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熙元年(公元290年)三月辛酉,暮春时节,洛阳北郊的桃花都已经凋谢完了,结出一个个饱满水嫩的红桃。阡陌间的小麦已经郁郁葱葱,看上去绿油油如同给大地蒙上了一层纱幕。天色灰蒙蒙的,但却不让人感到压抑,因为此时的空气中正飘荡着湿润的雨丝,这预示着今年将是一个好年景。
后世称之为太康之治的太康十年已经结束了,在今年正月的时候,国家正式改元太熙。
可能是年号真的牵扯到国运吧,改元至今,国家还真的是头一次没有遭到任何灾异,既没有日蚀,也没有地震,更没有旱灾,一切都显得那么顺遂,务农的农人们都喘了一口气,感慨说,天象如此,真正的太平盛世或许要来了吧。
在这一片平和中,刘羡从万安山的山坡中打马跑过,翻羽马在草地上奔驰,头上是一只张开翅膀盘旋翱翔于空中的黑雕。
上下起伏中,刘羡双腿夹紧马腹,张弓搭箭,单眼冒着纤细的雨丝,看准了,倏忽间一箭射出。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大雕应箭而落,跌落到山坡下面去了。
刘羡见状大喜,双脚微踢马腹,翻羽马顿时疾驰如电,直奔至猎物身旁。只见那雕的左翼被一箭贯穿,不断抖擞,鲜血染湿了绒羽,还没断气,而两爪间抓着一只黄黑色的兔子,此时正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试图掏出雕爪。
刘羡下了马,从雕爪里取出兔子,拎着耳朵,回首对姗姗来迟的陆机、祖逖笑道:“哈哈,士衡,士稚,你们看,我射中一只大雕,上苍居然还送了一只兔子。”
陆机和祖逖此时都一身戎装。祖逖的打扮非常狂放,他把头发简单地扎起,连头巾都没带,而身上的胸襟半敞开着,探出一只赤裸的臂膀来持弓,放肆得活像半个野人。而陆机则穿着非常规整,即使身处马匹上,他也衣冠不乱,一动一静之间,正如兵法所言中“徐如林,静如山”的描述。
刘羡笑道:“看来这次打猎,我是第一了。”
祖逖颇不服气,他叹道:“论箭术,你不如我,不过是借着好马次次抢先,算什么本事?”
刘羡则道:“那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也不是一样样的和人比本事,士稚,输了就是输了。”
陆机则在一旁笑道:“没事,士稚,大不了等会烤肉,你把怀冲的猎物都吃尽,就当是他给你打下手了。”
“这话说得,好似我更像酒囊饭袋……”祖逖接过刘羡手里的兔子,掂了掂重量,又道,“不过,也不是不行……”
三人都大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陆机看看天气道:“时候不早了,还是带上猎物早点回去吧,大伙都等得急了。”
这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出猎,在年末诸藩王陆续就藩后,洛阳一时间又恢复了平静,朝廷也陷入了沉默,除去一些例行的公文往来外,宫中三省基本没有任何诏书传出,连带着新立的其余诸王府也都在保持观望态度。
具体原因大家都明白,无非是在等待天子最后的死亡。
而刘羡在工作之余,也是按照司马玮的意图,在士人中频繁活动,观察禁军中的人事动向,也与一些有识之士联络友谊。
今日的游猎便是如此,除去陆机、祖逖外,刘羡还邀请了孟观、陆云、刘琨、王粹、周顗、石超、王敦、江统、阮孚等人,就在这儿时经常散心的万安山里,召开了这么一个小型的士人游宴。
回到来时的石洞里,郤安、张固已经把山洞打理得井井有条,什么烤架、酒席,瓜果,调料,都已经安排好了,客人们则多在席中旁坐闲谈。
刘琨正在吹笛,见刘羡等人回来,便停下音乐,笑道:“怎么,有多少收获?”
“三头鹿,八只兔子,四只雁,一只雕,还有一条蛇。等会大家分了!”
“喔,还有一只雕?那我可要尝尝鲜!”
“喂,我可没说雕给你,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亲手射下的第一只雕,我打算独享。”
“那没有雕,我就不能吃。”刘琨感叹道,“人生若有生平未见又触手可及之物,与其失之交臂后悔,还不如早点去死。”
“你这话说得,那怎么不自己去打猎?”
“打猎太不风雅了,我刘越石可不干大煞风景的事情。”
这话说罢,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刘琨谈笑总是这般风趣,能够自然而然成为众人视线的中心。
刘羡笑道:“好好,看在你这么风雅的份上,这只雕就分了。”
说罢,他亲手拔毛剥皮,和仆人们一起开始处理打到的猎物。一众朋友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各自开始帮忙,什么割肉串签,炙肉刷油,忙得不亦乐乎。
等一切都忙得差不多,肉还未烤熟的时候,刘羡一面看着火候,一面开口对陆机道:
“士衡,来的路上,你说这次朝廷的分封并不心诚,当作何解?”
众人心道,又开始了。自从刘羡和陆机相交以后,每次他们两人所在的宴会,都会变成两个人的辩论,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总是如此,似乎永远不会疲倦似的。
但作为士子,谁又不喜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呢?这是到死都不会消退的爱好,众人也乐得听他们讨论,并且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
陆机见刘羡提起话头,也不推辞,直接笑道:“我之前说,朝廷这种分封是假分封,主要在于,陛下并没有改变制度根基。”
“陛下让诸王节制地方军镇,看似是分封,但从制度上来说,诸王本质上是以朝廷的名义掌管地方军政大权,而不是以藩王的名义管理自己的国家。”
“这就导致,诸王管理地方的权力来源仍是中央的,他们只不过是一时担任地方州郡的领导,并不能真正地违背郡县制度,在国家内自行其是,朝廷什么时候想撤换诸王的节制大权,仍然能够撤换。甚至想撤掉诸王的王国,又有什么难的呢?这在真正的周制中,是不可想象的。”
“而真正的分封,是国家不仅要在形式上把权力交给诸王,而且要在制度上,完全放弃对地方诸国的干预。地方王公,可以自行改革制度,铸造货币,任命人事。这些事情,现在的藩王们做得到吗?”
“藩王们无非是按照朝廷的规矩,一个国有多少户口,立多少国兵,国内设立哪些官员,朝廷都有明确的规定,导致诸王并不能真正自作主张,这要是放在周代,恐怕连一个子爵的权力都比不过,不是吗?”
众人尽皆颔首,陆机则总结道:“所以我说,陛下的这种安排完全是无根浮萍,假分封罢了,怎么当得了真呢?”
刘羡笑道:“我还是那句老话,分封制度是不合时宜的,陛下能够做到眼下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了。”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才是真正的主君,都知道九州万方是一个国家,即使在制度上能够重新实现分封,但只要有这种想法在,就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分封。”
“我看不见得。”陆机说道,“古往今来,真正用皇帝制度还能国祚绵长的,只有汉朝而已,在此之前,秦帝二代而亡,在此之后,魏祚三代而衰。”
“这些血淋淋的例子足以证实,皇帝制度是难以持续的,汉室确实是古往今来唯一成功的皇室,但除此之外,真正长寿的夏商周,哪个不是分封呢?”
“或许皇帝能成功才是偶然,汉室以前没有皇帝,汉室以后也不需要皇帝,世上有皇帝,本就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机此次发言之大胆,令众人大感震惊,但他的角度非常刁钻,现在大家也都不相信天人感应那一套,故而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
可刘羡仍然坚持道:“士衡说未来可能没有皇帝,这或许有理,但是说要返回分封,这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的士子,多是靠父辈余荫,苦读书,通人情,但你要重现五等分封,这些学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莫非能够安心回家务农吃苦吗?我并不反感吃苦,但经过了几代人的养尊处优,很多人连粟米和麦豆的种法都分不清楚,想要士子们去做这些事,他们怕不是要跟你拼命咯!”
陆机则反驳说:“正是因为他们不知,所以才要借用分封制度,强行把士子捆绑在土地上,不然士不知工农,天天研究些清谈玄说,不是亡国之道吗?”
“当然是亡国之道,但是要采用切实可行的手段,说分封有些太异想天开!”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说服不了谁,可越是这样,双方越是想说服对方。在这种时候,想要打断这种话题,就需要有人提出新的话题。
今天扮演这个角色的是江统,他是殿中中郎,和孟观同职,出身不算高,但也是个两千石之家,平日颇有真知灼见,又欣赏刘羡、陆机的才华,所以与其交好。
他说道:“两位说得这些,都太虚诞了,和清谈有什么差别呢?要我说,还不如说些实事,解决一些国家切实的隐患。”
周顗对这个话题很关注,他闻言,立刻追问道:“哦?应元兄说的隐患,是什么呢?”
“是戎狄!”江统叹道:“我看国家再这么不重视下去,是要亡于夷狄的!”
他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可,而是遭到了大部分的人哂笑。
孟观说:“如今国家安宁,边疆的夷狄都已膺服,既没有匈奴那样一统漠北的大敌,也没有檀石槐这样坐拥十万之众的叛逆。如今最强的拓跋鲜卑,恐怕也强不过秃发树机能吧,应元兄说这些,莫不是杞人忧天?”
周顗道:“我也不理解,看当下的边疆,夷狄四分五裂,分成了六部,根本没什么值得担忧的吧?”
一直在旁边默默吃桃的王敦也说:“皇晋疆平,胜于汉室,何忧之有?”
江统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边疆的戎狄,那些不足为虑,我说的是国内这些已经归化的戎狄。”
“自曹魏初年,国家户口锐减,又与蜀人在关陇等地连战,虽然降服了相当数量的胡人,但也做了错误的决策。”
“魏武帝为了便于管控,竟然把他们从边疆迁入内地,致使两汉时的北地、上党、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等地,有大量胡人杂居。到了与姜维死斗,和与秃发树机能大战时,又往扶风、冯翊、弘农、京兆、魏郡等地,广迁胡人,到现在,洛阳的胡人都有数万人了吧?”
“我前些日子到尚书省打听过,国家如今账面上的人口,有一千六百万,加上没查出来的隐户,或许能有个两千多万,甚至我们乐观些说,有三千万。但胡人的数量有多少呢?”
“魏元帝在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灭蜀时的诏书中有写。”
说到这他顿了顿,悠然念道:“九服之外,绝域之氓,旷世所希至者,咸浮海来享,鼓舞王德,前后至者八百七十余万口。海隅幽裔,无思不服。”
江统叹道:“这还是快三十年前的数据,到今天,全国的胡人恐怕已经要上千万了吧!”
“上千万人啊!我们国家的在册户口,也不过一千六百万!”
“这些胡人,不生活在边疆,而生活在国家腹心之所在,一旦什么时候决定造反,就能拉出十万乃至数十万规模的部队。若从上党、弘农这些地方出发,不出三天就能打到洛阳!这不是心腹之患,什么是心腹之患?”
他说完这些话,众人赫然一惊,刘羡也不例外,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而如今江统一提,他也不免联想起这样一幅画面来:刘聪带刘曜回到太原后,决定带兵造反,他振臂一呼,顿时有万人响应,山呼海啸,令人震撼。
陆机则否定道:“应元兄说得虽有道理,但这些戎狄,入中国多有百年了,着汉服,识汉字,应该不至于大反吧?”
江统却断然道:“就是因为他们身受汉化,我才觉得为祸更大!”
“如果不通儒学,他们也不过是多造些杀孽罢了。可眼下他们懂了名教,将来蛊惑人心,恐怕常人就难以分辨,反过来做胡人的刀枪了。”
周顗道:“可我看他们大多心向晋室,并未露出什么反意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这是迟早的事情!”
江统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倒让大家失笑了,以人种来断定人心,未免也过于偏颇。
而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国家真有上千万胡人在生存的话,怎么可能迁移得动呢?恐怕人家原本还不想造反,你这一迁,才是直接海内沸腾了。
刘羡不无侥幸地想,还好这回没邀请刘聪过来,不然听到这番言论,以他自尊之高,非和江统撕破脸不可。
正思忖间,他闻到一股糊味,转头去看,才发现大家讨论得过于入神,连一旁的肉烤焦了都不知道,连忙呼喊大家过来抢救。
众人见吃食出了问题,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都搭手过来抢救,大家大呼小叫,举止失措,不少人都烫到了手,但狼狈之余,大家又不免相互取笑起来,氛围融洽平静。
但这也是最后的平静了。
在晚宴结束后,一行人返回洛阳,街道上巡逻的侍卫陡然增加了三倍。
而路过城门时,可见上面贴着一道崭新的布告,上面写着:自今日始,全城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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