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思南镇。
是个大雨天,早上出门时还是大晴天,雨是下午下的。
下午五点,镇上的小学放了学,学生们鱼贯而出,因这场雨下得太仓促,大部分家长都来接孩子,送雨伞送雨衣,或骑车或开车。
原本还算宽敞的小学门口因为车子和人比平时多了几倍,显得拥挤不堪。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落寞孤单的身影,因为没有人来接,她举着书包走在雨中,朝家的方向走去。
“顾辛夷。”
身后有人叫她。
她转过身去,同班同学谭笑笑坐在一辆小轿车的后座,趴在车窗跟她说话:“顾辛夷,你爷爷没来接你吗?”
顾辛夷脸上都是雨水,狼狈道:“我爷爷奶奶最近去江洲看病去了,不在思南。”
谭笑笑说:“那你上车,我送你。”
坐在谭笑笑身侧的是她母亲,听见女儿这么说,顿时脸色一变:“这大雨天的,又不顺路,你爸爸一会儿还要去朋友家里,别耽误时间了。”
谭笑笑不敢说话了。
顾辛夷:“没事,我自己走回去也行的,也不远。明天见。”
谭笑笑:“明天见”
顾辛夷转身冲进雨里,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去,却听见。
“你以后少跟她往来,没看见她妈肚子越来越大了。都快成整个思南镇的笑话了。只见过结婚生孩子的,没见过离婚离出个孩子的。”
车子里,谭笑笑的母亲正在教训女儿,一抬头,看见顾辛夷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车子不远处。
她淋在大雨中,浑身慢慢湿透。
谭母有些尴尬地摇动车窗,要将车窗关上。
一只小手突然伸出来,放在车窗上。
手臂都被打湿了,牢牢扒在车窗上。
“笑笑,我之前借给张鑫的数学笔记,你说想借,我重新抄了一份,你还要不要?”
谭笑笑当然是想要的,可母亲刚刚才拒绝了辛夷的乘车,她因此犹豫了几秒。
谭母却笑起来:“你傻呀,顾辛夷可是全校第一,她的笔记肯定是好的。还不快说谢谢。”
谭笑笑没说话,母亲态度转变得太快,让她觉得有些丢人。
顾辛夷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犹豫了几秒,正要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忽然听见身后谭笑笑小声道:“那就谢谢了,辛夷。”
她站在雨里,又有些心软,将封面打湿的笔记递了进去。
谭母很不好意思:“其实也没多远,你上车吧。”
顾辛夷站在雨里,整个人都被淋透了,她说:“我们家有车,奔驰。我懒得坐而已。”
说罢,转身,倔强地走入雨中。
她走到雨中,看着路边一对父女,父亲给女儿穿雨衣,小心翼翼将雨衣撑平,每个细节都照顾到,生怕女儿被打湿,然后将女儿抱上自行车后座,骑着车子冲入大雨中。
她继续走自己的路,豆大滚烫的泪珠滑落,脸上根本分不清泪水更多,还是雨水更多。
回到顾家老宅,门口果然停了一辆奔驰车。
爷爷奶奶不知何时回来了,看见她站在雨中,两位老人脸上露出心疼的神色:“傻孩子,怎么没带伞呢?”
他们走了好几天了,下午才回来的思南,根本不知道孙女出门时没有带伞。
爷爷拿起墙角的一把伞,走到雨中,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廊下。
奶奶蹒跚着步子,忙碌着给她擦头发,擦脸,接过书包:“辛夷,傻站着干什么,进去把湿衣服换了,会感冒的。老头子,你去把水放好。”
两位老人为了她忙碌着。
她目光却无法不去注意停在门口的那辆车上,车子是顾丰山的,他是来送爷爷奶奶回家的吗?
正这么想着,便看见顾丰山搀扶着路晚舟从西厢房出来了。
路晚舟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是怀孕后才被重新接回顾家老宅的,之前她和女儿住在下面一个叫桐乡的地方,是路晚舟的老家。
村子太小,一个离异的女人突然怀孕,闲言碎语几乎要吞没路家父母。
因此路晚舟刚显怀,就被接走了。
只是,却不是去江州。
若真去了江州,倒好说一些,江州到底是大城市,认识顾家的人并不多,他们可以安安静静生活。
可顾丰山搞不定沈峤和沈峤那个跋扈的哥哥,几经协商,最后也只能将母女俩暂时安置在了思南镇。
在母女俩离开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思南镇的谣言并未停下,此番路晚舟回来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整个思南镇都迎来了新一轮的沸腾。
路过的狗见了母女俩都得吠两声。
也因此,路晚舟二胎怀得很辛苦,整个人反倒瘦了一圈,这时,她看见了刚刚回家的女儿,见女儿浑身湿透了,皱了皱眉,疲惫道:“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让你带伞了吗?怎么又不听话,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
顾辛夷忍着泪,低声说:“忘了。”
她没忘。
忘的人是路晚舟,她是说过让她出门带伞,不过不是今早,而是昨天。
昨天早上下了雨,下得不大,她带了伞,刚出门雨就停了。今早没有下雨,雨是午后才下的。她早上去上学时,路晚舟还在睡觉,她担心她不吃东西饿着身子,还特意在床畔的本子上留了字。
母女俩经常赌气,每次赌气,就把想说的话写在本子上。
一个本子都快写满了。
她翻到暂新的一页,写下:「早饭在锅里热着,一定要吃饭,我上学去了,自己一个人不要出门,等我回来」
只看文字,很难想象是个十岁的孩子写的,更让人恍惚,到底谁是女儿,谁是母亲。
爷爷奶奶不在,老宅子里只有一个保姆照顾母女俩,保姆是新请的,很会看眼色,知道这家最重要的是男主人,也知道男主人如今在江州生意做得大,全是仰仗第二任妻子。
保姆猜测路晚舟只是怀孕的前妻,即使生下孩子,也不可能和男主人复婚。因此也不太将她当一回事,至于顾辛夷就更别说了。
顾丰山如果真的在乎这个女儿,就不会把她留在思南镇了。
爷爷奶奶在家的时候,保姆还能有所收敛,爷爷奶奶去江州看病后,保姆越发敷衍,偏偏路晚舟也是逆来顺受的个性,顾辛夷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想因此给顾丰山打电话告状。
母女两就这么成了保姆眼里的软柿子。
顾辛夷要回房去换衣服,经过二人身边时,一直没说话的顾丰山突然开口:“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见了我,都不叫一声吗?”
顾辛夷看他一眼,突然从包里拿出几张卷子,语文,数学,思想品德……每一张都是高分,数学是满分。
顾丰山看了一眼,露出满意的神色。
顾辛夷伸出手来:“你说这次期中我要是考了全班第一,就给我一百块的。”
顾丰山微愣,他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只是看女儿期待的眼神,还是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块,要递给她时,忽然说:“你还没有叫我呢。”
他是难得兴起,想要逗一逗女儿。
顾辛夷还伸着手,有些陌生地看着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在他心里,她这个女儿究竟算什么呢。
虽然当时他们离婚时,他问过她,要不要跟他去江州。
可当时她才八岁,哪有这个年纪的女孩离得开母亲的,她选择了母亲,因为她知道顾丰山还有一个叫顾南星,小她几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妻子。
他还有傲人的事业……可路晚舟离婚后除了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怎么能在那时候选择他。
可后来,顾丰山也真的没有回来看过她们,偶尔回来看看父母,但也从不过夜,和母女俩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倒是路晚舟,每次他打电话提前说要回来,她都要忙忙碌碌,又要准备他爱吃的食物,又要给他铺床,晒被子……
顾丰山喜欢吃一种南瓜藤尖做的菜,要先摘取最嫩的藤尖,回家洗净,然后切碎,再炒,夏天做这道菜很麻烦的,南瓜藤有毛刺,路晚舟皮肤很敏感,每摘一次都要起一次红疹。
不过她也是故意的,因为顾丰山看到她手上的红疹,会费心替她擦药。
有一次顾辛夷问,为什么不去菜市场买藤尖,还被路晚舟看了一眼。
她对他,总有花不完的心思。
顾丰山心情好,等着听女儿叫声爸爸。
顾辛夷还伸着手,几秒后,面无表情说:“不要了。”
说罢,回了自己的房间。
顾丰山摇摇头:“越大越犟,也不知道像谁。”
路晚舟看女儿背影,想去看一眼,可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做什么都比平时费力许多,想了想,算了。
……
顾辛夷换了身干衣服出来时,爷爷奶奶正在门口的廊下叮嘱顾丰山好好照顾路晚舟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奶奶又哭起来了。
她一个人坐在大堂里吃饭,饭菜已经凉掉了,她不在意
她知道路晚舟要去江洲生产,生产后也许再也不回来。
两年前她没有抛弃母亲。
两年后母亲却要抛弃她,在她和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中间,她选了肚子里那个。
不是因为她是女孩,是因为她不愿意去江洲。
母女两隔着雨帘对视了几秒,一个坐在车里,一个坐在堂厅里安静吃饭。
那一刻,顾辛夷在心里告诉自己。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成为第二个路晚舟。
顾丰山临走时,还跟她打了声招呼,他还是当自己是一个父亲,没有任何错处的父亲,
她吃着饭,看也没看一眼。
奔驰车开走了,思南镇的流言蜚语寂静了不少,只是,剩下的唾沫星子就只能留给十岁的顾辛夷一个人承受。
路过的狗见了她,还是要吠两声。
只是,她不再忍受,捡起路边的石头,狠狠砸过去!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顾丰山接走路晚舟那天,她追出去,那天的雨又大又急,她跑在雨里,浑身冰冷,一直追着那辆车子跑。
她一边跑,一边喊:“妈妈,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后来就只是喊:“妈妈,妈妈,妈妈……”
即使是在梦里,她也不曾叫过一声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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