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的雕花精美,裴念站在窗外,透过一纸窗纱上的缝隙看向屋内,脸颊被月光照得朦胧。
方才,顾采薇查看了顾经年的伤口,发现又开始大出血了,要来了针钱,也不顾自己怀着身孕,非要亲自缝合。
理由也很充分。
“家父征战多年,负伤无数,一直都是我治的,就不劳你们了。”
她还埋怨开平司说要照料顾经年,却不会处理伤口,那止血药虽有奇效,药效过后自然要出血,岂能不缝合的。
之后很久,裴念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却是半点有用的话也没说。
直到四更时分,顾采薇才停下动作,手上鲜血淋漓。
“四娘想必也累了,该回去歇着。”裴念道,“我派人送四娘。”
“不必了。”
顾采薇确实疲倦,不与裴念多说,由侍婢们扶着登上马车,坐在那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发了一会呆。
“夫人,回府吗?”
“武定侯府。”
“可是……天还没亮。”
“那便去等着。”顾采薇乏得闭上眼,喃喃道:“我弟弟不懂事,又让沈姑娘受了惊吓,我当去赔礼。”
她也没忘了另一桩事,招过一个护卫吩咐道:“汋阳府有位老仵作是神医,救了阿年的命,你代我去谢礼,延请他到府上当供奉。”
“是。”
“走吧。”
车马缓缓而行,一个侍婢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低声向闭目养神的顾采薇道:“夫人,有钩子跟着呢。”
————————
“顾家姐弟有秘密。”
裴念送走顾采薇,在心里下了结论。
但她并不满足于只查到这种显而易见之事。
“禇先生请来了吗?”
“回缉事,静心堂闭门不纳。”
裴念无奈,下令道:“抬顾经年过去。”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顾经年看起来伤势极重,却无性命之忧,真是因为遇到神医不成?
此事,去问过真正的神医方能确定。
“会不会太折腾……”
亭桥丙一时语快,话音未落,被裴念淡淡扫了一眼,顿时噤声。
“对了。”裴念走了两步,道:“汋阳府那仵作……”
“苏长福。”
“既有能耐,调来开平司。”
“是。”
静心堂是私宅,位于开平司以北,与开平司北衙大狱只隔着一条小巷。
这一带煞气重,少有人来,遂成了京城核心地段难得的一处僻静地方,可谓闹中取静。
进了不起眼的小柴门,里面别有洞天,拾掇得十分雅致的院落里花木错落,一栋小楼隐在竹圃后面。
美中不足的是南边被开平司的高墙挡了采光,白天会显得有些暗。
裴念亲自来了,才有青衣小童出迎,语带不快道:“裴缉事半夜相扰,不知有何大事?”
“想请见禇先生。”
“先生不在,七日前出门,尚未归来。”
“何时回来?”
“不知。”
裴念只好道:“我有重伤者要医治,你能吗?”
“能。”
青衣小童很自信,当即应下,引着二人绕过竹圃,步入偏堂,堂上挂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上书四个筋骨苍劲的大字——“积善成德”。
亭桥丙见了这匾,不由一滞,觉得它与那位手段残忍的禇先生太不相符了。
放下人,青衣小童拢起袖子,解开顾经年身上的裹布看了一眼。
“嗯,处理得不错,不过是些皮肉伤,静养即可。”
“皮肉伤?”裴念道:“他伤得很重。”
“血止了,伤口缝了,还待如何?我再绣朵花上去不成?”
“是神医?”
“神不神另说,外伤无非是这般治疗,但不得不说,药效奇佳……好了,莫吵到我家狸奴儿。”
青衣小童颇傲慢,不再多看,起身道:“裴缉事不必什么人都送到静心堂来,此处不是医馆。”
“你这童子……”
亭桥丙不忿,想要发作,被裴念止住。
青衣小童是真的年幼,身量还不如侏儒高,但气场却不弱,当即就要送客。
“都是邻居,我就不看茶了,慢走。哦,被你们踩脏的走廊我会让奴仆洒扫,缉事不必挂心。”
说罢,他随意而潇洒地理了理袖子,揖礼而去。
“娘的,鳥人真多。”
亭桥丙不忿,忍不住骂了一句,再一低头,正好看到担架上的顾经年已经睡了,嘴角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好气地道:“做什么美梦?”
裴念的疑惑之感没能消解,但也没了办法,深深看了顾经年一眼。
“走吧,带回去……”
开平司西北角有一小片低矮的落院,称为衙内,供给官员平素起居。
顾经年并非犯人,只是重要证人,又重伤需要静养,因此以养伤为名安置于此处。
说白了就是软禁。
折腾了一整夜,他失血过多,疲倦不堪,被放在榻上之后便真的沉沉睡去,不给裴念问话的机会。
天光渐亮,窗外渐有了虫鸣鸟叫。
顾经年不知睡了多久,被脚步声惊醒了。
接着,屋门外响起对话声。
“是御前左军中郎将来探望,开门吧。”
叮叮当当的开锁声才响了两声,便被一个浑厚沉稳、但非常沙哑的声音打断。
“这锁不错。”
“嗒。”
一声轻响,有人讪然而赞。
“陆将军好指力。”
门被推开,一具高大的身影站在阳光中,身上的盔甲泛起耀眼的光芒。
来的是陆晏宁。
陆晏宁身世显赫,其母是瑞国皇帝的堂妹康宁郡主,其父是镇远侯陆泰之。
陆家世代华冑,但陆晏宁不愿受家族庇护,年少从戎,曾在顾北溟麾下担任亲兵,次年,仆柔部包围顾北溟大帐,他以百余骑直冲万军大阵,斩杀仆柔王子,一战扬名,之后几番立功,直到被迁回御前军。
对陆晏宁这个姐夫,顾经年感受颇复杂。
顾经年不知情爱,小时候还以为会一直和阿姐生活下去,直到陆晏宁出现,他才意识到要与阿姐共度余生的人不是他。
相比于他这个私生子灰扑扑的人生,陆晏宁少年成名、天下瞩目。
彼时,对陆晏宁的羡慕,甚至说是嫉妒,让顾经年心中颇受折磨,他终于向父亲说出了他一直压在心里的那句话。
——“我也能成为英雄,万人敌,名震天下,你们挂在嘴边的中州一统之大业,我能……”
顾北溟突然出手,重重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
然后,一脚踏碎了他的妄狂。
为了扼制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顾北溟难得花了三天的时间教训他,以极大的痛苦让他铭记此事。
“你看他威震天下,却看不到他累世公卿、家学深厚,看不到他身后一百零八骑撼天破阵营甲士,你算什么东西?”
顾经年很小就开始忍受父亲的凶狠,但那一次确实让他记忆犹新,每当回想,手都会不自觉地颤抖。
……
“醒了?”
陆晏宁温和的问话将顾经年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他声音异常沙哑,一脸的胡茬与尘土,显得十分邋遢,全然不像平时的俊朗形象。
“昨日才从西郊回来就听说你出了事,开平司为陛下直属,我不好强迫他们放人,给我两天时间,我向陛下求请。”
“有劳姐夫了。”
“一家人,不说见外话。”
陆晏宁确实不见外,拎了个食盒晃了晃,道:“我还没吃朝食,就在这吃了,你不方便起来,就看着我吃吧,解解馋。”
他用脚勾过一张桌案,一屁股坐在榻上,一边吃,一边说起来。
“昨夜你也见到那异类了?”
“是。”
“异人异兽军中见得多,能从人肚子里钻出来的却少见,我们称它为‘虺蛭’……味道不错,你尝一个。”
陆晏宁说着,把一个灌汤包子塞顾经年嘴里。
“虺蛭?”顾经年咀嚼着,喃喃道:“雄虺、尸蛭?”
“你也知道?”陆晏宁道:“它兼具雄虺与尸蛭特点,温学士取的名。”
“那人是父亲俘虏的雍军?他脸上有烙印。”
“是啊,麻烦之处就在于此。”
“这并不能代表父亲勾结外敌。”
“你不了解详情。”
陆晏宁放下了手里的食物,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陷入沉思,半晌才回过神,从头开始说。
“扬沙川之战后,岳父献俘入京,其中,所俘雍国熊虎军三百。熊虎军威震天下,岳父能俘虏其军,陛下非常欣慰,七日前,御驾便亲至西郊校场招抚俘虏,没想到,出了变故。”
顾经年便知从凤娘处打探的消息不假。
“遇刺了?”
“不止,就在当日,三百熊虎军俘虏绝大部分都变成了虺蛭。”
陆晏宁说着,停顿了下来。
他不知该如何描绘当日的场面,有个下意识扬手的动作,略显无措。
接下来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你昨夜只遇到一个虺蛭而已,三头蛇身。”
“可当日……校场上数不清有多少蛇头,放眼看去,全是血盆大口。”
“最开始只是一处嘶吼,但它们像是能唤醒同伴,很快就嘶成一片,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
“那气味也有毒性,我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不少人直接晕过去。”
“几乎就在片刻之间,整个校场就成了人间炼狱。”
“我一转头,礼部刘郎中同时被几条虺蛭咬住,撕成碎片;副将王炎被咬断脖颈;殿前李将军身穿重甲,被吸干了血,只剩皮包着头骨,眼眶都空了……”
“天像是在下血雨,放眼看去,全他娘的是虺蛭,无边无际。”
“我当年在万军丛中也不曾色变,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直到听到有人喊‘护驾’,我才看到殿前右军溃了。”
“护驾!护驾!我就一直这么喊,喊到声音沙哑,才稳住军心。”
“这一战,御前军死四百三十七人,杀得血流成河。”
“最后是纵火焚烧,直到将西郊校场烧成灰烬,但那场面才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密密麻麻的虺蛭在火中疯狂地扭动、嘶号……”
“我看着大火,心想,如果那些怪物不能被烧死,御前军就完了,那汋阳城守不住,瑞国,乃至整个中州都可能覆没。”
“火烧了很久,烧得我心也焦了。”
“等到那火里终于安静下来,我觉得我又死了一遍。”
说到最后,陆晏宁舔了舔完全干裂的嘴唇,展开手掌给顾经年看。
因那天他不停挥砍虺蛭,虎口已经裂开,掌心的老茧也全都被磨掉了,血肉狼藉的手掌还没完全结痂。
但这些都不足以描绘当日的惨烈。
顾经年依旧想象不到昨夜见到的那一个虺蛭若变成三百个会是何场面,耳畔倒是想起了顾北溟那句“不知天高地厚”。
“战后,我们分不出阵亡将士的尸体。”陆晏宁叹息道,“只好给他们的家眷一块骨头。”
极远的地方,招魂曲似乎还在回响。
昨日是这场变故罹难者的头七,汋阳城外送葬的队伍缓缓而行,没有尸体,连骨灰也没有。
窗外阳光明媚,一切都很平静。
顾经年回过神来,问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怎么未传开?似乎没几人知道。”
“能让你们知道就不是大事了,要么就是已不可挽回了。”
陆晏宁说完这些事,缓了许久,才把那重新泛上心头的情绪消化掉,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脸。
“此事就别对四娘细说了。”
“好。”
“眼下对岳父很不利。”
陆晏宁不再掩饰他的忧虑之色。
“岳父献俘前从未提醒过有可能异变,导致陛下险些遇刺。再加上有秘报称扬沙川之战他实则已遇到过虺蛭,并因此战败被俘,朝廷必然怀疑这一切是岳父与雍国布的局。你是没看到陛下当时的脸色,我从未见过……唉。”
顾经年一直知道顾家遇到了麻烦,但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麻烦。
“姐夫。”
“嗯?”
“既保不住顾家,我有办法让你与阿姐不受牵连。”
此刻,事情若由顾经年作主,他必果断壮士断腕、壁虎断尾,舍弃顾家,只保顾采薇。
但陆晏宁坚定地摇头,道:“不,我必保顾家。”
“能确保妻子儿女之万全者,方为大丈夫。”
这是顾经年对陆晏宁唯一的期许。
“我知道,但我必须为岳父洗清冤屈。”
陆晏宁略略沉吟,缓缓道:“很多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此事背后牵扯朝廷派系之争,退一步则身败族灭,故当寸步不让,不使一滴污水泼在岳父头上。”
顾经年见他心意已决,这才伸手入怀掏出在麻师卧房里找到的几张纸。
可惜,它们已被血浸透,在怀里捂成了一团硬纸糊。
他只好口述,把在药铺发生的一切,以及纸上的内容告诉陆晏宁。
末了,顾经年道:“父亲是被陷害的,他不可能安排三百俘虏行刺天子,以他的性情,若真有异谋,必有别的准备,比如挥兵入京,甚至联络雍国兴兵,那虺蛭,可能是有人饲养出来。”
“饲养?”
陆晏宁一愣,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顾经年其实只是根据在麻师屋中找到的药方猜的,但他看不懂,只能作出猜测。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开平司的探子就在门外听,因此引导话题,为顾北溟开脱。
“我看到一张地图,标注了汋阳城外百余里之处的一个山谷。旁有小字‘雄虺喜湿,吐液成泽,尸蛭食腐,居于潮热’,因此我猜,那里可能饲养了虺蛭。”
那十六个字是顾经年瞎编的。
他不知山谷里有没有虺蛭,只知那里是找到麻师的唯一线索,而麻师有可能知道什么。
但他说得却很笃定。
“若是真的,便能证明,是有心人在那些战俘入京之后做了手脚。”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去查证。”陆晏宁道:“山谷在何处?”
顾经年丢开手中的纸糊,道:“我重新画吧。”
“不用麻烦。”
陆晏宁却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皮制地图,顾经年仔细看了一会才抬手一指。
“这里。”
“我这便走了,早去早回。”
陆晏宁起身,准备走,却又笑了笑,拍了拍顾经年的肩。
他的掌心伤痕累累,却宽厚、有力,而且温暖,一如他的笑容。
“万事有我,顾家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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