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元年元月辛卯,襄阳侯府。
“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李肇对刘羡低声说道。
“尚书省已经下了诏令,不日将召唤殿下和淮南王一齐回京了。”
刘羡露出笑容,也低声感叹道:“杨骏沉不住气了,他的胆量也就如此而已。”
自司马玮洛阳奔丧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在那次万众瞩目的拜祭之后,出乎所有人预料,司马玮营造了这么久的反杨气氛,却没有立刻爆发,而是按照朝廷规定,带着卫队重返襄阳。
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场冲突已经消弭无形的时候,不想楚王却再次触动了太傅敏感的神经。
司马玮在荆州大肆点兵练军,短短半年之间,竟然拉出了十万之众。只要是路过襄阳的河南商旅,回到洛阳后,无不极言荆州兵马之盛,说什么精甲曜日,旌旗蔽天,堪比魏武远征赤壁当年。
而且这次还不是司马玮一人的行为,淮南王司马允在返回封地后,也大肆招募淮南剑客,治军点将,习兵讲武,大有与司马玮联动之势。
这两人占据了东吴所有的旧疆,若一同起兵,国家顷刻间就会回到司马炎伐吴之前的局面。
太傅杨骏对此深感忧虑,终于在最近做出了征召司马玮入洛的决策。
而这,恰恰是司马玮想要的。
“哈哈,是啊!”李肇笑道,“殿下在地方上,再怎么经营,也是以一方对抗九州,总归是有风险的。”
“可杨骏把他招到洛阳,他才是真正的龙归大海,京师朝野都是殿下的人,杨骏拿什么跟他斗!”
刘羡虽然也觉得政变的成功十拿九稳,但李肇未免有些太乐观了,便劝诫道:“这说得有些太远了,李兄,还是说回正题吧。召殿下进京,杨骏准备给什么职位,你有听说吗?”
“我听说,好像是准备让殿下领卫将军。”
“嗯……有无其余兼职?”
刘羡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如今的卫将军只是一个虚职,并不涉及到具体实权。
“没说,应该是没有的。”李肇看得非常清楚,他哂笑道,“杨骏以为他给一个虚职,就能看住殿下,这不过是做梦罢了。”
刘羡接道:“这只会让他的人望愈发低迷。”
“据说杨骏最近和杨济、杨珧都吵起来了……”
“今天是弘远的喜事,就不要讨论这些了,等到了人都到齐了,再讨论不迟。”
正说话间,两人的对话被孟观打断了,他立在这府邸之中,用眼光四处打量着往来的人群,感叹道:“唉,好端端的一件亲事,却用来密谋,真是煞风景。”
两人顿时不说话了,因为孟观说得很对,在朋友娶亲的时候,不进行祝福,反而在一旁讨论些官场的蝇营狗苟,实在是玷污爱情的纯洁。
更何况今天还是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出嫁的日子。
颍川公主和王粹的婚事,其实早在太康十年年初就由先帝敲定了,只是由于脩华年纪还小,所以就推迟了一段时间,然后就等到先帝司马炎驾崩,于是婚事就跟着又延迟了一年,一直到了眼下改元后,才正式举行。
作为武帝司马炎生前最疼爱的小女儿,颍川公主的婚礼可谓是空前盛大,全洛阳六品以上的官员,基本都收到了邀请。
而为了应付婚礼,襄阳侯府几乎是包下了门前的整条街,专门用来作为迎接宾客的场地。紧接着,他们又在街巷中铺满了红布,屋檐间挂满了灯笼,侍女们捧着白色的粉色的梅花,站在中间迎客,几乎叫人看花了眼。
客人们自然也不敢轻怠,除了实在生病的不能赴宴的人以外,名单上的名字几乎都到齐了,不管是开国八公,藩王宗室,名臣俊彦,都来到襄阳侯府捧场。
光带来的礼物,就足以叫人大开眼界。士族送的礼物就有:贾谧送来了一副蔡邕的名帖《青衣赋》,王恺的礼物是一只白雪貂,王济送的则是焦尾琴,更别说还有什么白马寺的玉佛像、东海陈氏的红珊瑚、颍川荀氏的金腰带……
而宗室们送的礼物也不遑多让:秦王司马柬送的是五十匹五色马,淮南王司马允送的是一千匹金丝锦布,司马玮则是提前送来了两百斤武夷山名茶……
就连刘羡自己都不例外,他知道公主喜欢剑术后,就和祖逖商量了一下,咬咬牙,忍痛花了小一百金,从黑市里淘了一把陈藩曾用过的名剑作为贺礼。
哪怕保守估计,光这一场婚礼涉及的钱财,恐怕就抵得上一个大郡一年的赋税了。
李肇立在迎客的巷门前,左右扫视着,感慨道:“弘远真是好福气,国家有这么多驸马都尉,没有一个有他这么铺张吧!”
刘羡则道:“这也很正常,这是先帝驾崩之后,洛阳的第一件喜事,大家既是高兴,也是借此表达对先帝的追思吧。”
尤其是在这个司马玮即将进京的敏感时刻,越是可能引发冲突,大家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是虚假的平静,但对于政斗的双方来说,这又是必要的平静。这就好比绝杀的一剑,出剑者一定要通过平静来掩饰自己的意图,又积蓄自己的力量,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突然发难,一举占得先机,奠定胜局。
在这个看似喧闹喜庆,甚至可以说是十数年来未有的婚宴上,实则酝酿着帝国里无法抹平的政治动乱。
孟观突然说:“我还是挺喜欢公主的。”
“啊?”旁听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是那种喜欢。”孟观知道他们误会了,便解释道:“你们想哪里去了?我说的不是男女之情,我都已经三十四了,成家立业这么多年,长子都十七了,怎么会对公主动那种念头?”
“我是说,我看见公主,就经常会想起我早夭的女儿。”
“我二十一的时候,曾有一个女儿,也叫脩华,她长得古灵精怪,和公主差不多可爱。我是真喜欢她,只要看见哪家的臭小子和她靠得近,我就忍不住要发脾气,但她一对着我哭,我的心就化了……”
“孟兄还有千金?我怎么没听说过?”
“她五岁的时候,得了天花,我当时家贫,没钱带她看病,就早夭了。”
孟观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没什么波澜,但是旁人都能听出他平静语气下的深刻哀伤,也都感同身受。
可正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这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这种事情太多见了,哪怕是皇帝的儿女,也不是个个都能存活的。大家只能把这种苦楚当做一种岁月的波纹,正如同行路时会踩到一颗石子。
“唉,如果我女儿现在还活着,大概也该考虑出嫁了。”
孟观的话语很让刘羡感慨,到目前为止,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而孟观此刻表现出来的,恰恰就是他心目中理想中的父亲形象。
他想,如果刘恂能像孟观,大概自己的童年也会幸福不少吧。
刘羡下意识拍了拍孟观的背,转移话题说:“不管怎么说,弘远真是好福气。”
“我还记得三年前,他和我一起做殿下伴读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中了公主,说非她不娶,这下让他得偿所愿了!”
“还有这等事?”
“当然,当年公主才十二岁,他瞟过去的时候,眼睛都直了,话也不会说,就抖得像个筛子,吓得公主直接躲到……”
正说话间,几人听见街巷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声,他们循声望去,只见王粹正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辆马车,从街巷中缓缓行驶。
王粹的脸色春光无限,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得偿所愿的欢喜,哪怕他的相貌比较平常,在喜悦的加成下,也会让人产生一种亲近感。
这个环节刘羡很熟悉,他是要去迎接新娘了。只不过当年刘羡去的是鄄城公府,而王粹是要直接领车去到洛阳宫中。
孟观看着王粹的样子,呵呵笑道:“真好啊!我长子和弘远也差不多大,如果他也能娶这样一位公主,我就安心了。”
“孟兄想得很好,可惜!这颍川公主,可是先帝最后一个女儿了!”
面对李肇的揶揄,孟观不为所动,他笑着说:“想想又不犯禁,有什么好说的?”
而刘羡则是有些好奇,问:“孟兄的儿子都这个年纪了?”
“是啊,我成婚早,生子也早。”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孟观非常欣赏刘羡,毫无藏私地说道:“我现在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孟平,老二叫孟讨,老三叫孟和。”
“老大如今正在太学读书,考了两次太学射策,嗨,不成器,到现在都没中第!”
孟观口中说着不成器,但刘羡看得出来,他对家里的三个儿子都很满意,脸上的溺爱和自豪几乎是溢满出来的。
这位三十四岁的殿中中郎,借着这股兴头,紧接着就谈起自己的生平来。
他出身河南孟氏,高祖是汉灵帝时期的太尉孟郁,也是当时中常侍孟贲的弟弟。
在这两人当政的时候,孟氏家族一度非常显赫,但在十常侍之乱后,家族因为和宦官有联系,就很快衰败了。
孟观的祖父孟沈,一度在曹操军中担任过校尉,但是在定军山之战中,他因作战不力被降职。到了孟观这一代,当年的三公之家,现在已经是最贫贱的寒门,可谓是尝尽了士族白眼。
“所以我从小就立志,一定要洗刷家族污名。十岁的时候,我练箭练得手指都被割伤了,当时疼得厉害,又怕别人笑话,就借口说回家读兵书,结果掉了一夜的泪,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可惜啊,直到二十多岁才当上了殿中中郎,到现在也还一事无成。”
这么说着的时候,孟观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指,一时唏嘘万千,他对刘羡说:“怀冲,人这一生啊,最重要的就是事业和家庭,你年纪轻轻,就有县公的爵位继承,真让我羡慕啊!”
“我投奔殿下后,能立下一些功劳,让儿女们不用像我一样打拼,也不用再遭人白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刘羡在进入官场后,听过的最朴实的话。孟观既不像周顗那样大义凛然,也不像贾谧那样睥睨自傲,就是非常简单地想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更有自尊一些。但正因为原因如此质朴,也根本让人无法反驳。
只是刘羡想,为什么这样简单的追求,会让人参与到政变这样的大事里来呢?
答案是很容易得到的,因为别的路都被勋贵们占得七七八八了,孟观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刘羡因此得到了明悟:国家乱局的症结表面在于忠孝之道的沦丧,但用人制度的不合理才是更直接的原因。
正在沉思的时候,孟观突然问他道:“怀冲,我听说你成亲已经很久了吧!”
“喔,我成亲才三年吧。”
“三年不短了,怎么还没有孩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刘羡颇为狼狈,入仕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有外人问他这个问题。家里人其实也催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阿萝的肚子还没有鼓起来的迹象,刘羡也不明白,就说:“没注意过,可能是时机还未到吧。”
“哈哈,传宗接代可不是小事,尤其是我们这种把脑袋系在刀尖上的人,更要万分注意。”孟观显然是把刘羡当了朋友,和他传授一些人生心得,“不然有朝一日死了,后世哪还有人记得你呢?”
“虽说世上有很多不孝的子孙,但也没有比子孙更信得过的人了……”
“别说了!”李肇忽然出声打断道,“快看!弘远回来了!”
在他说话的同时,喧嚣的人声中也渐渐响起一阵鼓乐,喜庆的音乐让大家欢呼,而华丽的车队也随之映入眼帘:
王粹去时带了三辆墨车,十数名随从,回来时队伍则变得浩浩荡荡,除去公主自带的五辆婚车外,还有上百名宫女手持灯笼前行,在傍晚的天色下,一左一右宛如两条长龙。
前面鼓吹的也是宫中御用的乐师,在后面还列有御用的旗帜,这无不体现出当今天子对颍川公主的重视。参会的人们高声喝彩起来,向行进的车队与即将成亲的夫妇献上自己的祝福。
只是在载着公主的车队停在府门后,人们不免愕然的发现:来得不只是公主。在迎亲车队的后面,还跟着一行车队,他们由虎贲护卫而行,车上招展着旗帜,赫然写着“杨”和“太傅”几字。
原来是太傅杨骏也紧跟着迎亲车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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