炒饭和鸡蛋面,这两样还是爷爷亲自教的。
她不懂为什么爷爷在世时,老年口经常吵架,这下爷爷去世了,她却反覆提起他。
不提还好,一提章漾心脏就抽着疼,就想哭,甚至想死。
“哟,你这小没良心的,爷爷刚走就不准提啦。”
“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章漾有些苍白无力。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感慨道:“你只是第一次接触死亡,感到害怕和恐惧是正常的,我还记得我九岁那会儿啊,我娘就从山坡坡上滚下来,人就没了,那会儿谁一提她,我就跟谁急,跟你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章漾委屈道:“奶奶,这种事我怎么能接受啊……”说着说着章漾又哭了。
奶奶用手拂拭了她的眼泪,继续说道:“章漾你得接受,说不定哪天我这把老骨头也和爷爷一样,悄无声息就走了。”
“奶奶!”章漾大声制止道。
“好好好不说了,洗碗去吧。”
这一晚,奶奶和章漾讲了许多,将她和爷爷的故事,讲爸爸和妈妈,甚至还提到了林家栋,她说:“你妈新找的丈夫看着还不错,人对你好么?”
章漾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挺好的。”
“他家还有一个儿?”
章漾心下一惊,回答道:“是的……奶奶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不允许奶奶八卦了吗?”奶奶躺在床上,嗔怪她。
章漾反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好好,你想问什么就问。”
“他人长得俊吗?”
章漾长大嘴巴,感到不可思议,她抿了抿唇,点头道:“俊。”
“俊就好啊,看着欢喜。”
章漾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对奶奶道:“对了,他也来晖县了,就住我们家附近。”
“他来晖县做什么?”
章漾结巴了,胡编道:“应该是旅游吧。”
“怎么不把他邀请到家里?”
“不方便呀奶奶。”
章漾说的没错,爷爷奶奶家只有两个卧室,爷爷奶奶一间,她自己一间,就连爸爸回来都没地儿住,只能住宾馆。
“哪儿不方便了?我和你住一间,他住你那房间。他大不了你几岁吧,哪有钱住好的宾馆,不如住家啊。”
“那爸爸不也没住我房间吗?这样不好吧……”
“你爸拖家带口的,我嫌他妻女聒噪,烦。”
章漾抿抿唇,说:“行,那我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来。”
奶奶闭上了眼睛,呼吸热着,章漾试探地叫了声:“奶奶?”
确认奶奶睡着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半晌,奶奶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在黑暗中悄悄抹了眼泪。
章漾和靳泽林说起了方才的事,犹豫片刻后便答应了,他嘴角上扬,问道:“那奶奶有没有让你当我的向导?”
章漾思忖片刻:“有的。”
“你想去哪儿玩?”
“这不是你向导该规划的事?”
好家夥,还真把她当向导了。
章漾无语道:“那你是不是该给钱啊?”
“哥对你这么多年的好都忘啦?小白眼狼。”
“喂!”章漾讨厌这个词。
靳泽林说拜访奶奶这件事不能草率。於是第二天她提着水果篮和牛奶箱登门了。
章漾一打开门就吓到了,赶紧让他进门。
奶奶正乐呵着看电视呢,看着靳泽林就吆喝道:“哟,好一个奶油小生。”
章漾忍不住笑了,震惊道:“就他?”
“你没审美,总该相信奶奶的眼光吧?”
奶奶笑了,让靳泽林赶紧坐下给她瞧瞧,还吩咐着章漾去洗水果。
章漾出来,看她笑的开心,忍不住问:“你们聊什么啊?”
奶奶刚要开口,却摆了摆手,神秘地说道:“不告诉你。”
“奶奶!”章漾假装生气道。
“哈哈哈。”奶奶莫名爽快。
当章漾正准备拿起水果刀时,靳泽林抢先一步,削起了苹果。
他像是有强迫症一般,一刀削完了水果皮,切下一小块喂到奶奶嘴里。
奶奶岁数大了,张嘴久了就流口水,她口水流到靳泽林手背上,章漾不免眉头一紧,她太了解靳泽林的洁癖了,那家夥遇到脏的就会翻脸。
谁知靳泽林这回毫不在意,还笑着问奶奶好不好吃。
奶奶笑道:“好吃,你也喂小漾吃一块儿。”
靳泽林垂眸,又削下一块,递到她面前,“嗯”了一声。
他十分有分寸,并没有喂她。
她品味着苹果,细细咀嚼着它的温度。
在晖县待不过两天,爸爸带着爷爷去世请客收了的钱回去了。
靳泽林住在章漾爷爷奶奶家,自觉承担了家务丶做饭的任务。
奶奶夸靳泽林做饭好吃,说他是个能干的男人,可章漾记得,靳泽林以前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
后来,章漾带着他吃着当地的特色美食,看他因为吃夺命土豆而辣得留下了眼泪,近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开怀大笑。
其间他们聊起了很多,话题不免扯到了林家栋身上。
“你后来回去过吗?”
“没回去过了,就在奶奶家见过一面。”
章漾沈默,笑道:“那回我刚好没回去。”
“是啊,你刚好没回去。”
章漾又问:“林思俞呢?你看到他没?”
“看过几次。”
“你觉得他像谁?”
“你妈。”
“我觉得像你爸。”
“像你。”
章漾被逗笑了:“你厉害,给我擡辈分了是吧。”
“那你呢?你是谁?”
“是啊,我是谁。”靳泽林宠溺地笑道。
下午,章漾带靳泽林去蓝湖湿地公园划船了。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着左眼,伸出右手画着靳泽林。
靳泽林划着双桨,擡眼便是这样的场景,他短暂地失了神。
章漾自知自己性子有点疯,通常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想法,只要不违法,她就做了。
这回也不例外。
当靳泽林还在神游之时,章漾脱下厚外套,直直地后躺,坠入湖里。
只听哐当一声——章漾又不再了。
靳泽林回过神,心跳直线飙升,他扔下双桨,脱下羽绒服就跳进湖里。
在湖中,章漾依稀看到靳泽林正游向她,她一点一点坠落,却被靳泽林一下一下拽起。
船上,靳泽林看着昏迷的章漾,惊慌失措,他无意识地念着:“章漾丶章漾……”
章漾的衣服湿透了,胸口微微露出,靳泽林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伏下头,滚烫的呼吸萦绕在章漾的鼻尖。
章漾睁开眼睛,一把推开靳泽林,坐起身来,大口喘气,有些埋怨道:“你疯了。”
靳泽林回过神来,气笑了,推了推她的肩膀,讥讽道:“你才疯了,没事跳什么水啊,神经病?”
章漾有些失落,喃喃道:“我只是想知道,爷爷落水的时候害不害怕。”
原来爷爷离世不是因为挨不过什么冬天,而是老人家爱好钓鱼,看着鱼上钩了忍不住高兴,提着鱼竿反被带进了水里。还好老爷子会些水性,加上水不深,才侥幸留了一命。
他还在章漾夸夸其谈说阎王爷不收他这个老东西,就让他脚崴了一下,他感叹命好啊命好啊。
章漾睨了爷爷一眼,告诉他要是脚一直疼就要去看医生。
她给爷爷捏了捏脚,返校前把他鱼竿收走了,心想着得爷爷长点教训。
没想到返校回来就听到噩耗,爷爷走了,老人血液循环不通,血块堵着了肺,人说走就走了。
章漾没收了爷爷的鱼竿,老头收走了爷爷的命。
章漾一直自责,为什么没有在那天就带爷爷看病。
所以看到湖,她想起爷爷,就跳了。
靳泽林看她失神,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但越想越气,力道大了些,直接压她脑袋,抱怨道:“那你也不能跳湖吧,这多危险啊。”
“这湖我来过,最深处就一米八,我小时候就在两米深水区游泳了,怕什么?”
“那你就没想过我会害怕吗?”
章漾楞住,害怕什么,害怕一个人回去无法交代吗,还是仅仅只是害怕失去她呢。
她试探道:“你怕什么?”
“我不会游泳。”
章漾擡起头,确实想到他们相处那么多年来,他们从未一起游过泳。
那他义无反顾跟她跳了湖,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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