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已然是深夜。萍姑娘便如往常一样,收拾起小余留给她的被褥和餐盒,领着小余前往下山的吊篮处。
一路上小余回味方才的功课,始终沉默不语。黑暗中萍姑娘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小余这才回过神来,感慨道:“我只是突然发现,我这位师父的学问可谓浩如烟海,就算我穷尽一生,恐怕也未必及得上他。”
萍姑娘不解地问道:“你的师父?你是说禁地里面有你的师父?”
话一出口,她立刻醒悟过来,急忙又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用理会。主子最忌讳我们这些奴婢打听不相关的事了。”
小余不禁笑道:“你没有打听,是我自己主动告诉你的,难道也不行么?”
萍姑娘“哼”了一声,说道:“关我什么事,我才不要听。”
或许是对小余提及的知识学问有感,一路上萍姑娘便与他闲聊,说道:“我听说在这座神寂山的山顶,居住着一位永生不灭的智者大人,是整个南疆大地之上最有学问、最有智慧的人。而这位智者大人的存在,传说还是在上古洪荒年月,夜神降临人间的时候,留存下来的一缕神识所化,是夜神赐予整个南疆大地的恩泽,庇护南疆所有百姓不受侵害。就算是到了如今,龙城里的那些皇族前来夜神殿觐见,向教主大人请教国事,其实背地里都是由这位智者大人在替他们出谋划策。”
听到这所谓的什么“智者大人”,小余惊愕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可想而知,萍姑娘说的这个智者大人,自然就是指禁地山洞里的那位木中之人了,也便是自己如今的这位师父。
可是自己的这位师父分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原汉人,只因深谙诡道之术,所以才会被夜神殿的人邀请到南疆,并且以血木禁书为他续命,目的就是要他替夜神殿乃至如今南疆地界上的大越一国效力。
想不到这位栖身于血木之中的中原诡道高人,流传到南疆百姓的嘴里,却被描述成了什么夜神的化身,成了庇佑南疆百姓的神祇。要知道那位木中之人嘴上却未明说,但言辞间从来是尊崇中原为正统,瞧不上南疆这异域番邦,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居然成了这南疆的神祇,实不知他是何感想。
随后两人行至下山的竹篮处,萍姑娘还是和往常一样驻足不行,让小余自己下去。小余忍不住问道:“我每次前来天界,你都是在下面的竹篮那里等我,说明你是可以下山的。但为什么每次结束以后,你却不肯送我下去呢?”
黑暗中的萍姑娘似乎一怔,随即说道:“我每次都在下面等你,是因为要是没有我的通行令牌,他们才不肯放你一个人上来呢。现在我已经给山上的守卫查过通行令牌,你一个人下去就行了,我……我凭什么还要送你下去?”
她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小余也无从反驳,只能说道:“那我们下次见面,又要再等七天了。”
萍姑娘又是一阵愕然,急忙说道:“谁……谁稀罕见你了!”
说罢,她将早已备好的两瓶美酒匆匆塞到小余手里,快步小跑着离去。
小余只能独自乘坐竹篮下山,将萍姑娘送的这两瓶上等美酒给那胡老九送去。两人见面论酒,免不得又是一场伶仃大醉。
待到第二日天亮,小余却是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睁眼一看,只见胡老九已起身拉开房门,外面却是一名夏风堂的黑袍教众,说道:“胡老九,冬雪堂那边来人了,要我们夏风堂出人,协助他们外出办差。算起来你今年还没出过任务,这次也该轮到你了。”
胡老九宿醉未醒,听到这话,顿时怒道:“去去去,找别人去!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那黑袍教众也来了脾气,说道:“协助冬雪、秋月二堂外出执行任务,本就是我夏风堂的职责所在,身为夏风堂教众,每个人每年至少要去一次。你若是不去,来年的月钱还想不想拿了?”
胡老九却不受他的恐吓,兀自笑道:“你也知道是一年一次就行,今年明明还有两三个月,急什么急?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听到两人这番争执,小余身在胡老九的屋子里,只能强忍着头痛上前询问,这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夏风堂除了要负责传授地界教众各种武技之外,还有协助冬雪、秋月二堂执行各种任务的职责。换句话说,就是冬雪、秋月二堂的教众领了任务,若是缺人手需要帮忙,都能找夏风、春花二堂派人协助。
顾名思义,所谓的“协助”,显然没有【夜之星】作为奖励,而且也没有完成任务后奖励的工钱。而这当中唯一的好处,就只有领了任务的冬雪、秋月二堂教众,在成功完成任务后,看在夏风、春花二堂协助的情分上,会将自己领到的工钱分一点出来。至于分多分少,那就要看情况而定,甚至是看接任务之人的心情而定。
如此一来,像胡老九这种不求上进的夏风堂教众,对于协助冬雪、秋月二堂外出执行任务的差事,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于是夏风堂便定下了一个规矩,那便是每一名夏风堂的教众,每年至少要协助冬雪、秋月二堂执行一次任务,否则来年的月钱便要被扣尽。而此刻胡老九和这黑袍教众之间的争执,正是源自于此。
弄懂了这当中的规则,小余不禁有些唏嘘。难怪所有的地界教众都不愿留在这夏风堂任职,原来竟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相比起来,甚至还不如被安排到山路上的那六道关卡驻守来得省心。
按理说小余之所以选择留在夏风堂,就是不想去执行冬雪堂的各种任务。但一来身在这夏风堂中实在无聊,二来自己也已有一年多时间没离开过这座神寂山,难免有些少年人的躁动,三来事情又恰巧撞到了自己眼前。眼见自己这个酒友说什么也不肯接受黑袍教众指派的差事,小余便上前问道:“要不我替你去?”
这话一出,胡老九立刻说道:“对对对!就你去!反正夏风堂的教众每年总会有那么一次,早去晚去都得去!”
小余顿时一愣,问道:“既然早去晚去都得去,那你怎么不去?”
胡老九嘿嘿一笑,说道:“你怎么能和我比?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本就该多历练历练,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再想着偷懒不迟。”
那黑袍教众见小余主动提出要替胡老九前去,生怕这少年反悔,连忙说道:“好,那就这么决定了,这次就由你替胡老九去。后日一早的卯时,你准时前往半山腰的广场处等候,自然会有冬雪堂负责执行任务的教众前来找你。”
说罢,那黑袍教众转身就走,全然不给小余说话的机会。小余原本还想问是什么任务需要自己协助,眼见对方去得没了影,只能呆立当场。再看那胡老九,却已躺回了床上蒙头大睡。
小余无奈之下,只能揉了揉沉重脑袋,回自己的屋子休息。既然已经接下了这次协助冬雪堂教众的差事,他索性便放宽了心,就当是趁此机会见识见识这夜神殿地界的任务都是些什么。
待到第二日,小余去找到先前传授自己武技的那位李老师,告诉他自己要协助冬雪堂外出办差,也不知要去多久,倘若七日之内无法回来,届时便要请李老师前去通往神寂山天界的工事处,将自己外出未归的事告诉等候在那里的萍姑娘。
李老师曾见过两次萍姑娘,知道她是来自天界的使者,尽管不知小余和天界到底存有什么渊源,但也不敢怠慢,当即应允下来。
小余又向李老师询问这夏风堂里的差事,除了协助冬雪、秋月二堂外出执行任务,平日里究竟还有哪些工作。李老师本不愿告诉他,见小余当面询问自己,只能叹了口气,领着小余来到夏风堂的侧堂,却是一间堆满風雨文学子。
只听李老师解释说道:“这里存放的书籍,便是地界的各种武技,包括之前教过你们的【银夜心法】、【六玄决】等等,全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些流传于南疆地界的寻常武技,却都不是什么高深的功法。
至于身为夏风堂的教众,职责便是要用心研读此间的种种武技。若是其他三堂的教众在修炼武技的过程中遇到困惑,便会来此请教,由夏风堂的教众替他解答乃至传授。但这份差事你却做不了,毕竟你身怀阳派内力,无法修炼此间的大部分武技,自然也无法替其他三堂的教众解惑答疑了。”
随后他沉吟半晌,又说道:“除此之外,便是负责培训每年通过神殿选拔、新晋地界的教众,便如过去一年由老夫教授你们九人。要说这份差事,便算得上是夏风堂里的美差了,因为培训新晋教众的两名老师,除了能够领到额外的工钱,还能各自获得一枚【夜之星】作为奖励。
只可惜近些年来,就连这两个授业老师的名额,往往也要被冬雪堂占去一个,就像之前和老夫一起教你们的那位黄老师,便是由冬雪堂安排的教众。但这份差事对你来说,也同样做不了,毕竟你……”
小余已经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便替他说道:“毕竟我身怀阳派内力,无法修炼夜神殿种种高深武技,自然也就无法培训地界的新晋教众了。”
李老师不禁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兀自转身离去。
小余见屋子里堆着这许多武学秘籍,尽管大都是自己无法修炼的武技,但自从识字以来,自己还没真正读过汉字写成的书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从中挑了一本最基础的【银夜心法】坐下来翻阅。
话说小余之前跟着那位木中之人学习儒家的四书五经,都是由对方口述讲解,然后再让自己背诵,似这般独自阅读书上文字,倒还是头一次。
他逐一识别书上的汉字,然后再组合成字句进行理解,难免有些吃力。待到好不容易才把书本读得顺畅了,却觉眼皮发沉,再抬头一看窗外,分明已是深夜时分,这一天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满眼困倦的小余懒得再回自己的屋子,便直接趴在书桌上入睡,待到一觉醒来,看到窗外的天际已泛起鱼白肚,他才陡然想起自己答应了替那胡老九外出执行任务,约定的时间正是今辰的卯时。
当下小余急忙动身,一路赶往地界四堂当中那个六边形广场,抵达之时,恐怕已经迟到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广场四下的火光映照中,果然有一名又黑又瘦的黑袍男子等候在此,看到小余匆忙而来,顿时怒道:“你可是此番随我外出的夏风堂教众?”
小余歉然说道:“实在抱歉,昨夜看书看得太晚,险些错过时辰,让你在此久等。”
那黑瘦男子微微一怔,再次怒道:“迟到便是迟到,找什么借口?看书?我呸!你能认得几个字?”
说话之间,小余才看清眼前这个黑瘦男子的模样,只见他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脸长眼细,面颊凹陷,分明是一脸凶相,竟比自己认识的丧彪还要让人心生反感。
而那黑瘦男子此时也已看清了小余的模样,眼见来的居然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他愈发怒火中烧,说道:“夏风堂是没人了么,居然派你这么一个小屁孩随我外出办差?”
看到对方如此无礼,小余也是心中有气,正思索着要如何治一治这人,不料那黑瘦男子话锋一转,又冷冷说道:“算了算了!本就没指望你们夏风堂里的这些酒囊饭袋能帮什么忙,反正我只是要个跑腿打杂的跟班,休要再浪费我的时间!”
说罢,他抬手一挥,将一大团物件抛向小余。小余下意识地接住,才发现竟是一个塞满衣物的包袱。只听那黑瘦男子沉声说道:“走吧!”随即便沿着下山那条路大步而去,却是要让小余替他拿随身的行囊。
小余本想将手里的包袱直接丢掉,就此回夏风堂去。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毕竟是自己睡过了头,这才错过约定的时间,对方因此恼怒,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如今的自己身为夏风堂教众,协助冬雪堂外出执行任务,本就是职责所在,自己先前也已答应下来。既然夏风堂里的其他教众都能受得了这口怨气,自己又何必特立独行,非要和冬雪堂的人争一个是非对错?
于是小余一言不发,背起包袱跟在那黑瘦男子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沿路下山,谁知还没走到最位于最上方的第六道关卡处,已被一个魁梧的身影拦住去路,向当先那名黑瘦男子问道:“谁让你带他去的?”
那黑瘦男子微一愕然,眼见来人是个陌生的中年汉子,穿的同样也是地界黑袍,当即反问道:“你是谁?”
只听那中年汉子沉声说道:“夏风堂,郑凛。”
黑瘦男子显然不认识此人,随即怒道:“我管你是谁!我冬雪堂外出办差,几时轮到夏风堂的人来过问?”
然而伴随着他这话出口,后面的小余也紧接着开口,向那中年汉子试探着问道:“你是……夏风堂的郑堂主……不对,郑副堂主?”
那中年汉子应声说道:“正是。”
这话一出,那黑瘦男子顿时吓了一跳。虽然他言语间瞧不上夏风堂,但听说眼前这个中年汉子居然竟是夏风堂的堂主,无论是正是副,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回答对方先前的询问,说道:“我是冬雪堂门下,奉命外出办差,按照惯例请夏风堂派人协助,这少年自然是贵堂的教众替我安排的。”
然而这位郑堂主却不理他,而是抬眼望向后面的小余,沉声问道:“谁让你跟他去的?”
小余回答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郑堂主顿时双眉一扬,说道:“胡闹!本教弟子外出办事,岂是儿戏?且不说遇到危险出了意外,单说不慎办砸了差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绝非你所能承受。”
说罢,他才转向那黑瘦男子说道:“这少年是我夏风堂的新晋教众,无论武技还是经验,都不足以协助冬雪堂外出办差。你且在此等候,我自会替你另寻旁人。”
听到这话,那黑瘦男子不禁有些着急,说道:“这位正……副……这位堂主,我这次领的差事,其实不算什么难事,哪怕就我一个人,三五天便能搞定。之所以请夏风堂派人协助,也只是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而已。
为此今日我已经耽搁了半个时辰,如果还要等夏风堂换人,只怕要耽误正事。倘若这少年不方便随我外出,那我自己一个人去便是。”
郑堂主立刻应允道:“好,那你自己去罢。”
小余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这位郑副堂主的用意。正如那位木中之人所言,地界各堂为了能和天界拉拢关系,都想将自己纳入麾下,又或者说是供奉在麾下。如今自己在夏风堂任职,自然也是如此,一旦自己去外面出了什么意外,不止是这位郑副堂主,就连那位傅正堂主也无法向天界交代,所以才会阻止自己跟着这个黑瘦男子外出办差。
但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小余反倒有一种被特殊照顾的不悦。要说外出办差会有危险,自己同样也是历经一次次生死考验才能跻身地界的夜神殿教众,而且早在多年前就曾外出闯荡过一趟,凭什么其他教众去得,自己便去不得了?
当下他便向那郑堂主说道:“协助冬雪堂外出执行任务,本就是我夏风堂的职责,每一个教众每年至少都要去一次。既然早去晚去都得去,今日之事也已提前说好,当然应该由我去。”
说罢,他又补充道:“若是郑堂主觉得无论武技还是经验,我都无法胜任,那么大可以另外找人过来,我与他当面比试一番,看看谁更适合。”
听到小余这话,郑堂主不由地脸色一便,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笑道:“让他去罢!”
话音落处,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袍老者已缓步行来,正是夏风堂为首的傅堂主。只听傅堂主向那郑堂主意味深长地道:“天上来的人,自然有天上的神仙庇佑,又岂是你我凡人所要操心的?”
郑堂主见自己的上司发了话,只得恭声说道:“是。”随即让开道路,默默退到一旁。
眼见自己第一次外出办差,竟惹来了夏风堂的正副两位堂主同时现身,小余惊讶之余,难免又有些尴尬,只得上前见礼。
而那黑瘦男子听说这黑袍老者也是夏风堂的堂主,同样也是又正又副,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傅堂主便向他解释道:“我姓‘傅’,乃是夏风堂的正堂主。至于这一位姓‘郑’,却是我夏风堂的副堂主。你身为冬雪堂门下,不知道我夏风堂里这些夹缠不清的破事,也属正常。”
黑瘦男子这才明白是夏风堂的正副两位堂主亲自前来,显然都是为了这个要跟自己外出办差的少年,对小余的来历不禁大是好奇。
他正待上前见礼,傅堂主却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二人赶紧去罢,休要耽误了时辰。我夏风堂里的这些酒囊饭袋虽不中用,但这一路上能替你跑跑腿、打打杂,也是好事。”
黑瘦男子顿时一愣,又看了看一旁的小余,随即醒悟过来,急忙从小余手里取回自己的包袱,强笑道:“这位兄弟,那我们这便出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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