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阿珩有些神思游荡,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楼氏来送甜汤,见女儿发呆,她的手便覆上女儿的眼睛去,想捂着女儿的眼睛玩笑一番。谁知她才伸手过去,阿珩就迅速精准躲开她的手,仿佛眼后长着一个眼睛。她脸上不大好看:“阿娘,别闹。”
楼氏诧异问道:“阿呀,你这个小丫头。你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吗?你怎么知道是我?”
阿珩不答。
楼氏放下甜汤,转而问道:“你发什么呆呀?”
阿珩说:“阿娘,到这里的这些日子,虽然吃得饱穿得暖,但总觉得空虚。游来荡去,也专是淘气。要么,我去当兵可好?”
楼氏正在用心吹凉甜汤,这句话只把她吓得碗勺一震:“你怎么有这个想法?战场不是玩耍的地方!”
阿珩不服:“我不是去玩,我有自己的一腔心愿要去实现。说实在的,我觉得我比男人更厉害,为什么男人们去得,我就去不得。”
楼氏吹着甜汤,心下慌乱,镇定了一番心神,勉强笑对女儿道:“你的炊饼生意还得照顾呢,又说什么要去打仗——我告诉你吧,别说你了,连将军以后也不打仗了,我们马上要去庆州。”
“将军不打仗了?”
楼氏把甜汤递过去:“将军已经给大元帅写了辞呈,要返乡养老。元帅已经答应,并写信去给皇帝奏明,应该不日就有回音。到那时,我们一家子就要搬到庆州的乡下去。庆州那边,听说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咱们到了那里,就再也不用受战乱之苦。你可别想多的了。”
阿珩略略有些失落,一口甜汤含在嘴里,模糊说道:“哦,好吧。”
过了年后,明明已是早春,却又莫名下了几天雪。到立春时,早起阿珩上山去找师傅卖炊饼,但只见破庙大门紧闭,师傅也寻不着踪影。
驴倒是还在。
喂过了驴,阿珩做过了功课,只好又下山来。
关在这马蹄巷的院子里的阿珩,比山山上拴着的驴还不得自由。
无处去玩,又摸到自成这里来。上次他们兄妹冷脸了几句,阿珩再没去打扰过自成。这几日,她有点想他。
他温和有趣,又不骗她,是个很好的朋友。
春夜霜冷,月如银钩,心里那样犹豫,脚下功夫却很快。阿珩借着星光翻入东院去,踏雪无痕。她的轻功已精进了许多,自成若不是全神贯注,很难再发现她的踪影。
烛光下,自成抱着一个手炉,缩在一旁椅子上。之前那个宋公子,大半夜戴着黑斗篷,正在低声说些什么:“……王晋大人不日要动身回京去,这几个月,他查了不少的东西。但元帅并不在意,只说九思营今年还是要开,还要扩招。”
自成点头不接这个话题,又问:“你大哥还没有消息么?”
宋公子道:“快别提了,我的心就没放下来过。你知道——今春多风,白石坡三百里处正巧有个古城遗址,吹出来一批干尸,从马匹、物料和其他的物证来推断,这应当是明和五年进去的那一批。只可惜,五百个人,只挖出来不到一百,其他的,或许又埋在别的地方去。我大哥生死连个音儿都没有!”
二人彼此叹息了几声,后面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宋公子说时间太晚,捂着厚重的兜帽告辞而去。
自成有官职,不拘白日黑夜,他院中常常来人谈事,谈的事情,也都无聊。今日阿珩听了一通,也听不出个重点,正盘算着要回去,却只见自成打开门,借着月光对她喊道:“你来了吗?”
阿珩只得如一只蝙蝠闪进门去,问:“你总能发现我。”
自成关上门:“其实没发现你,我只是诈你罢了。”他哈哈一笑,似乎很开心,“我只要对着窗外这么一喊,你就上当了。”
阿珩问九思营:“今天你们又提到九思营,那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你去管?”
自成本就是九思营选拔出身,曾几何时,他为此身份颇为自豪。阿珩愿意听,他倒是不设防,也愿意讲。
他当阿珩是个痴痴的孩童,他当阿珩是他孤独时候的倾听者。
昔日,圣祖征战于西北,曾感叹天分六洲,地分九国,虽是同源,而不同治,因此吟唱《九思》章,与古人同悼伤之情。那时,为复国土,保万民,圣祖于西北大军创立九思营制度,为国遴选精锐。
选入九思营的人,本就天赋异常,经过圣祖的亲自训练,即可成为以一敌十的精兵强将。这些九思营的营生们或是编入各个军中,以增强综合实力;或是组成突击队伍,由圣祖直接率领,达成最终目标。
一批一批的九思营,代表着荣誉,代表着实力,故而在圣祖手里,九思营也被称为另一种形式的“武举”。
后来,西北四郡稳固,九思营就再未启动。
孟元帅驻扎西北后,为尽快整顿军务,增补人才,他效仿圣祖,秘密亲启九思营。此事他并未向并兵部和吏部呈报,大概是他觉得没什么必要。
还是孩子的云自成只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军营,就被孟元帅的人看上,参加了一次选拔。参加那次选拔的,还有元帅的侄子孟兴等。他们这一批,是孟远川亲自训练出来的英才,与孟远川有着深厚的师徒情分。
只是后来,九思营逐渐就变了味道。
官场上有人听闻这“小武举”的消息,送些子弟过来,以钱财贿赂其中,让这些子弟们可以借此背景轻松混个武官。更有甚者,费心活动一番,什么也不求,就只为了送一大笔“报名费”给孟远川——他们只是找个名头给孟远川送钱,为的是攀上孟远川这个高枝儿罢了。
不知孟元帅是日理万机忽略了,还是被人蒙骗不知情。总之,他没摆在明面处理过。
当然,九思营开营选拔,也还是有正面影响。每年还是会有一批精锐被选出来,替孟远川圆上这好名声。
但九思营没有固定的开营时间,也无固定的考核标准,每年都只看孟远川的需要。相传,他通过九思营的选拔模式,私养了一支最精强的大军。这只神秘大军,只受孟远川一人调遣。其成员、任务、归属等所有信息,都不曾公之于众,只有他知道。
阿珩听了,自言自语道:“怪道那个人说孟元帅‘又缺钱了’。原来他只要稍微放出个声儿去,就有人来给他送钱。”
三年前,京中派来了巡察使蔡晟。这蔡晟官至户部侍郎,是个算盘仙君。
从前也不是没来过巡察使,可来了之后,大家只要明面上看过去,几乎不会有什么大风浪。只可这个蔡晟最是计较钱的问题。他名义上是来查军需费用,实际上却是来查九思营贪墨实情。元帅对他十分不客气,并不配合蔡晟的工作。一个月后,蔡晟带着他的账本回京述职。
只是没几天,京中传来消息,说蔡晟在进京前一夜死于官驿。
蔡晟一案,由当时的刑部尚书张秋梧两日告破,凶手是自孟远川麾下西北大军报了伤退的老兵。此人声称是孟元帅秘密指示他杀人,可单靠一张嘴来说,手中又全无证据,最后这老兵病死狱中,此事大约不了了之。
蔡晟的死亡,一下子将九思营捅破出去,给孟远川带来了不小的流言阴影。有人说他倨傲亵渎圣祖,有人说他养私兵意图谋反。怎么说的都有,甚至于朝廷上也吵起来,只是宫中却一直没有明示意见。
后来京中又专门派了三品大员王晋来此巡察。王晋来这里,对巡察之事并不上心,反而比较看重孟远川的用兵之策。
一个月前,一队斥候在行进过程中,遇到了一夜风沙。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山石后面躲避风沙。可待风沙结束后,大风从沙地里吹出了一拨工建兵尸体,很快他们判断出,这是孟远川大概于明和五年派出去的一支军队。
王晋身为巡察使,不仅没有彻查此事,还压下来密不上报。不久就有消息传出去,认为孟远川明面上是派人去开凿行军道,实际上有人是替他去挖掘月离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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