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大雨稍停,刘羡率部路过汾阴时,征西军司张轨已经领着麾下诸将,在龙门渡口往东二十里处扎营了。
刘羡在临汾时诟病叛军营寨散漫无纪律,但不料回到龙门渡时,发现龙门渡口的情形要更坏。
除去已经渡河到夏阳去的四五万难民外,大约有近十五万难民仍然拥堵河东临汾城下。他们不愿意离开家乡,在城野周遭伐木搭棚,炊瓦生火,举众讨食,可谓是乱糟糟一片。甚至有些人已经组织起了临时的人市,在临汾城下卖儿卖女了。但临汾本地又哪来那么多富豪大户呢?即使如此也生存不下去。
本地的县民们则更感不满,因为难民们平白无故地占了他们的地,又屡屡在田亩里偷窃菜豆,影响了他们的生计,继而频频生出一些大规模的打斗乃至火并。导致本地的氛围剑拔弩张,只有少数大族愿意开仓放粮,稍作赈济。
征西军司的大营就驻扎在汾水南岸的平原与土塬之间,土塬上有一棵六百年树龄的桑树,所以这里又叫古木原。他们特意与普通难民们拉开距离,希望以此来躲避本该属于他们的赈灾责任。
但这个举动很显然是失败的。刘羡率部归来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上万人堵在军营门口,又是哭闹又是叫嚣,军士们亮出刀剑后,他们就像乌鸦一般各自飞去,但没过一会儿,大概是觉得风头过去了,就又如同鼠群般纷纷回来,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吵闹。这令守营的将士们倍感狼狈,但也没有什么好的处理办法,只能和难民们继续这种赶苍蝇似的互动。
同样,难民们看到刘羡后,也是一样,纷纷围上前来,对着他又是讨好又是哭闹的,实际上却是拦住了他入营的路,让他寸步难行。
刘羡对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说:“大家都过河去吧,到夏阳去。我是夏阳令刘羡,已经在夏阳准备了数万石粮食,现在每天都在城外施粥,诸位在这里待着,除了阻拦军情外,并不会有其余益处,还是早日过河去吧!”
这句话确实在难民中引起了一些反响,有些人面露喜色,但更多的人还是不满。毕竟人总是难离故土,虽然很多人都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园,但渡河不渡河就是两回事,而且渡河也不容易,过了河后能不能找到人负责,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围着刘羡不放,反而越说越激动,没完没了了,说什么一定要把粮运到河东来发。这时候,一名浑身着甲的壮汉率着四十来名士兵走过来,他们手持木棍,对着围着的难民们就是一阵挥打,打伤了十来个,又抓了十来个,边打还边说:
“你们这群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有人施舍还敢闹事,真是狼心狗肺!再闹事,我直接派人把你们都抓了,拉回去扒光了下锅!看你们还能不能聒噪!”
这句话实在是骇人,效果同样也是立竿见影,难民们见他真敢打人,又说着这么可怕的话,立刻就四散而逃,过不了一刻钟,刘羡身前就空空荡荡,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营门了。
那壮汉这才施施然走过来,打量了刘羡片刻,又看了看他身旁的旗帜,随即笑着露出一口好牙,道:“您就是刘县君啊!在下营门军候张方,久仰安乐公世子的大名啊!”
他在打量刘羡的同时,刘羡也在打量他,原因无他,即使是在军营中,方才这位军候说的话,也有些离奇了。而且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即使夸着人,也难掩身上极端自负的气息。最重要的是,这个大汉眼神锐利,充满了清澈的杀气,显然是一个敢于拼命的人。让刘羡初一相见,心中就提高了警惕。
刘羡点点头,下马问道:“张军候,辛苦了,不知张轨张军司在吗?”
张方大大咧咧地回答道:“您来得也巧,上午张军司刚到,现在大概还在布置军帐吧,我给您引路。”
话是这么说,他也不着急领路,而是先让部下把这些被抓的难民们绑了,挂在营门旁,说是要宣扬出去,再敢闹事者,以此为戒。等办好了这一切后,他才领着刘羡往军营内走。
大概是看出了刘羡对他的不满吧,张方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哈哈,刘县君还是莫要太心善了。百姓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斗米恩,升米仇,为了多吃一口饭,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您以为您是在救他们?他们只会像苍蝇般围着你,把你吃干抹净,然后把您忘得干干净净。”
刘羡当然不认可这些话,但他也没有发作,而是问道:“听起来,张军候很懂这些?”
“哈哈!略懂吧!”张方用司空见惯的语气说道,“我就是河间的平民出身,这种人,我见得太多!我自己也做过一些,有很多事情啊,您想都想不到!哈哈!”
言下之意,他也是他口中的这种人。这种坦荡的自贬,不禁让刘羡对他略感惊异,也好奇张方过去经历了什么。但他也知道不要揭人伤疤,所以就把这股好奇压了下去,转而问道:
“话说,还不知张军候的字,可否告知在下。”
“刘县君真是客气,我不是说了吗?我家三代都是佃农,我不识字,没什么文化,也没人给我取字,刘县君叫我大名就行了。”
刘羡闻言再次吃了一惊,按照常理来说,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积蓄的,不然根本经不住身体的熬打,刘羡手下这六百多名县卒,有务农的,但还真没有是无地佃农的。张方看上去是一个武艺高强之人,他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不过这些问题很私人,刘羡并不好开口,张方也只是随口说了些闲话,看到张轨的军帐后,他便很快撤回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第一次见面,刘羡对张方印象深刻。
等门口的卫兵通报后,一名文士立刻从帐中出来迎接,正是这次大军的统帅,征西军司张轨。
张轨今年已四十岁,两颊及颌下长须飘飘,面容清瘦,而双目深邃,是一个很典型的儒雅文人外貌,气质却截然不同。上次一起饮酒的时候,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但此时他身着圆领窄袖长衫,金钉皮带上悬挂利刃,脚下一双鹿皮靴,踩在湿泥地上步伐稳健,加上炯炯有神的双眸,既富有智者风采,又让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一眼便知道他文武兼备。
他看到刘羡后,旋即笑道:“怀冲来得正好,我正在思考御敌良策呢!”
说罢,张轨便拉着刘羡的手往帐内走,可见此时帐内正坐有五人,其中有两人刘羡认识,分别是征西军司集曹掾辛冉,冯翊都尉白允,他们坐在最前端,下面则坐着两名武人,一名文士,加上刘羡,正好一左一右各坐三人。
张轨给刘羡一一介绍道:
“怀冲,这位是刚调来我们征西军司的长安尉张光,字景武,他可是参与过平吴的功臣,颇有军旅经验,你要向他多学习。”
张光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虽说是久经行伍,可看得出来,他并不是那种以勇力著称的勇将,而是一名精干老练的干将。端坐在那里,姿势一丝不苟,就像是一座石雕。
“这位是去年年末就任的雍州别驾,李含,字世容,出身陇西李氏,举秀才出身,是我们凉州有名的文武全才。可惜,若不是当年没有门路,差一点就是灼然二品了。”
李含的年纪大概与陆机相仿,样貌上也是一个很标准的长眼蓄须文士,但和陆机不同的是,他身上没有半分文气,而是犹如盘踞的老虎般。刘羡一进来,他的眼神就像在舔舐猎物,顿时令刘羡想到了贾谧。
“这位是我的主簿,也是我游学时结识的好友。北宫纯,字仲勇,哈哈,他可是我们凉州有名的万人敌,有他在,我相信这次破敌,不过是手到擒来!”
正如张轨所言,这位北宫纯虽然非常闲适地坐着,但观其肌肉体型,就好似一只随时可以夺取人性命的猛兽。只是他笑容洒脱,性格豪爽,听到张轨的评价后,拍着膝盖笑道:
“哈哈哈,士彦这么夸我,不会是想让我战场上给你卖命吧?”
加上作为孙秀眼线的辛冉,还有负责冯翊军事的白允,显然这就是这次领军讨逆的领导班底了。等张轨向众人介绍刘羡的时候,刘羡一边行礼,一边在心中感叹:本来以为上次在长安已经见到了很多人杰,不料这次又见到了不少,这在场的每一个人,除去辛冉外,都有肉眼可见的才华。天下的英雄何其之多!
看来这次讨伐后部匈奴,八成会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了。
而等刘羡坐下后,张轨没有急于说话,而是悠悠然煮了碗茶汤,等茶汤煮开后,他亲自给在场的众人都倒了一碗,才悠悠对刘羡道:
“怀冲,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开始商议对敌之策,正好谈到你呢!”
“此次叛乱一起,朝野上下一片忧心忡忡,向孙长史连发了三道出兵诏令,搞得我们这边也人心惶惶。是你率先向军司通报讯息,又率部过河阻挠叛贼,前几天,你连胜了几个小场,斩俘千余人,很振奋我军士气啊!我们刚刚就在谈,是不是给你先写个奏表报功呢!”
张轨极力称赞刘羡此次渡河阻敌的功劳,虽然有天气的运气成分。但怎么说,也没有让难民的数量继续增多,维持住了龙门渡口的局势,让征西军司可以率先渡河,而非是被动地在渡口处阻击。
这时他又看见了刘羡肩上的伤,问是怎么回事。刘羡也不隐瞒,据实回答,说自己是带人到临汾城下去探虚实了,并把自己沿路的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包括最后虎口脱险的惊险经历。
张轨又是一笑,说道:“好啊!怀冲还有一身虎胆呢!我这里刚好有一些治外伤的草药,等会你拿一罐回去,一天两次涂抹,保证半月内就能恢复如初。”
他又对刘羡说道:“我本来还想让你好生休养的,不过你既然走了这么一遭,对敌情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多。那不妨再劳烦你一下,听听我们的军议,看看合适不合适吧。”
刘羡深知自己的名声虽然不低,但论军职,在军中肯定是不高的。此次他的结义兄弟李矩也在军中,可却没有参加这个会议,就可以看出,这会议内部级别之高。可张轨却不顾刘羡在征西军司中尴尬的政治地位,留他参与这次的军议,可谓是令刘羡大吃一惊。
刘羡嘴上随意应承,心中暗暗掂量一番,虽不明白张轨内心的想法,但仔细想来,开一次会,也无法设计陷害自己,唯一的理由就是确实看重自己的想法,要同自己建立良好的关系。
思虑之间,张轨已经在和辛冉交谈起军队的粮秣供应了。
张轨道:“辛曹掾,还是说回先前的话,我们这先行的一万两千兵马开到汾阴,带了三万斛粗麦,也就是足用二旬。但是平贼不可能只耗费二旬,下一批粮草,您打算什么时候运过来?又有多少?”
辛冉回答道:“张军司莫要着急,我随军启程时,孙长史已经又凑集了两万斛麦豆,同时又在筹备船只,他和我已经说好了,下一批粮草,至少有四万斛,一定在一旬之内,通过渭水漕运运过来。”
“这还不够吧?”张轨拿起桌案上的关中地图,指着蒲坂渡的位置道,“我们来时已经约定好了,蒲坂渡那边,将由贾护军与皇甫从事去堵截,大概也要派五千人过去,他们那边不需要用粮草吗?”
“这……”辛冉擦了擦汗,连忙又回答道,“他们那边自然是另算,在蒲坂就地征粮。不过张军司,您不是只管这一路吗?何必过问那么多呢?”
“谋一隅者,亦要谋全局,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打仗了。这可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身为军人,如果不知道战争对江山社稷会有怎样的影响,又怎么能打好仗呢?”
张轨看了辛冉一眼,转而对众人道:“诸位先看一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对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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