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的禁军,其实发源自汉朝的南北禁军。
东汉时省去南军,禁军便只剩下北军五校。而魏武帝曹操为监视汉献帝,同时加强自身防御,便着重在禁军中增添私兵宿卫,以此来实现篡汉的目的,魏晋禁军由此兴盛。
而等到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照猫画虎,继续增强洛阳禁军建设,等到了司马玮领北军中候时期,禁军系统已经演变成了一个下辖三十六部、近十万人的庞然大物。
西晋禁军的三十六军,可粗浅分为“六军”、“四军”、“六校”、“三将”、“五卫率”、“散军”六个部分:
六军指的是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击六营兵;
四军指的是左军、右军、前军、后军四营兵;
六校指的是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翊君六校尉;
三将指的是虎贲中郎将、冗从仆射、羽林监三军;
五卫率指的是太子的前、后、左、右、中五卫率;
以上是禁军的常设编制,共二十四军,除此之外,还有不常设的十二军,如武卫军、中垒军、中坚军等等,统称为散军。
这些禁军少部分在洛阳城内,如“三将”、“五卫率”负责宿卫戒严,大部分屯驻在洛阳城外,如“六校”、“散军”,他们负责扼守河桥、虎牢等重要关卡。
而城外禁军大营,便在邙山之北,河桥之南。
刘羡是早上辰时出发的,等抵达禁军大营时,刚好是晌午,路上正如偶遇行人所言,畅通无阻,确未遇到任何关卡。这不得不让刘羡感慨,司马玮真是雷厉风行。
而到了军营,刘羡还未下车,又立马察觉出一些异样来。
按理来说,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正是军人们一日里最放松的时刻,也是营中最喧哗的时刻。可刘羡自车窗放眼望去,大营中炊烟如云,旌旗成林,除去天上的风声和林间的鸟鸣外,并未听见多少响动,极少数执勤的军士在营门前巡逻,军容也是罕见得严整,仿佛正在战时。
营门前的士兵们见远方驶来一辆牛车,立马吆喝着令朱浮停下,然后向前说:“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军营,闲杂人等不得妄进!”
他们的声音非常严厉,也是寻常禁军平日所没有的,往日他们大多油腔滑调,只当行伍生活是一种乐趣,现在却全不见了。
看来司马玮这段时间的整军是卓有成效的。
刘羡下了车,把名牒交给为首的军官,说道:“我是新任的太子左卫率,有事想面见楚王殿下,麻烦您通报一声。”
看着刘羡吊着的胳膊,军官顿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传闻中的楚王嫡系,在政变之夜立下大功的安乐公世子。他不敢耽搁,但也不敢违规带刘羡入营,就让刘羡在门口稍待,自己则进去通报。
在等待的当口,刘羡打量周遭,发现司马玮确实是用了心的,不只是军营的军纪,就连营门前的尘土也打理得很干净,杂草也都拔除了,这说明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真心实意想长期坚持的。
但刘羡抬头往上看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些骇人的事物——人头。
在营门的横梁上,悬着一个类似于槛车一般的镂空木笼,三尺见方的空间,里面塞着十来个披头散发的人头,大概是风干了的缘故,刘羡并没有闻到多少恶臭,但依稀可以看见这些人头骇然的神情,显然在临死前,死者的心情并不平静。
“这是……”
刘羡指着这些首级向眼前的军士询问。
“这是半月前犯了军纪的几位军司马。”提起这些人头,士兵们脸上都露出畏惧的神情,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道,“殿下这些日子整军,严令军中不得招妓,但这几位不听,仍然如往常一般淫乐,结果被楚王殿下抓了个正着,楚王殿下想要惩罚他们,他们还当众叫骂,结果就连亲兵一起被砍了头,扔在这里示众了。”
原来是这样,刘羡抬头盯着笼子里的人头,又问道:“敢和楚王殿下对着干,这几人恐怕都有背景吧。”
“他们就死在这个背景上了。”另一位士兵叹道,“一个是太原郭氏的郭,一个是颍川陈氏的陈,一个是闻喜裴氏的裴,还有三人,稍微差一点,但也是汝南和氏、汝南羊氏、京兆杜氏。仗着自己家里有权势,敢触殿下的霉头,结果踢到铁板上了……”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人连连使眼色,生怕他说错话,这士兵也是及时刹住车,在这里戛然而止。
刘羡见状,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但随即也在心中凛然,司马玮的整军力度之大,一再突破他的想象,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可这带来的负面政治影响,他真能承受得起吗?
虽说如今士族崇尚清职,多试图将自家子弟安插到三省里出仕,但三省的名额到底有限,哪怕是最顶级的门阀,也只能将少数弟子安插进去。故而推崇归推崇,实际上门阀子弟们在禁军中出仕最多,如石超就是出仕为屯骑校尉军司马,其余次一等的门阀更不必说。
可以说,如今的禁军里,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士族。也正因为如此,禁军内部盘根错节,想要做成什么事不容易,但要做坏一件事却格外容易。而上个月的禁军倒杨,到底该评价他们是做成了还是做坏了,也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而如今司马玮以铁腕整顿禁军军务,成效可谓是立竿见影,但往后看会引起什么反响,恐怕是不容乐观的。
刘羡这么想着,看向头顶的死人头颅,想从他们闭上的眼睛中看出些什么来,正沉思的时候,去通报的军官回来了,他笑着对刘羡道:“禀世子,殿下正在营中用膳,听闻您过来,非常高兴,叫您赶紧过去!”
刘羡听到后,也变得轻松起来,他吩咐朱浮到营前的松林里歇息,而后连忙请这位军官帮忙带路。
司马玮的营帐就在大营的正中,但刘羡靠近的时候,除了觉得营帐大一点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而走到帐门前,也能看见帐内朴素,无非是两张坐榻,就看见司马玮一身戎装,正皱着眉头,一只手翻阅着什么,另一只手则端着一碗肉羹,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
刘羡进来时,遮住了背后的阳光,令这位楚王殿下有些不适,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刘羡的笑脸,于是很愉快自然地笑起来了:
“哈哈,怀冲,你什么时候竟成了独臂侠客,我竟不知道!”
刘羡则笑答道:“一只手两只手,都不妨碍我为殿下效力……”
司马玮闻言,又是仰天大笑,他说道:“你每次说这种奉承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总是太生硬,不合适!不合适!以后还是少说!”
“这个时候过来,还没用午膳吧?我给你叫了一碗羊肉羹,来来来,有什么话,不妨吃了以后再说。”
说起来,这还是司马玮进京后,刘羡第一次与他见面,也就是说,上一次见面,得要追溯到一年前司马玮奔丧的时候了。但司马玮看起来变化并不大,穿着不奢不俭,谈吐豪爽的同时又平易近人。
刘羡心中感到很高兴,如果司马玮还是以前的态度,那很多话就容易说开了,故而他坐下来后,端起羊肉羹,一面打量司马玮,一面在心中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话头。
但还没有开口,司马玮反而先说了,他继续翻看着手中的纸张,漫不经心地询问刘羡道:“怀冲,近来沙门那边有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让刘羡心中一凛,司马玮很可能是在试探自己,到底算是太子一党,还算是楚王一党。
刘羡回答说:“太子还是一如往常,要么鼓弄着在东宫卖肉,要么到处收集那些四尺高的小马。”
司马玮抬头看了刘羡一眼,没有说话,因为刘羡是在跟他装糊涂,他要询问的是司马遹在政变后的政治立场,而刘羡的回答无疑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刘羡并没有停下,继续道:“不过近来,听说公主倒是经常来东宫。”
“哦?”毫无疑问,在司马玮面前,提起公主二字,说的只会是司马脩华,司马玮问道,“她不是嫁人了么?天天跑东宫干什么?”
“公主说诸位殿下都不见她,她除了东宫,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了。”
“这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司马玮听到这里,原本的一些不满顿时散去了,继而叹息道,“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哪里顾得上她?”
“她是司马家的女儿,不能总长不大。”
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但司马玮还是表现出了些许柔情,他稍稍停顿后,又道:“不过,等我手中的事闲下来,就会去亲自看她的。”
成功岔开了话题后,刘羡问道:“殿下最近很烦心?”
司马玮哼了一声,又笑道:“你不要明知故问,汝南王那个老头子,和卫瓘这个老家伙,两个要入土的人,突然给我横插一脚,断了我的辅政之路,怎么可能舒心?”
“但我现在恼火,不只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这两个老东西不识好歹,占了便宜就算了,还对我蹬鼻子上脸!”
说到这,司马玮冷笑着扬起手中的信件,对刘羡道:“这是卫瓘一个时辰前来的信,说我整顿军务过于苛刻,严刑峻法直追桀纣,你要不要看一看?”
刘羡连忙接过信件,摊开细看,一边看一边听司马玮骂道:
“先不说他们越权议政,就说说他们这些话,哪一句不是鬼见了都摇头。”
“前面说我撤销关卡,是害民养乱。”
“后面说我巡剿山匪,是扰安塞道。”
“下面写的更是好笑,还抨击我什么任人唯亲,重用岐盛、公孙宏他们,有损天家圣德!哈哈哈……”
说到这,司马玮顿时两眼放光,双脚嚯得踏在地上,跺得咚咚直响:“都是什么屁话!我任人唯亲?莫非要我把自己人都踢了,换上他们的人不成?!他们怎么不自己高风亮节一下,把他们的人都踢了,换上我的人?!”
“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司马玮说这话的时候,眼前几乎能看清卫瓘和司马亮的尸体。等胸口的起伏平静下来后,司马玮又回头看向刘羡,淡淡道:“我一定要杀了这两个老贼。”
刘羡放下信件,抬眼注视着楚王,问道:“那您打算以什么名义去杀呢?”
“汝南王是先帝就选好的辅臣,卫太保更是立有灭国之功的名将,他们就算对您言语不恭,天下人也只会觉得理所应当。您说要杀他们,是准备再来一次兵变吗?”
见司马玮铁青着脸没有吭声,刘羡仍然继续道:“那殿下您在倒杨中积累的声望,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话音落下,司马玮起身走到帐前,抬头仰望夏日的阳光,阳光猛烈,但他毫不畏惧地睁大双眼,似乎想要将太阳的本质看个真切。
但他最终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闭上了眼睛。
再回到营帐内坐下,司马玮睁开眼睛,徐徐道:“这么说,你这次大老远,还带着伤过来,是来劝说我忍让?”
刘羡诚恳道:“不是忍让,是等待。”
“等待?”
“殿下如今手握兵权,又是卫将军,代太子少傅,海内所望甚厚,可谓是鱼跃成龙,今非昔比。如今司马亮封赏不公,朝野已有非议之声,这一消一长,殿下就已占据上风。若要将其诛杀,殿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到,但我知道,殿下的志向并非是要杀人,而是……”
刘羡顿了顿,郑重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想要做到这八个字,殿下就不应该杀人,而应该等待。”
“司马亮和卫瓘,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已经如日薄西山,朝不保夕,而殿下年方二十,正如旭日东升,来日方长。”
“殿下何必跟两个快入土的人置气呢?只要等待一阵,等待到他们病逝,这辅政之权,不还是殿下的吗?”
说完后,刘羡低下头,等待司马玮的回复。
楚王沉默的时间很长,一度让刘羡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但最终还是听到了司马玮的回复,他叹着气说道:“怀冲,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等待了。”
“在我六岁封王的时候,我就在等待,很多人告诉我,我二兄不能理政,说不得以后会更换我为太子。”
“但这是假的。”
“在我十五岁元服的时候,先帝就叮嘱我,让我勤学文武,以后二兄登基以后,我要好好辅佐二兄。”
“但这也是假的。”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先帝病重,杨骏掌权,是你们对我说,让我离开京城,去襄阳等待,倒杨以后,我就是辅政大臣。”
“现在我做到了,可惜,还是假的。”
“一而再,再而三,次次如此,我已经不太相信了。”
“怀冲,你说我现在听你的,继续等待下去,你能用性命保证,司马亮死后,我以后一定能够辅政吗?”
刘羡哑然,他发现司马玮说得很对,自己确实不能做这种担保,因为世上无绝对,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发生不可的。而贾后调司马亮回京这一招,刘羡事前也确实没有想到。
故而司马玮做总结道:“现在我就明白了,什么事情,说出来都当不得真,只有自己能够做主的事情,才是真的。一味的等待,反而是把东西拱手让给他人。”
这是司马玮的经验之谈,他自己的人生所得,一个人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往往比他人说出来的道理,要深刻千百倍。故而在司马玮说完后,刘羡已经明白,自己的劝说大概是失败了。
不料这时司马玮说道:“不过怀冲,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走上这条路,不能没有大义。”
这一句峰回路转,令刘羡喜出望外,他连忙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你来找我,那你就去一趟,代替我去和这两个老头子谈一谈,如果他们愿意合作,我不介意多等几年,但他们若是不愿悔改,我也就只有一意孤行了。”
听到这,刘羡知道,这已经是司马玮能够进行的最大让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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