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五十一章 婚宴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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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骏的到来叫人措手不及。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尤其是司马玮在奔丧时向杨骏示威后,太傅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他稍稍收敛了自己的作风,不再在太极殿居住,而是修葺了一番武库南边的曹爽故居,搬了进去,平日里的一些大小决策,他至少也会姿态做足,到宫中请示一番后,才写成诏令发出。

但这种改变仅仅是表面上的,仔细衡量杨骏的种种施政,不难发现,他在搬离太极殿后,性情反而变得愈发固执。

在司马玮和杨骏的冲突间,多名朝臣都已经事感不妙,他们不认为杨骏能够取得胜利,但也不愿意让司马玮来掌权,故而便向杨骏劝谏,应该即刻召回被赶走的汝南王司马亮,两人同时辅政,以此来显示杨骏大公无私,消弭宗室藩王们对太傅的仇视。

可杨骏面对老臣们的苦口婆心,仍然选择了一概不听,并将劝谏的幕僚们逐一疏远,诸如杨骏姑子蒯钦,故旧孙楚等人,都被发配到地方上任职。

到最近,太傅则干脆进入了一副生人莫近的状态,要么闭门不出,除了往来府中的三省官员外,其余人就只能看见诏令后太傅的印章,要么便是大张旗鼓,领着数百人的持刀侍卫,浩浩荡荡地在洛阳城中出行,看上去杀气腾腾,却掩盖不了太傅眼中的虚弱。

这次颍川公主司马脩华的婚礼,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来参加。毕竟往来人员鱼龙混杂,并不一定安全。而且现场还有很多人,尤其是宗室,已经明确表态不支持太傅辅政,双方在这样一个喜庆场合见面,未免会感到尴尬。

可太傅到底还是来了,而且还是跟随在王粹迎亲的车队之后,让人无法忽视。

杨骏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在车上稍等了片刻,毕竟这次的主角是成婚的夫妇,无论权位多么威赫,在这时候也不好喧宾夺主。

王粹显然是得到了通告的,他被自己的族人们簇拥着下了马,而后接过一块长长的红绸,手持一段,另一端则被襄阳侯府的女眷们牵着,直接递到了车里,等她们再从墨车里出来的时候,大家就看见身披嫁衣的颍川公主了。

今日的脩华可谓是盛装打扮,她一袭绛色花边大袖襦裙,头结灵转精巧的随云髻,发丝上插着金步摇,娇俏的容颜上则点缀着粉嫩如云霞的花红,一眼看上去,可谓艳丽得容光焕发。

不过即使这样,也消除不了脩华脸上的稚气。颍川公主年方十五,身材娇小,如此打扮,反而让脩华感到不适,过于花哨的妆容让她不禁绷着脸,头上金步摇的重量又让她忍不住微微摇晃玉颈,带起叮铃铃的响声。

脩华手中牵着红绸,仔细地打量自己即将要嫁的人,见王粹满脸朴实的欢喜,她忍不住有些失望。打量四周,见宾客们的目光都看向她,她微微仰起头,以显示出自己身份的尊贵。

可于此同时,脩华的内心又有些茫然,因为在这个人生最重大的日子里,她最依赖的两个亲人,一个不在身边,一个已不在人世。

但她身为公主,隐藏情绪是一种基本功,旁人只看得出脩华的生怯,于是都起哄着赶紧进行婚礼。

刘羡也在这些人群中,今天的氛围成功勾起了他美好的回忆,就和几年前自己进行过的婚礼一样,还是新人合牢而食,合卺而饮。只不过相比于那时,这次的自己是旁观者,而且婚宴的热闹和规格,都不是安乐公府所能够比拟的。

夫妇之间礼成后,公主就进了内室,只留王粹在府门口招待客人。

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但此时才是婚宴的最高潮,轮到主人招待客人们,并接受客人们祝福的时候了。

由于是灼然二品,名义上也是县公之子,所以刘羡的坐席位置不错,虽然不在最前排炙手可热的几个位置,但仍然在襄阳侯府的主院中,而与他靠得近又关系算不错的,仅有周顗、王敦两人而已。

而和他一起来的孟观、李肇两人,则因为出身不够高贵,被安排在了斜对面的别院里。

婚宴正式开席,源源不断的美食如同流水一般端上了各位客人的桌案,酒肉的香气几乎弥漫了半座洛阳城。

刘羡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鹿肉,而眼睛则在不断打量着四周人群的动向。

此时王粹正在一一向客人们敬酒,在西晋时期,酒水还远远没有后世那么醉人,更注重润滑清甜的口感,可即使如此,今天的客人还是太多了,王粹即使只是用小盏敬酒,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醉意来。

不过他是真的很高兴,平日里木讷少言的他,今日可谓是口风大开,面对着宾客们的祝福,他回复竟不带重样,偶尔还有些妙语。只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甚至还有脱胎换骨的功效。

不过出乎刘羡预料的是,王粹仅仅给宗室和公侯敬酒后,竟拎着酒壶与酒盏朝自己大步走来。

“来,怀冲,你与我饮一杯!”

说罢,王粹也不等刘羡推辞,已经给刘羡斟满了一杯,然后把自己杯中的一饮而尽。

刘羡连忙也举杯饮下酒水,笑道:

“弘远,恭喜你得偿所愿!”

“哈,那也有怀冲你的一份功劳!”王粹笑起来,由衷地感慨道:“若不是我找你帮忙,也不知道还要绕多久的弯子!”

“我只不过是说了一两句话罢了,最后能够尚公主,还得是靠你自己。”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以后你若有什么困难,说一声,我一定会倾力相助!”

王粹如此表态,刘羡也颇有些感动,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不料王粹竟然如此看重,于是也郑重承诺说:

“弘远是我的好友,同进退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双方一起再饮三杯,而后哈哈大笑。

王粹和刘羡喝完,正要去找别的宾客继续敬酒,可这时刚走了几步,突然被一个侍从叫住了。

“王公子,太傅想跟你说几句话。”

刘羡顿时看见一名身形消瘦、两鬓斑白、腰佩金印紫绶的华服老人踱步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太傅杨骏。

这位老人从喜宴间立定,脸上并没有主掌朝政的意气风发,反而显得疲惫和衰老,刘羡准备站起来行礼,但他挥挥手,淡淡道:“这样的大喜日子,就不用讲究什么上下礼数了。”

而后又转首对王粹道:“我也只是有几句话要对弘远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虽如此说,可参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用审慎的目光去打量太傅的神情,试图从中阅读出什么,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暮气沉沉。

原本太傅算是个老当益壮的人,这也是他被先帝看重的原因。可在这辅政的半年时光后,精力和斗志似乎从他眼中消失了,只剩下对温柔的眷念,当他强打精神,对王粹说话的时候依然如此。

他开口道:“说起来,你和颍川公主的婚事,我本来是反对的。”

“啊?”身为当朝太傅,杨骏毫无疑问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今日来参加公主的婚宴,众人都在思考他行为中的深意。不料当着众人的面,杨骏突然说自己反对今日的婚事,这实在是出乎宾客们的预料,毕竟这话实在大煞风景,也不合乎一个政治家基本的体面。

王粹听说后,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又不好发作,只能暗自等待太傅后面的话。

杨骏面色如常,继续道:“当时几位尚公主的人选中,你既不是爵位最高的,也不是才学最好的,所以先帝和我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你不是最好的人选。”

“但先帝却说,这些都不重要,婚姻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就敲定了这件婚事。”

“我当时并不理解,现在想来,也略微知道一些先帝的想法了。”

他在此处微微一顿,咳嗽了一声,用语重心长地语调道:“或许权势啊名利啊,拿太多了,反而让人迷花了眼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珍惜已有的宝物。”

“想要平安顺遂,就要学会知足、知乐、知退。”

“公主是先帝的珍宝,我身为辅臣,平日对她多有亏欠,这实在是不该,而你是宗室伴读出身,希望能够弥补一下我的过失吧……”

太傅拍了拍新驸马的肩膀,又转首和王粹的父亲,如今的襄阳侯王畅道:“我还有一些朝政要处理,不便在贵府久留,还望见谅。”

说罢,他便如释重负般离开了宴席,徒留下错愕的宾客们。

太傅和驸马说的话,表面上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番教诲,嘱咐驸马善待公主。可大家绝不会当真,这种话,私底下讲讲也就算了,当众这么讲,就一定是带有深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

于是在宴席之上,大家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起这件事来。

就连平日里一向守正寡言,不对别人说三道四的周顗,此时都忍不住了,放下筷子问刘羡道:“怀冲,你觉得方才太傅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刘羡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颇有些惊疑不定,他斟酌少许,回答说:“我听太傅的意思,他应该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

“他刚才说给弘远的话,什么知足、知人、知退,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与其权欲熏心,不如退而自守。”

“这些很明显不是说给弘远听的,其实是太傅的一种自比吧!”

“这段时间,楚王殿下一直向他施压,加上幕僚亲友都不支持,太傅想要独断朝纲,压力太大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想急流勇退,适当放权?”

周顗也觉得有理,但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太傅前段时间的态度还是如此强硬,似乎要与司马玮死斗到底,寸步不让,为此得罪了一大批人,可现在就这么轻言放弃了?

“怀冲,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太傅的一种缓兵之计?”

刘羡道:“我看不像,他方才不是还承认说,对公主多有亏欠,这种表态一旦做出来,就不是能轻易收回的了。”

刘羡虽没有点透,但周顗心领神会。太傅和公主之间的龃龉,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武帝司马炎驾崩时,杨骏封锁宫殿,不让其余宗室探望,公主当时在诸王奔丧时,如此公开指责杨骏,杨骏一直不予回应。而如今他当众如此,显然是承认了这一点,这种表态势必是会有政治上的同步退让,不然就是自毁政治信誉。

“若是如此,自是最好不过!”周顗展颜笑道,“太傅既然能够想明白这层,有了容人之量,放权之度,那朝局自然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剑拔弩张了。”

但当真如此吗?刘羡还未回话,一直沉默寡言的王敦反而先开口了:

“伯仁未免想得太过简单,现在这局面,是太傅想退就退得了的吗?”

王敦此语带有肃杀气,令周顗不寒而栗,而后不满道:“处仲是何意?莫非非要让京畿见血不成?”

王敦看了刘羡一眼,低笑道:“人情如此,又不是我说不说就会改变的。”

“太傅此前如此不留情面,若是比作比剑,就是已经拔剑出鞘,把剑锋抵在别人脖子上了。”

“眼下发现自己脖子上也有别人的剑,可能被夺去性命,就怯弱得想抽剑回鞘,装作无事发生?这是不可能的。”

“剑既然已经出鞘,就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王敦的言语虽然冰冷,但却是事实,今日刘羡与孟观、李肇等人来到这里,其实就是背负了一项任务,他们要借助这次婚礼的机会,和洛阳所有的反杨势力再进行一次私下的串联,敲定司马玮入朝后,政变的具体细节。

杨骏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表态让步,到底是真撑不住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谁也拿不准。

刘羡虽然认为这八成不是缓兵之计,但没有人愿意赌剩下两成的可能性。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政变计划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可能取消了。

是夜,就在宴席结束,宾客们纷纷散去,各自归家的时候,一群人就借用襄阳侯府的府邸,直接召开了一次密会。

这是一次将决定未来十年政局的密会,涉及的人员几乎在以后都担任中央及地方要员。

但对于刘羡来说,参与这次密会并不太愉快,因为他一进门,就撞见了贾谧那张妩媚又讽刺的漂亮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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