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虽然没有明说将会发生什么,但刘羡已感到风雨欲来,颇有几分不寒而栗。
刘羡知道,陆机不是那种无的放矢、危言耸听的人。他身为贾谧的门客,愿意向自己透露一点风向,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说得太多反而有悖于他的准则与操守。
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需要指明一个方向,就已足以让刘羡明白许多事情。
虽说在倒杨政变里,司马玮是明面上风光无限,是公认的主导者,但若从中分析,不难发现,贾后才是真正的策划者。
司马玮之所以能够顺利发动政变,且在洛阳获得如此之多的支持,固然与他此前的努力经营有关,也有杨骏自己不得人心的缘故,但最重要的,仍然是贾后的居中调动。
最能体现这点的,就是那次王粹婚宴的密会。里面有相当多的人,刘羡此前素未谋面,甚至背后的主人根本不在洛阳,结果却因缘际会坐在一起,而那次密会,恰恰是由贾谧主持的。
而政变那一夜的意外,杨济能够越过五千禁军的戒严,从城西一直杀到东宫,虽然能做手脚的人很多,但能够做得如此顺利,如此天衣无缝,以致于事前完全没有人发觉,除去贾后以外,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得知主谋后,原因也不难猜出,贾后对太子的敌视是众所周知的,如果没有司马炎的保护,恐怕司马遹都无法降生。
而如今司马遹的存在,也确实从根本上阻碍了以后贾后的揽权。如果能假借三杨之手,趁乱将太子做掉,无论是自己再生养一个太子,还是从旁支过继一个太子,贾后都能确保对朝政的长久掌控。
如今铲除太子的意图虽然失败了,但也无伤大雅,贾后并没有留下把柄,只当是做了一次无法追究的尝试。
而在没有证据的又没有支持的情况下,司马遹不可能和皇后翻脸,这会使他背上不孝的骂名。
好在对于贾后而言,这也是相同的,她也无法承受公开与太子决裂的后果,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她现在最重要的政治布局,还是继续扩大对朝局的影响力,更直白地说,就是如何扼制司马玮的影响力,这也就和陆机的警告对得上了。
单从目前的政治局面来看,司马玮的处境非常恶劣。贾后从地方引入司马亮,而司马亮利用封赏来制衡司马玮,虽然手段很粗糙,但是成效确实是显著的。司马亮成功瓦解了一大批司马玮的支持者,同时也拉拢了一大批老人做自己的支持者。
论在官场上勾心斗角,司马玮年轻气盛,而老人们油滑世故,司马玮基本不可能取胜。
刘羡很容易就得到了这个答案。但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还不足以让陆机特地来警告,唯一能解释的就是,接下来,估计还有一场政变,一场针对司马玮的政变。
而政变的失败者到底是什么下场,三杨已经用自己的尸首完成了血淋淋的回答。
想到刘琨描述的惨状,刘羡心中悚然,他开始慎重地思考,自己和司马玮的关系,是否要继续为司马玮效命。
本来这算不上一个问题,刘羡和司马玮认识也有五年了,交情一直很好,司马玮帮过刘羡,刘羡也投桃报李,帮他出谋划策,哪怕遭遇了一些困难,刘羡也没有理由与他分开。
但在政变之后,刘羡却不得不对此产生疑虑。
一年多不见,司马玮变化太快了。刘羡并未料到,司马玮的杀心这样大,且这样狠。一口气就杀了几千人,牵连到了很多无辜之人,这让刘羡颇有不齿。
而且贾后针对司马遹的布置,司马玮真的没有发觉吗?他作为整个政变的发起者,很多事情是瞒不过他的。对于司马遹的死,他是受益者,也可能乐见其成。所以刘羡有理由怀疑,司马玮是故意没向自己透露消息。
司马玮或许已是个全然冷酷的政客了,刘羡不得不做一层提防。
当日夜里,卧室只剩下刘羡和妻子阿萝两个人,阿萝卸下刘羡右臂的夹板,给他换涂药膏。根据医嘱,阿萝给刘羡清洗过伤口后,给他先擦药酒,擦得皮肤发红发烫后,再将黑绿色的草药涂满压实,最后又固定好夹板。
然后阿萝问刘羡说:“辟疾,有没有好点?”
刘羡笑着说:“又没有使力,怎么知道好不好,不过确实不怎么疼了。”
阿萝白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口气道:“东宫的医疗不是说了吗?在两三年内,你这只手都不能干重活,想要再如以前一样用力使剑,怕不得要五六年呢!”
刘羡其实也不在乎这些,他脑中还在想着陆机的警告,权衡着司马玮可能会遇到的处境,以及自己何去何从。
他忽然问妻子道:“阿萝,你觉得楚王殿下怎么样?”
阿萝疑惑地看了丈夫一眼,继续给他的夹板绑紧绷带,说:“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刘羡解释说:“我突然想,我眼中的楚王殿下,可能和众人眼中的楚王完全不同,你说说看吧。”
阿萝把绷带绑完了,又打了个花结后,坐在刘羡身旁,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他是个好人吧!对朋友,特别是对夫君你,不是一直非常照顾吗?你得罪了贾谧,他帮你挡了祸,真是很难得呢!”
刘羡点点头,对于阿萝来说,评价司马玮其实就是评价他作为一个上级好不好,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玮确实是无可挑剔的。
但这还不够,刘羡想得到的回答并不是这个,他想从一个更宽阔的视角来评价司马玮。
故而换好药后,他没有如往常一样歇息,而是出了门散步,一面走一面沉思。
不知不觉走到伙房,他看见侍女阿春正在烧水,于是停下脚步,呼唤她的名字,问道:“阿春?”
“公子?”
“你认为现在的楚王殿下如何?”
“这……”阿春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有些不拘小节,但是心怀百姓。”
“喔?你不觉得他滥杀残忍吗?他这个月可是杀了好几千人。”
“杀人算什么?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一场大雪,一次地震,就足以害死成千上万的穷人。而楚王杀的那些人,全都是吸人血的权贵,他也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杀人,那些权贵留下来的庄园田地,他都分给了穷苦人家,奴婢都还籍成民,都已经做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可以苛求的呢?”
刘羡点点头,他没有料到,平日看上去如此朴实的阿春,其实心里也有如此鲜明的爱恨,但这就是刘羡需要的回答。
他思考了一会后,又接着在庭院里走,这次他路过了马厩,看见朱浮正在给食槽加麦豆,而翻羽马正低头大口嚼食着。
既然遇见了,刘羡就又问朱浮说:“朱伯,我有事想问你,你认为,现在的楚王怎样?”
“……”朱浮有些愕然,不知道刘羡为何问起这个。
“我在思考,我继续跟随楚王行事,是为了小节,还是为了大义,朱伯,这么多年了,您一直是我的长辈,今天就给我出出主意吧。”
朱浮听到这里,眼神凝重,他斟酌着回答说:“这是公子自己的事情,我哪里能有公子聪明呢……”
“聪明也没有用啊,我就是拿不准主意,真是不太好选呐!因为我有些不认同楚王的做法,也不相信楚王能得到好的结果,但我又不想当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原来公子是把楚王当朋友,那就做朋友该做的事情,不就行了吗?”
刘羡听到这里,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他对朱浮点点头,而后再度一个人走回卧室,卧室里阿萝已经睡了,桌案上还点着蜡烛,烛影摇曳,使得他的身影也在墙壁上不停地晃动。
“朋友……”半晌,刘羡口中吐出着几个字,试图捋清心中的思绪。“是啊,不管他怎么看我,至少我应该当得起朋友二字……”刘羡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司马玮都没有对不起自己,那自己也不应该去猜忌他。
想通了这一点,很多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在杨骏之乱里,刘羡已经亲身体会到,乱局是不允许人讲究小节与大义的,活下去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刘羡还是想要做一个,他平时推崇的那样,讲究信义的人。老师说过,人世间没有信义就会沦为地狱,他即使不能在天下伸张大义,也不能违背一个朋友基本的诚信。
况且,就目前的局面来看,司马玮的政治形势固然在急剧恶化,但也不是没有转机。
眼下司马玮还有兵权,虽说很多羽翼都已经被削弱了,如孟观就已经被征入宫内,自己要随侍司马遹,王粹如今也在尚书省任职,司马玮所能依靠的人,仅仅只有岐盛与公孙宏、李肇三人而已。
但兵权就是兵权,在司马玮拥有倒杨首功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抹煞他的功劳,也不可能夺取他的权力。
他只需要等待就好了,司马玮今年才二十岁,他可比杨骏、司马亮等人年轻得多,只要熬得住,苦心经营,岁月就能帮助他成为胜利者。
现在刘羡最怕的,就是司马玮熬不住,受不了司马亮的打压,铁了心跟他们争到底,那就有掉入敌人的陷阱,最后满盘皆输的可能了。
所以刘羡要去劝谏司马玮,把他从这条危险的道路上拉下来。
想到这里,刘羡渐渐放下,然后吹灭了蜡烛,入睡了。
入眠前,刘羡仍然在想,继续帮助司马玮,这虽然不是一个最明智的决定,但确实是一个最无愧于心的决定,人活在世上,能够做到无愧于心,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第二天一早,刘羡用过早膳后,就整顿衣冠,让朱浮驾着牛车到城外北军大营去。
这时已经是夏天,即使才刚刚辰时,阳光就已经亮到纱帘都遮不住了,刘羡就趁势打量着沿路的街道与人群。
说起来也奇怪,刚刚经过了残酷的政变与屠杀后,洛阳城内已是一片凛然肃杀之气,而洛阳城郊却截然相反,百姓们的笑容并没有减少,往来的商队反而变得更多了,沿路叫卖之声如同莺啼般不绝于耳,路上还有一些闲逛玩耍的孩童,让这一切都显得平和闲适。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刘羡见状,便停下来找路人询问。
路人说:“楚王殿下如今在整军,令京畿周遭所有的军卫都不得私设关卡哩!”
刘羡闻言,顿时吃了一惊。对于寻常商人和百姓来说,关卡是一道负担,每往返一次,便要被守关的军士们趁火打劫,不被压榨些油水来,就寸步难行。
但关卡之于军士,就如同胡饼里的肉馅,有关卡,他们的日子便有滋有味,没关卡,生活就味同嚼蜡。
可司马玮居然下令取缔了北军的关卡,这确实造福了百姓,但毫无疑问会得罪军中一大批人。
谁料还没完,路人又说:“昨日,楚王殿下又下令说,要肃清京畿周遭的匪患,一天就抓了两百来人,真是骇人!京畿竟有这么多的山匪,我以前都不知道!”
刘羡闻言,更是苦笑起来,京畿的匪患,那可不是一般的匪患,那都是有背景的匪患。
不止石崇在金谷园里养了一大批死士到邙山抢劫,刘羡这些年在官场混迹后,其余的内幕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基本上洛阳的公侯都是养有死士的,其中有不下一半人手里都有命案。司马玮说要清剿匪患,那针对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司马玮是怎么了?虽然以前刘羡就知道,司马玮是一个极为争强好胜,不甘于认输的人。可如今展现出来的斗志,仍让刘羡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这已不能用争强好胜来形容,更像是在向整个洛阳亮剑一般,誓要和那些背叛了他的人分个高低。
这种行为在政治上是极为幼稚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足可取。
但看着一路上的鸟语花香,欢声笑语,刘羡又有些沉默了。
司马玮的这些举措,其实也是刘羡一直想做的。对那些权贵们横眉冷剑,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这有什么错呢?
在昨夜以前,刘羡原本以为,变化最大的是司马玮。但目睹司马玮的所作所为后,刘羡恍然发现,变化得不只有司马玮,自己也发生了一些改变,已变得善于妥协,善于退让了。
这种感悟令刘羡一时感到恍惚,时光和抉择就是这样在悄然间改变人的形态,昨日之我和明日之我似乎并非一人。而这次的抉择呢?它将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
刘羡陷入到沉思里,一时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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