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如何对敌,首先要讨论的就是敌情。张轨把手中的地图递给刘羡,让已经与敌人接触过的他,先做个简单的介绍。
刘羡接过地图,看着颇有些爱不释手,因为这份关中地图应该是征西军司特制的,是用绢帛制成,里面的内容不仅包含了雍秦二州,甚至还有陇右与河东地区,是刘羡平日所不能收集的。
他仔细地看了几眼后,理了理心中思绪,手指着河东处的临汾县处,徐徐道:
“就目前来看,在临汾的叛军如今还在壮大,我去之前,估计他们的人数在七八万左右,但在抵达临汾后,发现城下的人数大概已突破十万,其中男女杂居,很难判断具体的壮丁人数。保守估计的话,大概也有四万人。”
“这次他们既然能如此拖家带口,可以说是上下一心,即使有较多妇孺老弱,也不可因此认为,其余人就不能参战。”
“但是士气高昂,但打仗并不是士气高就能解决的,在我看,他们现在至少面临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他们严重缺乏甲仗。”
“我这次探查,与他们交锋了三次,发现他们虽然不缺乏马匹,但是根本没有人披甲,甚至连每人一把刀剑都做不到。”
“虽然每个人都能靠弓矢应敌,而且准头也不错,但在这种情况下,就极大地约束了他们能够采用的战术。哪怕考虑到对方连克数城,把所有的刀剑兵甲都武装上,也最多就武装到一万人左右。如果是正面合战的话,我认为我们有七八成的胜算。”
“第二个问题,就是叛胡的组织过于落后。”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后部匈奴,但就我所见所闻,他们还是同族而居,互不统属。郝散作为后部帅,却不能明确调动手下每个部。”
“这导致他们在合战上会有很大的破绽,那就是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反而要各部统帅见机行事。我以为,只要我们能成功擒杀贼首郝散,就必然能轻松取得胜利。”
“第三个问题,是匈奴人军纪过于散漫。”
“大概是太久不习战的缘故,他们夜里几乎没有放哨的习惯,加上人员混杂,连军服都没有做到统一,根本不可能做到有效的甄别,只要稍稍了解其部构成,加上胆子够大,想混进去几乎毫无难度。”
“当然,这是我这次的经验,这次我被发现,打草惊蛇,可能导致他们有所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成效的。从这方面考虑,我们也可以考虑用奇,无论是分兵袭击,还是夜战烧营,都不失为好的策略。”
张轨的本意,不过是让刘羡简单地介绍一下敌情。不料他这一番对答,不仅介绍了后部匈奴的特点,而且已经列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而且见解颇为成熟。
在场众人都露出欣赏的眼神,张轨更是抚须笑道:“怀冲不愧是名将之后,就我认识的同辈之中,应该没有见识比你高的了。”
不过作为这次讨逆的主帅,他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夸赞了刘羡一番之后,转而对在场的其余人道:“兵者,国家大事,不可不深思熟虑,博采众长。诸君都是一时人杰,如今有怀冲建言在前,可有珠玉相随啊?”
李含是凉州名士,虽然出身贫寒,但向来心高气傲,自以为高人一等。而这些年来,他自以为最大的耻辱就是未能获得灼然二品,故而刘羡一进来,李含就把他当做了比较的对手。此时他急于表现自己,立刻就拱手说道:
“军司,在下以为,虽然以刘县君所言,叛胡当是一群乌合之众,在下也赞同。不过兵家也有一句话,叫做料敌从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匈奴人能够造反,多少总是有一点过人之处,不能够这样轻视。”
刘羡闻言,一时有些莫名其妙,毕竟他是亲眼见证了匈奴后部的现状的,只不过是如实转述罢了。这有什么轻视不轻视可言?再怎么说,他回过头来看征西军司的大营,至少军纪都还是有起码保障的,从军号、兵甲等各方面来看,都要远强于匈奴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李含继续道:“这次上党胡乱,祸及河东后,又引起了数十部胡乱,影响不可谓不坏。方才张军司和辛曹掾说,名义上,我们固然要谋一隅,但同时也要谋大局。”
“现在关中百余部羌胡都在盯着河东,关注我们如何处理这次胡乱。如果我们只是一味以兵威弹压,或许可以击败,乃至击溃这群贼胡,可却绝难以将其杀绝杀尽。”
“一旦处理不好,让这些叛胡四处流窜,说不定就会如当年皇甫嵩平黄巾般,虽除首恶,但余毒无穷。最后令这些贼子如风吹草长般,杀之不尽,草窃不止,那就不好办了!”
刘羡这时有些听明白了,他不由为李含的分析心中叫好。确实,自己只想到了一时间战场上的胜负,但这位雍州别驾,还是从政治角度上去考虑的,他不仅想打胜这一战,还想一劳永逸,长久地解决胡人作乱的问题,避免事态的进一步影响,但从这个思考的角度来说,就胜过自己一筹。
他顿时赞叹道:“李别驾说得有理,是我想得不周到了,那在李别驾看来,应该用何方略?”
李含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刘羡会如此夸赞,不禁多看了刘羡两眼,继而抚须道:
“军司,您应该也听说了,之前宁朔将军刘和季公已经上了平贼三策,其中一条,就是建议我们以安抚为主,恩威并施。”
张轨颔首道:“确实如此,你也赞同招抚?”
李含回答说:“招抚肯定是要招的,但在我看来,眼下贼胡接连破城,士气正盛,必然心存侥幸,不肯受降。我们免不了还是要打上几仗。只有先赢了,才能再说招抚。”
“嗯,是这样,那世容觉得应该怎么布置?”
“正如属下方才所言,我们要先做准备,避免贼胡到处逃窜。这就好比是捕鱼一样,要想一网打尽,可以先四面张网。”
“四面张网?”北宫纯对此颇感兴趣,笑道,“何为四面张网?”
李含拿过刘羡手中的地图,一一指点道:“所谓四面张网,就是封锁他们所有的退路。如果在关东,我这个提议可以说是异想天开。但还好,他们来的是河东。”
“河东之地,历来就有山河之险的美誉。在北面,只有沿汾水或者大河北上,才能进入西河郡;在东面,只有沁水河谷一条道路通往上党;在南面,则是颠軨坂与弘农相连;在东面,就是我们守着的龙门渡、蒲坂渡,还有风陵渡。”
“这总共是七条路径,只要我们先把七条路径全都封死,然后再与其决战,到那时候,只要我们取胜,无论他们怎么溃逃,也只能在河东、平阳两郡内逃窜,也就掀不起什么浪花了。”
“最后我们除掉几个匪首,再行招抚之策,也不过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等他说罢,其余六人皆颔首认可。但冯翊都尉白允问道:“可这里面有许多地方,根本不在我们辖区内吧!而且我们人手也不够,李别驾的意思,莫非是让我们向朝廷上书吗?”
“这不是主要问题。”张轨沉吟片刻,指点道,“上书朝廷这件事,我可以上,朝廷那边应该不至于不同意。太原都督府那边,想来也会同意。但这个策略有一个问题,就是用时问题。”
“我们这边传信过去,到朝廷各方面调度完毕,最快也需要两个月。”
“两个月,我们等得起,但是河东百姓们却等不起。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等一切布置好,我们按照七月算,打一个大仗,赢了之后招抚加安置,怎么也要两个月,那时候就是九月份了。”
“现在两郡已有近二十万难民了,先不说后面还会不会增多。就这么多人,我们哪来的粮食,让他们熬到九月份呢?”
“就算熬到了九月份,马上就要冬天了,今年百姓肯定是没有收成了,拿什么熬到明年有收成的时候呢?”
话说到这里,张轨的神情不可谓不严肃,在场众人也感到压力极大,他们都听得明白,这是一个稍有不慎,就会引出大乱的事情,足以与眼下的临汾叛胡相提并论。
张轨再次把面目转向辛冉,显然方才那些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见辛冉面色发白,他继续道:“这是必须要慎重处理的事情!如果闹得这些人没有饭吃,就怕我们胡人还没有剿清,又要在关中闹出新乱子。”
“辛曹掾,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给孙长史说清楚,不要抱有什么侥幸心理。”
辛冉的额头再次冒出冷汗,他连忙苦笑道:“张军司说得哪里话,孙长史心中也是有大局的。”
“大局不是想出来的,也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张轨说话的速度慢条斯理,但里面赋予的压力却重若万钧,他继续道:“平日我对孙长史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是因为我知道孙长史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说了也没用。”
“但眼下这个情形,我是在为孙长史考虑,有十几万人在造反,又有十几万人衣食无着,处理得好,孙长史的潇洒日子还能过下去,处理不好,你我都是要以身谢罪的!”
“我希望孙长史在准备军粮之余,同时也准备赈济的灾粮,如果孙长史嫌赈济的粮食太多,也可以半赈半借。借出去的粮食,等百姓们有了收成,分三年归还。”
“这样百姓们的日子虽然还是苦,但好歹过得下去,大晋的江山社稷也就不会受影响。我们这些在前线的军人,也才能心无旁骛地打仗。”
“如若不然,我实在不敢执行这个四面张网的计划。”
说到这里,他环首四顾,对在场其余人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诸君以为如何?”
张光带头说道:“虽说军人从戎,多半是为了建功立业,但同样也是为了四海清平。张军司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若张军司上表,我愿意署名。”
北宫纯是张轨好友,自然也不甘落后,说道:“此等美名,岂能让士彦独享?也算我一个!”
而这件事也事关到冯翊的防务,身为冯翊都尉,白允自然也不会反对:“张公所言,乃是正道,我岂敢不从?”
剩下没有表态的就只剩下刘羡和李含。
刘羡不表态的原因很简单,一个是他官职卑微,显然这件事并不需要他署名。另一个则是他和孙秀和贾谧的关系都很差,署名上去,除了平白惹两人生气反感外,并没有别的作用,还不如不表态。
而李含则是有些犹豫,他知道署名的话,可能是会得罪孙秀的,在朝廷那边也讨不了好,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前程。
但他转念一想,这个四面张网的计划本是自己提出的,如果最后为了执行自己的计划,却对相关的准备概不负责,难免会影响到自己的官声。李含还是有些在乎自己清誉的,所以想了一阵后,他还是咬咬牙,同意道:
“这都是为了国家大局,在下也愿署名!”
如此一来,辛冉也没有理由拒绝了,他只好当众承诺说,一定会把此事跟孙秀详细分说,让他答应赈济难民一事,这件事才算过去了。
等军议结束,众人开始离场,刘羡也准备出去的时候,张轨叫住了他,笑道:“怀冲,你等一下,我说好要给你一点祖传的草药。”
刘羡便留在帐中等了一会儿。少顷,张轨亲手从角落里翻出一个拳头大的陶罐,递给刘羡道:“好好养伤,等一切布置完毕后,我且看你大显身手。”
“军司谬赞了,我看有军司在,此战必胜!”
刘羡说这句话时,可谓是心悦诚服,今日这次会谈,可以说让他大开眼界,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国家栋梁了。
张轨却面露衰败之色,望着帐外的阴天,叹着气道:“说不好啊!我也只是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他拍拍刘羡的肩膀,又道:“我有一项军务交给怀冲,不知道怀冲敢不敢接?”
“军司但说无妨。”
“在孙长史的赈灾粮到来前,就由你来安抚河东灾民,如何?”
“啊?!我?”刘羡一时间愣住了。
他不禁抬首打量张轨的神情,再次揣测他背后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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