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不言」

有亭翼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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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亭翼然(一)

行得一阵,似有山泉叮叮咚咚,侧耳倾听,隐隐似夹杂有琴声,冷月心中诧异:“这山中似乎罕有人至,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抚琴么?”听不真切,好奇心起,於是分花拂树,循着琴声走去。

行了十馀丈,眼前豁然开朗,一汪山泉叮咚流下,山泉幽僻的一侧,有亭翼然,檐角高高翘起,藤栏茅檐,古朴中带着拙趣。

亭下一张石桌,桌边坐了一人,正专心抚琴,白衣飘飘,长发披散,红色发带直垂过腰际,正是谢不言。

冷月仿佛呼吸滞了一下,隐身树后,寻思:“谢夫人不是说他出门办事了么,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冷月自小受母亲教诲,除了医术,琴道也有所涉猎,虽所学不精,但都还勉强凑合。

但听得琴音中正淡然,与泉声叮咚,鸟鸣间关相得益彰,有一种超然物外的脱俗之感。再听一阵,识得是陶渊明的《饮酒歌》,采菊东篱,悠然南山,此中真意,欲辨忘言,曲意中充满了对田园隐士生活的向往。

琴音婉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恰如抚琴之人,冷月不由得痴了。

心下寻思:“上次看他轻轻巧巧以石子震开朱雀双刺,武功之高匪夷所思。

这不谢山庄看气势也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存在,他身居少庄主之位必然极为了得。

哪知他却独自一人躲在这深山之中抚琴,曲意中尽是难遣的寂寞与无言的孤独,以山泉为友,百鸟为伴,却是为何?”

心中正自胡思乱想,耳中听得琴声悠悠,越行越低,终至几不可闻。谢不言忽然朝她隐身的方向微笑道:“姑娘既已到来多时,为何隐身树后不出来相见?”

冷月吃了一惊,此时便想再躲也已然不及,也不能装作不认识,人家好歹救过你的命,好奇心坏事啊,只好从树后走出,踌躇着向石亭走去,不停地给自己心理建设:“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走到近处一揖道:“在山下听到公子雅奏,冒昧循音来此,多有打扰。”

谢不言低头笑了一下,道:“看来姑娘已经大好了,在下深感安慰。”

他的笑眩目之极,冷月想起在她昏迷之时,他抱过她,吻过她,可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想起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冰凉柔软的唇,她脸上“刷”地红了。

这么一走神,他下一句话说什么便没有听见,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句。

谢不言重覆道:“虽然可能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但似乎也应该介绍一下。我姓谢,名不言,是谢不语的大哥。”

冷月心道:“他当时根本是为了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醒着,他表现得完全没发生过一样泰然自若,我在这边胡思乱想可太失礼了。”

赶忙要求自己把思绪拉回来,道:“谢公子你好,我姓冷,单名一个月字。”

谢不言点头道:“冷月,冷浸溶溶月,好名字。我听不语唤你月儿,我也唤你月儿如何?”

冷月吃了一惊,果真是两兄弟,自来熟。她内心一万个要拒绝,但为什么谢不语可以唤她月儿,谢不言不行,却没有一个理由能宣之於口。

见冷月沈默,谢不言接着道:“月儿姑娘听了我的琴音,是否该回奏一曲?”

冷月连忙摆手道:“我虽粗通乐理,但刚听过公子的神乎其技,那可不敢班门弄斧了。”

顿了一顿又道:“但听过公子雅音妙奏,不回一曲似乎说不过去。我琴学得不好,但笛子吹得还可入耳。”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支小巧精致的竹笛,面向泉水,幽幽地吹了起来。

谢不言听她吹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似乎在回应他刚才的琴音,其声呜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在问他。

田园将芜胡不归?奚惆怅而独悲?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似乎在问他,你既然如此向往幽静的田园生活,为何不归去,仍执念於江湖?

冷月一曲终了,馀音袅袅,不绝於耳,谢不言呆呆地坐着,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冷月收起竹笛,坐回石亭边,也一语不发地坐着。半晌,她发现谢不言右手似有一片殷红,道:“谢公子,你的手,在流血。”

谢不言回过神来。举起右手看了一眼道:“无碍,旧伤。”

冷月见他的手已经被包扎过,似抚琴后裂开了,正在渗血。从小学医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了,也没想,从怀中取出沧海派外伤圣药生玉膏,拉过谢不言的右手,便准备帮他重新包扎。

他的手手指修长,指节明晳,她又是一阵脸红。

刚才拉他手的时候没想什么,这会才觉得这动作忒也唐突,过於亲密,但谢不言没有收回,她此刻放回去似乎更显刻意,只得认真地低头继续帮他包扎,不敢擡头看他脸色。

一圈圈解下绷带,只见他手掌心有一道从左到右的伤痕,不似刀伤,倒似是铁丝拉伤,深可见骨,似乎受伤不久,触目惊心,给他漂亮的手增添了一种决绝的悲怆感。

冷月莫名有些在意,以他武功之高怎会伤的如此之重。

擡头看了看他,谢不言左手支颐,正好整以暇地旁观她摆弄自己的右手,似乎那不是他的手,更不是他的伤。

冷月犹豫了一下,没忍住,还是问道:“这伤……”

谢不言道:“不小心弄的。”

冷月心知,既然这么回答,那就是不愿意细讲了,点了点头,小心地为他清理了伤口,挑出一些生玉膏,抹在伤口,再从怀里掏出一张锦帕,给他包扎好了。

谢不言举起右手看了看,那手帕边角处绣有一弯新月,后面镶以云纹,笑道:“没想到你医术这么好,上次你受伤时我倒是班门弄斧了。”

冷月勉强挤了个笑容:“还没有谢……谢过公子救命之恩。”接着又道:“你的手,现在不适合抚琴。”

谢不言点头道:“我知,只是在家呆得实在无聊了。你一直叫我公子,你却叫不语什么?”

冷月实诚地道:”他说他行二,让我叫他二哥哥。”

闻言谢不言乐了,左手仍放在桌上,支着脸颊,含笑望着她道:“你叫不语二哥哥,却叫我公子,不是应该叫我大哥哥吗?”

冷月心中呐喊,哥,我们没这么熟吧,嗫嚅道:“这个,这个……”

谢不言见她为难,笑吟吟地道:“那等你想叫再说吧。”

过了会,他突然问道:“你是沧海派的,对吗?”

冷月一直没对任何人透露,见他说中了,点头道:“公子如何得知?”

谢不言道:“上次见你使的剑法,似乎是沧海派的路子。再看你这治伤的膏药,便有八九分确认了。”顿了顿,接着问道:“你为何孤身一人在外?”

冷月感觉自己没法对他说谎,准确地说是没法对他如水的双眸撒谎,只得如实地道:“跟家里吵架,跑出来了。”

谢不言更感兴趣了,道:“为何吵架?”

冷月嗫嚅道:“那个,那个……”

“哪个?”

冷月道:“那个……那个……家里定了婚,不想结婚,就跑出来了。”

谢不言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展开,笑道:“所以是逃婚吗?”

冷月微愠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谢不言正色道:“倒不是有什么好笑,只是我没料到你是逃婚。为何逃婚?”

谢不言好奇心这么重,话题聊得这么深入,跟他严肃端庄的外表看起来格格不入,这是冷月完全没有想到的。

只得扶额道:“逃婚嘛,这个原因就很多。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和叶姑娘般两情相悦的。”

谢不言并没有告诉她与叶知秋婚约之事,她是听谢不语讲的。

因他问题问得颇有些取笑小姑娘逃婚的意思,她这下嘴一快,就揶揄出来了,细想一下还有点赌气的意思。嘴上一时爽,想要后悔,说出的话却收不回来了。

谢不言没有回答,信手在七弦琴上拨了几个音符,似乎在思索什么,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沈默半晌,谢不言道:“我俩这点倒是很像,都有婚约在身。”

冷月只想逃离现场,擡头看天色向晚,忙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了。”

谢不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起身抱了琴:“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谢不言又问了些在山庄是否习惯的话题,冷月感觉两人的距离似乎拉远了一些。把她送到揽月轩门口,他没有进去,转身向正院去了。

之后冷月却是每日都会去翼然亭坐一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期望再遇到谢不言还是害怕遇到谢不言,只是每日无所事事,无地可去,走着走着就到翼然亭了。

如此过了两日,没再遇到谢不言,心想他的手伤得如此之重,必然不会再来抚琴的,也不知是何人所伤。摸出竹笛吹了一会,累了,在石桌上趴着胡思乱想,竟睡着了。

睡着后做了些千奇百怪的梦。

梦里她穿上了喜服,盖着红盖头,她坐在床边满心喜悦地等着新郎来揭开盖头,结果一揭开,她看见的却是宗泽哥哥的脸,她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扯下盖头就往屋外跑去。

画面一转,她又看见谢不言穿着大红的新郎服,红色发带直垂过腰际,红色喜服衬得他更加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心想这新郎官真的好俊,他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心跳得好快,结果他却绕过了她,仿佛完全没有看见她,走向了她身后的新娘,她想张口惊呼,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眼角逼出了泪,她使尽全身力气,“啊”的一声终於叫了出来,挣脱了梦魇。

她一下坐起了身,眼角兀自挂着泪痕,似醒未醒的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了谢不言,张口就问:“你要和叶姑娘成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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