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嘴唇微动,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虽然外表看起来温雅和平,但眼神里我看得出他的天人交战。
此时,金光瑶却笑眯眯地,把话头接过去了:“我身上这些伤,造成的人,泽芜君认识,在座各位,很多也认识。”
说着,他又转头问蓝曦臣:“是不是,泽芜君?”
蓝曦臣眼中略有惊异,但很快点了点头。
那是,女娲庙那几位名人,他哪个不认识?仙门百家里又有几个不认识?而就是他们造成金光瑶身上的伤,所以到这里,蓝曦臣所言,并非谎话。
聂怀桑刚想再说什么,却被金光瑶把话头狠狠一掐,转向金凌:“阿凌!你说在蜀东义城,有人抛弃猫尸,引你进去,是也不是?”
金凌没想到突然被问,有点忙乱,但还是点头道:“是啊,小叔叔,当时跟我在一起的有一二十人,都可作证。”
“是啊,当时我就跟阿凌一起!” 欧阳子真掌不住叫了一声。
他爹忙不叠在后脑勺打了一下:“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但他这一下并未压得住,金光瑶道:“欧阳宗主,您就让孩子说说,跟今天的事,大有关系。”
这一下可打开了话匣子,几个经历过义城的少年此起彼伏地喊起来:“那里太可怕了,到处都是凶尸!”
“我们差点死在那!”
“我是被猎户指引进去的,可那里根本没什么猎户!不知是谁假扮,特地引我们进城!”
事情一旦被三个人以上证实,在群体中最容易造成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的效果。
欧阳宗主身材高大,当即拔出佩剑,在空中举着,手都是颤的:“我家孩子才十五,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让我找出是谁这样狠毒,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聂怀桑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我看着他,一笑,用手指偷比了一个爱心的形状。
不过当然我不是比爱心,是比锁灵囊。
昨夜的协议依然有效,要么,咱们在这对锤,谁也讨不了好,要么,你闭嘴,仙督脱身,你哥转世。
昨天我曾给过他最公平的选项:与重伤的金光瑶一对一决斗。
那时他没有选,此时,又怎么会鱼死网破呢?
果然,聂怀桑讪讪笑着,缩回头去。
我这边才压下了聂怀桑,那边濮州吴氏的夫人嗷喔一嗓子:“儿子你说什么?薛洋?”
“嗯,薛洋在那个小城,义城,”吴家的孩子期期艾艾地道。
此言一出,大人们纷纷转向这群孩子,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讲了义城的经历。这些少年,大概有的跟自己的家人讲过事情经过,可也有的怕家人责罚,就没有讲,还有的怕家人担心,讲的掐头去尾,加上家人听了,也有的信有的不信,以为是孩子话,所以这样向所有人披露大概是第一次,而当十几个少年互相的言辞都可对证,众位家主才意识到了事情的真实和严重性。
“薛洋竟然还活着?”先前那吃了瘪的程宗主趁机卷土重来,吼道,“金光瑶,你不是号称清理了他吗?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蓝曦臣单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温声道:“程宗主,您的问题相信也是大家的问题,可先让孩子们说完,再问不迟。”
於是欧阳家的家主问欧阳子真:“那最后呢?薛洋去哪里了?”
“后来……薛洋断了一手,可被一个蒙面人救走了……义城那里,到处都是白雾,根本神龙见首不见尾,”欧阳子真答道。
“他被救走之时,还活着吗?”欧阳宗主赶忙又问。
“听含光君说,快死了,可是还有气……”
玄门仙首们听得一片吸气,好多人也是见过薛洋的,知道那小流氓的生命力。
这时金光瑶把话茬接过来,笑道:“活着,当然活着,不活着能来找我寻仇么?”
说着,他伸出双手,右手白皙修长,指如春葱,左手却是肌理溃烂,不堪入目,相形之下,更显得令人触目惊心。
众人俱是一楞,片刻,有人问:“难道行刺金宗主的,就是薛洋?”
金光瑶叹了一声,道:“不是他,还有谁呢?他既然在金家做过客卿,对金家禁制丶地形都很熟悉,甚至对我,也很熟悉。”
我心里一声大赞:他这一扣,突然把整个圆环闭合了!薛洋没死,必定寻仇,既有动机,又有能力。我当然知道这是编造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太合情合理,突然之间,就把聚光灯拉到了那个并不存在的主角身上。
“所以那天夜里,他绕开禁制,悄没声地摸到我寝殿来了,”金光瑶接着道,“劈头先叫一声,‘我失一臂,也要让你尝尝滋味!’於是一把毒粉撒过来,我下意识用左手去挡,触身之处,灼热如焚,就算到了今天,左手三根手指仍不能行动自如。”
我听着他这一套,心中吐槽:这编得声情并茂跟动作电影似的,不去当编剧可惜了。
“不过也多亏他存着折磨的心,要是这一把毒粉照头浇下,后果不堪设想……”金光瑶说下去,“他毕竟失了一臂,几剑下来都没中我要害,我得空喘息,与之缠斗,声响惊动了下人,他自知久留无益,便一道蓝光,好像是传送符之类的东西,就此跑了。”
“别把你自个说的跟个受害者似的!”对面有人突破盲点,喝道,“你还没交代,薛洋为什么没死?”
金光瑶低头,轻叹一声:“我正要说到这里。各位的指责,我都接受,我也确实一直对各位有所隐瞒……所以我说我自作自受,险些送了性命的事……只是希望众位知道这点,可觉得解气,宽慰一二。”
“薛洋年纪与我相差不远,少年倜傥,说话俏皮,当时他还未做下那些恶行,我也曾真心与他交好,”他说下去,“所以我清理他时,心中也有几分不忍。到将取他性命之时,他跪下苦苦恳求,说愿从此偏安一隅,再不出头,了此残生,求我给他一条生路,言谈之间,提及许多当年相处的情谊,我一时心软,便允了他。”
金光瑶说着,眼睛突然一扑闪,两颗清澈泪珠沿着面庞滑下,砸在桌上。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楞了。
堂堂仙督,好好说着话,竟然哭了?
有人当即好奇询问:“金宗主,您哭什么?”
有人出言嘲讽:“哎呦仙督,您这是让薛洋给吓的?”
有人显得义愤填膺:“薛洋歹毒,天怒人怨,难道金宗主在为薛洋落泪?”
可更多人,不说话,等着看金光瑶说下去。
我不由不赞叹,有人就是有一种天生魅力,纵使刚才百家里许多叫嚷着不要听他诡辩,这会儿,却又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实在抱歉,我失态了,”金光瑶用锦帕沾沾眼角,笑道,“我何尝不知薛洋个性极端,狠毒难改,这一次,更是险些要了我性命。”
“可我却偏偏想起,彼时我在金家宵衣旰食,如履薄冰,一次忙到半夜,发现一天都没吃饭。当时更深露重,凉锅冷竈,想要仆妇弄点吃食,又担心嫡母知道,责我多事,这时薛洋翻墙进来,分了我半块桂花饼,他怕那饼冷了,一路揣在怀里,弄得一身是油……”
他说这话时,面容乖巧,声音平静,可泪水还在流下来,纵横一脸,那种无声的悲恸,令人心颤。
我不知他的哭是真情还是演戏,抑或两者都有。
可就算是演戏,即使现代都还有大量追星族,不就是因为那些故事,共振了人们的感情?
金家的二公子,半夜饥肠辘辘,所求的不过是一块桂花饼,如今这记忆犹在,少年时的那个朋友,却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人生多少艰难苦恨,身不由己,在这一刻,被他这富有层次的表演渲染了个淋漓尽致。
而人生,谁没有求而不得,失而不覆过呢?
何况,金宗主还有一张很占便宜的乖巧脸,他的俊秀,男女通吃,我见犹怜。
对面一片安静,然后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听到有擤鼻涕的声音,然后有女修低声的议论:“金宗主真是重情之人,薛洋那样,他却还念及他的好处……”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残酷的特洛伊战争后,当看到海伦容颜,所有元老一致说:这场仗是值得的。
虽然也伴着心里吐槽:这个渣渣,当着我跟蓝大的面跟薛洋表白……
金光瑶倒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对面的反应,只是自顾自接着说下去:“所以各位宗主问我为何流泪,我一恨薛洋他不知长进,负我金家知遇之恩,二恨他只记仇嫌,负我对他朋友之谊,三恨他狠毒难改,这次让各位在乱葬岗上遭此凶险……我当年那点妇人之仁,真是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看似自责,可方才颇为感性的全场气氛又是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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