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倒春寒特别长。
清明已过,师傅还不肯下山去营业,说是自己冻病了,也许要等到夏天再去。阿珩是个勤奋的人,无论暴雪还是大雨,她没有一日惫懒,日日来都山上练功。老陈被迫日日“点卯”,不得已他只得将自己剩下的两门武艺循序传给阿珩。
不然阿珩不放过他。
阿珩捧着自己前夜做的大包子,虔诚奉在师傅跟前,道:“知道师傅不爱吃荤,我特意做这萝卜馅儿。”
陈破尘在破旧的庙房里拨弄着火堆,身上一团不知是什么的毛皮被火星子烫得零零星星。他倒没看包子,盯着阿珩道:“最近你的日子过得富裕。我瞧着今年的衣裳比去年的要好很多。”
阿珩点头道:“我不瞒师傅。近来家里发生了大变故,日子稍好过了些。但家里怎么变都无所谓,我还是我,师傅也还是师傅。”
她把在将军府的事情都讲给师傅听,师傅是她最好的朋友。
陈破尘看着阿珩因为真诚而溜圆的眼睛,也笑了:“只要过得好就好。人活一辈子,都图个安乐。”
阿珩想着自成,问师傅:“师傅,学武是为什么?”
陈破尘烤着包子,说:“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高兴就学,不高兴就不学。”
阿珩不满意这个答案:“怎么能没有为什么呢。”
“呵。”陈破尘笑道:“世间事,都要追求一个意义吗?——那太累了。我教你武功,只为你我都高兴,倘或再强加一个意义,那性质就变了。”
阿珩道:“听不懂。”
陈破尘一边吃包子,一边盯着某处发呆。一口包子,嚼了许久才咽下去:“你这包子,拿什么包的,根本嚼不烂。”
阿珩不接这个话头,专是说自己的事情:“师傅,我学了武艺,专是胡闹。我应该去当兵,我应该去那里,在那里,我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陈破尘又开始发呆,呆了一阵,道:“想去就去吧。”
阿珩又想着自己最大的愿望:“若我牺牲了——师傅,你记得把剩下那部分的‘君子行止’写出来烧给我。”
她还惦记着练功的事情。
陈破尘把烤包子的棍子往火堆里头一扔,道:“我在佛前算过,你是个长命百岁的人。你放心去,不高兴就回。”
阿珩点头。老陈背过身去,在大佛的脚底下掏什么。掏了一阵,取出一个毛皮袋子来,翻出一把短刀。他把这刀郑重放在阿珩手中,目光殷切:“这刀是我师傅留给我的,我从没用过。我一向教导你存善心,念慈心,可是去当兵,是要见血的。这刀放在靴筒内,也可算作一个保障。如有一天不得不用,你也好有个趁手的工具。”
阿珩慎重接过,放在自己的靴筒中。
得了师傅的首肯,阿珩欢天喜下山来,冲着自成说出了自己的雄心壮志。自成听了,目瞪口呆,连连摇头:“不许你去,你当是小孩过家家!”
阿珩不服气:“凭什么当兵只得是男子。多少男子都不如我。”
自成道:“话说得有理,但行不通。你是个女子,连第一关体检都混不过。我不允许你去。”
阿珩道:“我都听到了,上面让你专管那什么九思营。你是长官,体检这点事,不是难事。”她为自己脑子转得快而自豪,挂着一脸得意等夸奖。
谁知自成还是不同意,合上书本,正色向她,一张脸几乎将她逼到桌面上。他一字一顿,说得严肃:“决不允许你去!”说完,又拿眼睛剜她,吓小孩似的说,“听好,从今以后,你不许随意来我这院子,也不能翻我的东西。不然,我……”后半句也没想好说什么,只好用书打一顿她的头。
他从没有这样凶的语气。阿珩听了不舒服,倔脾气一上,发誓要做出个名堂来给他看。
次日去街上溜达,县衙门口募兵的告示还贴着。只是城中青壮年已被征的差不多,所以告示前也并无几人。
她大剌剌走上前去,喊道:“我要当兵。”
公人扫了一眼,眼前这孩子身高不足五尺,又是那样的瘦弱样子,活是半截竹竿成精。公人摆手道:“不足五尺者,我们不要。”
阿珩道:“我虽不高,却有些武艺,你收了我,也好交差。”
“哼。”那公人都懒得站起,长长伸一个懒腰,插着手问,“你有什么本事,使出来我瞧瞧。”
阿珩见他旁边放着一条破板凳,她上前去,只轻轻一掌,板凳瞬时裂成两半。
那公人虽有些惊讶,但也并不十分当个事儿,只咂巴了两下嘴:“破板凳什么稀奇。你把我这桌子砸开了,我亲自去推荐你。”
那桌子柳木所制,足有两寸多厚,多年使用下来,漆面油光水滑和镜子似的。公人斜着眼睛,两个指头咣当咣当敲着桌面,明摆着就是不想要阿珩,只是想让阿珩知难而退罢了。
阿珩知道,那柳木的桌子比她的骨头结实,一定是劈不开,故而老实说道:“这桌子——就是利斧来劈,也得劈十来下。”
那公人道:“原来你知道啊!这破桌子上了战场,尚且还能挨得起几板斧。但你这样的脆皮身子去,被一刀剁成两半,刀刃都不带卷的。”
阿珩急忙又补充道:“我会使刀!”
“使刀谁不会?”那公人用手驱赶着身边的苍蝇,不耐烦道,“早上吃的大盘鸡,还是我亲自用菜刀剁开的呢。”
阿珩道:“我的刀很快。”
公人紧接着跟上一句:“那你去铁匠铺找找活儿吧,我看挺好。”
公人把腿高高抬起在桌上,用蒲扇驱赶着苍蝇,又准备睡下。眼见眼前这小少年俯身去捡那破凳子的碎块,他还以为少年要捡回去当柴烧。刚要闭眼,只觉眼前什么东西闪过,再睁眼一看,一只苍蝇立在距离他鼻子不到一寸的地方痛苦挣扎。
而这只苍蝇,就戳在那少年手中的木刺上。
公人倒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在桌子上的腿缓缓落下来,坐直了身子,拿起笔来问道:“照身帖子有无?哪里人士,父母在否?识字否?”
阿珩想了一阵,道:“我叫楼珩,黑虎峡人士,从小流浪,会念几个字,不会写。你说那照身帖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黑虎峡?”那人斜觑着眼睛,“那地方居民混杂,多是乞丐流民。你从小流浪,倒还会念字?”
阿珩眼睛一转,扒瞎道:“我在龙泉山的和尚庙里做过工,和尚念经的时候,看过几个字。”
那公人听了,觉得有道理。反正他也不在乎,只点点头,拿过纸张来,道:“画个押。去那边等着吧。”
阿珩握着笔,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楼珩”。
在自成的书房中,也留下这样一张留名“楼珩”的信纸,上面写着:
“我去当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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