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迁为广陵王舍人,是刘羡经过深思熟虑后,慎重做出的决定。
自从得到陈寿的建议后,刘羡已经决定参加党争。但作为一名长期游离在司马玮集团边缘的存在,刘羡虽然有好的人缘,但却难以获得足够的重视。而想要让贾谧以后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刘羡必须要成为司马玮党羽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如果按照常理,按部就班地给司马玮出谋划策,刘羡现在未免有些及溺呼船的意思,很难在王府一干幕僚中脱颖而出。而且如果只是单纯作为一名谋士,也很容易被司马玮所轻视,领袖不用谋士之言,这是历朝历代都频频发生的事情。
所以刘羡决定另辟蹊径,给自己谋一份地位关键却又不遭人嫉恨,官职不高却又不被人轻视的职位。
这段时间他本来颇为发愁,因为没有什么头绪。
但在隐约得知天子打算大行分封的消息,他灵光一闪,发现广陵王舍人这个职位是再合适不过了。
在天下下令分封的背景下,诸王必然离京就藩,司马玮也不能例外。
但离京之后,藩王需要联络维持在洛阳的影响力。而刘羡若能担任广陵王舍人,就能代表司马玮,直接与未来的太子相接触,也就能直接参与到朝局的最新动荡之中,这是司马玮不可能拒绝的。
而对于刘羡而言,若能谋得这个职位,就代表不仅在司马玮的党羽中获得了明确的定位,同时能伺机接近广陵王司马遹,把这位未来的太子当做自己的第二座靠山。如此便可左右逢源,在党争中进可攻退可守。
况且,刘羡现在身为著作郎,是六品官职,与广陵王舍人的官秩同品,恰逢他一年实习期满,迁任名正言顺,别人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司马玮派别的人也容易招惹猜忌。
故而在刘羡毛遂自荐以后,立刻就获得了司马玮的同意。
司马玮在会后,单独留下了刘羡,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怀冲,古往今来,最难断的事情就是帝王的家事,像你这样天生适合做隐士的人,却被迫参与进来,我心甚愧!”
刘羡说:“哪里哪里,我与殿下生死相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何愧疚可言?”
“不用说这种客套话!”司马玮打量了下四周,对刘羡低声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如此,是提防贾长渊。你不用担心,我给你交个底,贾氏及太子妃之罪,天理难容,等我成就大业后,必诛灭之!”
“你且在沙门府上好好干,我让孟观他们也留在禁军,朝中一旦有什么消息,你们相互商量,立即给我发信。”
司马玮这番话说得很巧妙,既有对刘羡的鼓励和肯定,也暗藏着对刘羡的敲打:他明白刘羡的担忧,也很重视刘羡,可刘羡也要为他尽心竭力,如若让孟观等人发现他的不忠心,后果恐更甚于贾谧发难。
刘羡当然听出了司马玮的言外之意,他既然踏足于这复杂的漩涡之中,自然早就做好了觉悟,故而很平静地回答道:“属下绝不负命!”
时间一转来到十月,分封所有的程序都走完了。司马玮的运作也很成功,在司马遹正式离宫,入主广陵王府的第二日,刘羡就收到了朝廷的通知,让他到少府更换印绶,改到广陵王府任职。
除去铜印下的字不同以外,广陵王舍人的印绶与著作郎的印绶一样,还是最普通的铜印墨绶。但由于广陵王初立,铜印是新铸造的,带有金黄色的光泽,看不见多少锈迹,入手手感也温润如玉,这些说明了新官位的非凡。
而刘羡等待这一天也有些太久了,他领了印绶,拿了官牒,与中书省的同僚们一一告别,而后趁着天色还早,立马就往广陵王府赶过去。
广陵王府坐落在洛阳的东南角,也就是东阳门旁边,往北两里便是东宫,往东两里便是安乐公府。从地理位置上讲,以后刘羡上班变得更加方便了。
骑马半刻钟,刘羡抵达广陵王府,府门前是宽阔的主道,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但敞开的府门内却较为清幽,除了门口的几位侍卫外,只能望见几株高大的榛树,依稀还能看见几只乌鸦立在枝头,呱呱叫着。
门口的侍卫看刘羡骑着一匹好马,腰间又露出黑色的印绶,顿时猜测到刘羡的身份,就上前问道:“敢问您是……”
刘羡掏出自己的名牒递给侍卫审视,侍卫看过后,连忙躬身行礼,笑说道:“世子来得也早,殿下今日刚刚搬出宫,您就来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殿下是国家的命脉,社稷的希望,不敢不早来啊!”
这句话显然是说中了侍卫的痒处,纵然他只是一名侍卫,也很难不为主人而感到自豪:“是啊,归根到底,这天下是殿下的,诸位先生可要小心辅佐,如此大晋方可以兴隆啊!”
刘羡笑着点点头,便和侍卫告别,正式踏进王府内。
由于是新造的府邸,人员也还没配齐,府中还显得比较空旷。不过刘羡去马厩系马的时候,发现马厩中倒安置有好几匹好马,正低头在马槽里嚼食麦豆。
看得出来,府中的其余几位舍人、文学也到了,该是去见见新同事与新主君的时候了。
果然,刚出了马厩,一名高大男子走了过来,他身着鹅黄戎服,眉目疏朗,腰间配剑,头上裹着一块利落的白巾,径直对刘羡道:“你就是刘羡吧,我是王敦,字处仲。”
“我与你同为王府舍人,殿下听说你到了,正叫你过去。”
“幸会!幸会!”刘羡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一身武人装束的王敦,颇有些讶异。
他在随小阮公读书的时候,外出参加过几次清谈,曾经与王敦见过两面。
王敦出身琅琊王氏,而据说这一代中,琅琊王氏出了八位奇才,被人誉之为“八王”,其中有身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也有如今的尚书左仆射王衍,而王敦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在现在还没有什么过人的事迹,被人美誉主要是因为尚襄城公主为妻,是朝廷中的新晋驸马都尉。
之前刘羡见王敦的时候,他都是一身儒服,看上去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此时看他一身戎装,顿时显得英武非凡,让刘羡耳目一新。
“从今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王敦道,但他的目光却不在刘羡身上,“我听伯仁提起过你,还请多多关照。”
周顗和王敦是好友,刘羡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看上去和友善的周顗不同,王敦我行我素,似乎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刘羡见他这幅不愿深交的神情,也乐得少一事,随口寒暄了几句后,也就不谈什么了。
王敦在前面引路,走过正院,直接走过一个祠堂,而后是建造成书院风格的侧院,左右栽满了海棠,地上还有一些菊花。而在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些侍卫,以及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歌声。
王敦推开门,朝两边的侍卫点点头,而后推开门,歌声继而冒了出来,刘羡听出来,是近年来傅玄新写的《昔思君》,其辞曰:
“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
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和,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
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歌声悠悠,房舍的布置装饰也焕然一新。两侧的墙壁上各挂着三幅山水画轴,房中还有香台、花台,都镶着精细华丽的螺钿。阳光从右手边书房的窗户里射了进来,照到绘有几名侍女图案的屏风上。
正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和两个颇有气质的文士。坐在上首的,是一位看上去须发皆白的老年大儒,而另一个,看起来则年在四十多岁左右。
在厅堂中央的则是五名美丽的少女,一人和歌,一人吹笛,三人跳舞。刘羡随王敦进去的时候,这些女子都没有停,仍然恍若无人地表演着。
刘羡在侧席坐定后,王敦向正面的少年复命,显然他就是当今的皇孙,广陵王司马遹了。
“你就是安乐公世子?”司马遹肆无忌惮地看着刘羡。
他看了一会儿后,对身边的侍女招了招手,笑道:“你长得不错,来,我赏你一杯蜜酒。”
不料年长的老文士挥挥手,制止了广陵王,哑着嗓子劝说道:“殿下不要说这种以貌取人的话,也不要因此而随意赏赐,为君之道,多在一个慎字,凡事要多想,不要单从个人的好恶考虑。”
“还有,既然是见臣属的时候,也要保持尊重和诚意,尤其要停下歌舞。”
说到这,他又低首对身后的美女们说道:“殿下有公务要谈,你们先下去吧。”
“啊……是。”
等舞女们退下后,老人才转首对刘羡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殿下的王傅刘寔,这位是府中的文学杨准。”
刘羡连忙向两人行礼。
刘寔他知道,是曹魏立国时就活着的老人了。于今有七十岁,历经魏明帝、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各个时期,当过司马昭的参军,算是个五朝元老,很受世人尊敬。
而杨准则是与嵇绍、山简齐名的中生代名士,在中书省、尚书省都待过,深得天子信任。众人都说他要当上尚书,没想到被调到广陵王府中了。
但司马遹却对这些规矩很不感冒,他说道:“老师,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杯蜜酒罢了。”
刘寔不让他赐给刘羡,司马遹便干脆举了酒盏,自己一口饮尽。
饮完后,他突然站起身,前跨一步。让在场的几人都吃了一惊。又见广陵王刷地扬开手中的扇子,唱道: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脩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
他用男儿初成的声音朗朗唱了起来。
“好了,殿下这样,怎么算有人君之相?”虽然是举起手批评,但刘寔的面容却是笑着的。
“老头子,你不喜欢这首诗?”少年立住,对刘羡道:“说起来,我听说你文章不错,你是来给我写文的吗?”
“在下不才,略懂一些文章,但是却不是府上的文学。”刘羡回答道。他产生了一个异样的感觉:这位皇孙非常有主见,说不定自己影响不了他,反而会被反过来影响……“我是帮殿下处理庶务的,如果处理完后有空,我略懂一些曲乐,不妨吹奏给殿下听。”
“哼!我可是广陵王!”
“殿下何意?”
“没听老头子在旁边说吗?喜欢这些,没有人君之相!”
“哦。”
“身为广陵王,未来的太子,一要通经史,二要知律法,三要学兵法,四要懂人情。对吗,老头子?”
“是。”
“刚刚那些歌女舞蹈什么的,我都是闲着没事才玩一玩,可我真正喜欢的不是这些,而是别的……”
“那您喜欢什么呢?”
“第一,算账。”
“啊?”
“第二,只手掂重。”
“掂重?”
“嗯。你没试过吧?我喜欢没事就掂量一件事物的轻重,连一丝一毫都不会出错。这样练得一身明察秋毫的本领,以后当皇帝,什么事写成奏章一交上来,我也就能知道这件事的分量。”
司马遹正说到这里,刘寔拿起扇子拍了拍桌案。
“这也不能说啊,罢了罢了。”
他又饮了一杯酒,自若说道:“五叔把你派到我这里,是想得到我反杨的支持吧?”
司马遹如此简单直接地点出了刘羡的目的,让刘羡心中一惊,他拿不准这话是司马遹自己的意思,还是另有人教导,所以就只简单回答道:“楚王殿下只有对社稷与殿下的一颗忠心。”
“忠心,忠心……”司马遹念了几遍,最后突然笑道:“嘻嘻,也确实是忠心,我可以答应你。”
他叹道:“杨骏把人缘混成这幅鬼样,还想着辅政,大概是熊胆酒喝多了。”
说到这,他眉毛倒竖起来,眼睛里散发出异样的光彩,接着道:“但眼下的朝局,可不是杀一个杨骏就能解决的,病结并不在这里……”这时他又受到刘寔的责备,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罢了罢了。”司马遹起身道,“老头子,我读会书,你有什么安排,自己跟他讲吧!”
刘羡就这么跟着刘寔走出了房门,走到回廊里,刘寔并没有对刘羡交代什么,而是先问刘羡道:“你觉得我们殿下怎么样?”
“目空一切,聪明过人。”
“仅仅如此吗?”
“眼中的光芒非比寻常……”刘羡话未说完,刘寔便接口道:“天子曾经说过,殿下的聪慧可直追宣皇帝……他是整个大晋的希望,不是吗?”
刘羡反应过来,王傅是在敲打自己,希望自己忘却楚王府的出身,专心为广陵王尽忠,如此才有一个好的前程。
于是他很自然地表态道:“臣子当然该为天子效力。”
但刘羡的心中则想:这样聪明的皇孙,熬得到继位登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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