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刘羡刚一入场,就看到一个满脸风霜又高大魁梧的男子,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眼中古井无波。
这个男子坐在中间,腰间握着一把银鞘刀,周围的人随侍左右,都不发一言。很显然,他就是如今征西军司最头疼的郝度元。
刘羡回答说:“在下夏阳长刘羡,奉征西军司之命,特来拜见郝首领。”
按照之前的计划,刘羡原本打算先以商人的名义拜见郝度元。但在发现自己的身份被齐万年识破后,刘羡已经放弃了这个打算。
谈判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发现有一方进行欺骗。如今他如果再按原来的计划进行说服,就没有任何可信度了。
所以他现在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开门见山地报上自己的名号。
这时候,刘羡的压力其实很大。他不知道对方了解自己多少,自己却对对方知之甚少,这在谈判中是极为不利的。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必须强行顶住,才能多一些成功的可能。
郝度元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在说过那句话后,他刻意没有再次发言,而是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刘羡。
作为上位者,他的身上自然有一股严峻的气魄,加上身边这些高大勇猛的部下,更加让人不敢逼视。
但对于见过大场面的刘羡来说,这种气魄还不够。
他一想到卫瓘这样的人,都会这样毫无体面地死去,就很难因为区区气魄而产生动摇,所以他目不斜视,就这样无声地回应着郝度元的直视。
过了五个呼吸,七个呼吸,十个呼吸……郝度元终于意识到这种压迫是无效的,所以笑着摇摇头,终于再次开口道: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是征西军司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应该知道,我最恨征西军司的人。”
但是刘羡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听说郝首领是英雄。”
“哈哈!你是想说点好话,就让我放下仇恨吗?”
“不是,没有人能让别人放下仇恨,我从来不做这样的梦。”
“那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相信,英雄都明白一个道理,仇恨只会阻碍人做正确的判断。”
听到这,郝度元不禁哈哈大笑,在场的人都有些僵硬了,因为大家都听得出来,这笑声里带有一些气愤。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教我做人?这可有些滑稽了。”
而刘羡却毫不气馁,依旧平心静气地说道:“如果郝首领认为这样下去,能够成就大业,那恐怕在历史上沦为笑柄的,并不会是我。”
“哈哈哈,你这话说得,如果我将成为笑柄,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呢?征西军司派你过来,不会是让你来送死的吧?”
“确实是让在下来送死的。”
刘羡这一句话说出口,所有人都哑然了。大家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我得罪了主管征西军司的赵王长史孙秀,他这次派我来,确实是不怀好意,就是让我来送死的。”
在场的人继续保持着沉默,只有郝度元用怜悯的眼神看过来,缓缓说:
“这么说,你是一个赵王的弃子,征西军司也没有和我谈判的诚意。”
“是这样。”
“那你没有资格和我谈话,我应该立刻杀了你。”
“那请问,郝首领是孙秀的下属么?他想做的事情,郝首领就该做么?”
说出这句话后,大家都笑了。原本场中还有一些敌意,但就这么简短的几句话,刘羡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威胁的人。
而没有人会去杀一个毫无威胁的人,特别是有敌人希望他这么做的时候。
郝度元笑道:“你说得不错,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也没有必要见你,难道身为弃子的你,能够为我带来什么利益吗?”
“当然可以,因为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让首领迅速强大。”
“强大?难道我现在不强大吗?”
“难道首领认为,放牧能够强大吗?”
这个反问说得非常尖锐,以致于沮渠遮等人忍不住去看郝度元的脸色,因为这正是大部分胡人都暗中腹诽的策略。但不可否认,正是这个策略使得郝度元发展壮大。
所以郝度元仍然带着笑意,反问道:“不然呢?当年我祖先纵横大漠,一度在白登山逼降汉祖,莫非不是放牧的功劳吗?”
刘羡则说:“那郝首领是在大漠吗?”
“漠北草原广有万里,又天寒地冻,不适宜耕种,所以匈奴人才追逐水草,四处放牧。可即使如此,当年匈奴人不也修筑有龙城等城池吗?”
“眼下郝首领身居朔方,北有拓跋鲜卑,南有征西军司,东有五部匈奴,西有羌氐无数,所占之地不过三百里,靠放牧,能养多少人?”
“我来的时候,看您手下已有上万人了,但我估计,您现在来回游动,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添口了吧。”
等刘羡说罢,众人再看郝度元的脸色,发现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显然正中他的痛处。
确实,他手下的势力已经进入了一个瓶颈,已经有数月没有得到扩张了。
刘羡看到这幅景象,也就知道自己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了。他当即乘胜追击,对众人说:
“相比于放牧,我可以跟首领说,耕种有三个好处,是足以在您面前夸耀的。”
果然,郝度元只能跟着问道:
“噢!那你说说看。”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可以繁衍生息,朔方有很多田地可以耕种,虽然不如关中,但根据《汉书》的记载,在两百年前,朔方被分为西河、上郡、朔方三郡,只要种点粟米、小麦,就可以养差不多一百五十万人。即使现在不比当年,经常有天灾,但怎么也能养活五十万人吧?”
“哦!那么第二呢?”
“第二是首领可以建造城池,然后招募工匠,在朔方开采铁矿盐池,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再从外界交易来获取物资。”
“那么第三呢?”
听到这,郝度元有点急躁,身子微微地向前。
而刘羡堂堂答道:“第三,就是可以收获民心。”
“古往今来,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无不是定居建业才成功的。不只是当年纵横漠北的冒顿单于,檀石槐再造鲜卑,不就是弹汗山建立王庭吗?当年绿林能够成就大业,不就是在宛城定鼎吗?赤眉之所以丧失民心,不就是在居无定所,没有根基吗?”
“对于领袖来说,他处世可以像水一样,没有任何定式,让人不可捉摸。”
“但是同时他也要像山一样,处在众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庶民们看见他就能获得勇气。”
“如果隐藏自己的踪迹,令民众不知人之所在,这样,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迷惑部下,但从长远来看,等民众耐心散尽,霸业也就将随之溜走了。”
在座的众人都屏气凝神地倾听刘羡的阐述。有些地方明白,但有些地方好像听不清楚。除去少数几个人外,大部分人只能从中听出刘羡的胆魄,这个人不是凡人,他们是能够明白的。
郝度元良久没有言语,他在反复地品味着刘羡的话,显然已经为其打动了,但内心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在这段时间,他确实为自己的未来感到迷惑,经常敲定了一件事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又觉得不妥,但又找不到一个确信的答案。
刘羡方才的话,几乎完美点出了郝度元遭遇的困境和遇到的问题,似乎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放弃原有的战略,去转投征西军司,让他极不甘心。
所以思来想去后,郝度元仍然问道:“可就算如此,我若是转投征西军司,这些事情就做得成吗?”
“照你的说法,主管征西军司的孙秀,连你这样的贤才都要陷害,我们这些人,怕更是水火不容吧。”
刘羡苦笑了一下,他回答说:“郝首领,难道你没有见过小人吗?”
“小人?”
“世上有一类人,他们只会根据手中的权势去对待别人,毫无道德可言。比他权力小的,他会肆意虐待,比他权力大的,他会谄媚逢迎。他们不愿意去做任何有风险的事情,但同时又喜欢把自己权职内的事情弄得一团糟。”
“你是说,现在主管征西军司的,是一条只会撕咬尸体,却不敢和狼群对决的豺?”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听完这句话后,郝度元吐了极长的一口气,他立起身来,左右徘徊了片刻,然后又问道:
“你还有别的话和我讲吗?”
刘羡低头说:“最重要的话已经讲完了,剩下的一些,都是些细枝末节。若郝首领答应加入征西军司,愿意朝军司缴纳多少赋税,是否要派人质,要征西军司封个什么官职,还有,是否要指点互市地点之类的事情,都可以谈。”
郝度元笑笑,对刘羡说:“那麻烦使者在外稍等,我商议一番后,再给使者一个定论。”
“这……”刘羡稍一犹豫,抬首扫视周遭,只见大部分人都神色郑重,只有齐万年轻松微笑,对刘羡微微眨眨眼,露出一个让刘羡放心的眼神,刘羡便低头说道:“既如此,那就请您好好考虑。”
就这样,刘羡退下山坳,在数十名胡人的看押下,回到了吕渠阳等人身边。
吕渠阳见刘羡回来,立马问道:“县君,是否一切顺利?”
刘羡点点头,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现在他们还没有拿定主意,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听说还没有谈拢,吕渠阳等人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们也信任刘羡,就又安坐在原地,一面打量肤施的风光,一边议论着沿路的所见所闻。出这一趟远门,对他们来说,还是非常有趣的。
刘羡就坐在一旁微笑着旁听。可相比于外表的镇静,刘羡的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他自信自己表现得很好,可他人的事情,到底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是他在司马玮之死中,学会的最大的教训。
其实这一次,刘羡的说辞是颇有些大逆不道的,他明知道郝度元怀有不轨之心,还给他出谋划策。一旦郝度元将来真的坐大了,将来闹出乱子,自己要负多大的责任呢?
但刘羡没法去想这么遥远的事情了。遭遇孙秀后,他又越来越频繁地预示到,灾祸正在暗中聚集,必将在未来爆发。虽然不能预测到具体的时间,可自己必须想办法积累力量。
哪怕这次自己并不能被调回京,也要想办法升个官职,最少去掌握一个郡。目前只在夏阳一个县内当县长,根本施展不开自己的才能。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到朔方劝降郝度元,却发现了另一个豪杰。正如齐万年自夸的那样,他的才能似乎远比郝度元杰出。
他刚才向自己眨眼,是打算帮自己劝说郝度元吗?他这样的人,将来又有什么打算呢?
过了大约两刻钟,有人从山坳上下来了,通知刘羡再次面见首领。
而这一次,谈话就变得非常简单了,郝度元只问了刘羡一个问题,他说:
“你说,我若是按你的说法,能够取得什么样的功业?”
刘羡回答说:“首领可以以晋为援,南收匠士,北扩疆土,一统朔方,取拓跋鲜卑而代之,继而可复呼韩邪之业也。”
呼韩邪是汉宣帝时期的著名匈奴单于。当时匈奴大乱,一分为五。呼韩邪率先向汉朝称臣,结果在得到汉朝的支持后,重新打回草原,一统匈奴。事后更娶得王昭君,与汉朝平安无事数十年。
刘羡以郝度元比呼韩邪,显然正契合这个鲜卑匈奴分裂的大背景。
而郝度元听闻后,也非常高兴,他赐酒说:“若能一统漠南诸部,我意足矣。”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刘羡的劝降了。同时又对刘羡说:“这件事的具体事宜,你就和齐万年谈吧,他将随你同往征西军司,献上降表。”
刘羡立刻把目光投向齐万年,只见他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像是感慨,又像是嘲讽。
齐万年悠悠然向刘羡走来,说道:“事不宜迟,这两天我们把事情谈拢,尽量在秋天前,就赶去长安一趟,说来好笑,我还从未去过长安哩!”
说罢,他就与刘羡擦肩而过,又向着山坳下走去了。
在这一瞬间,刘羡似乎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喃喃笑声:“呼韩邪吗……哈哈哈!”
这话令刘羡悚然一惊,猛然转回头看去,只见到齐万年正对着自己微笑,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阅读晋庭汉裔最新章节 请关注幻想小说网(www.huanxi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