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八年(公元287年)正月,年满十五岁的刘羡正式元服。
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元服礼大概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礼仪。因为这意味着一个人的成年,戴上了冠冕,从此就要独立自尊,要顶天立地、从头开始地做人。所谓华夏衣冠,衣冠不可分离,缺一不可为士。古人云,君子死,冠不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世子元服,安乐公府对这件事自然是极为重视。
刘瑶到周遭邻里都登门拜访了一通,不管是广武侯府还是归命侯府,都邀请他们来观礼,陈寿也是动用人脉,把还在京中活动的几名好友都拉了过来,再加上新上任的洛阳令满奋(满宠之孙),国子祭酒嵇绍(嵇康之子),总算让这次元服礼不至于太过寒酸。
元服的过程很传统,就是在家庙祠堂之前,立起列祖列宗的牌位。而后宾客入内,主人祭祀,然后对元服的少年进行三次加冠。
第一次加冠是加淄布冠,表示冠者自食其力,可参政知政;
第二次加冠是加皮弁,表示冠者粗通勇武,可保境安民;
第三次加冠是加爵弁,表示冠者深谙礼节,可祭祀祖先。
主持加冠的当然是陈寿,作为老师,他对这次元服礼极为重视,不仅穿上了多年不用的朱衣朝服,还在前夜对刘羡再三叮嘱:“不要怯,也不要骄,君子元服,重在中庸……”
但当刘羡拜倒在他身前,垂首等待自己加冠的时候,陈寿却发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有些怯,也有些急……
好在他很快掩饰住了,极其欣慰地为刘羡系好了冠带,然后自豪地看着弟子站起来,向来宾们展示自己的仪态。
来宾们顿时响起一阵赞叹声。
“公子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国家又添了一位栋梁啊!”尚书郎王崇笑道。
“若是世叔(阮咸)能得见今日,也不知该有多高兴。”国子祭酒嵇绍也是和声细语。
“怪不得鄄城公急着招为女婿,如果是我,也急不可耐啊!”洛阳令满奋摸着肥胖的下巴,圆润的面孔显得极为喜庆。
“……”
这些人的赞美或许只是出于礼貌,但热闹欢喜的氛围是不假的。即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中,也难免会为生命茁壮成长的奇迹而感动。
而刘羡在这次元服礼中,也收获了感动。如今十五岁的他,身高七尺有余,面目沉静,双眉如刀,不含一丝稚气,确实当得起宾客们的夸赞。
而在旁人的祝福中,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自己漫长的童年终于过去了,接下来,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人,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张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随后的宴席上,刘羡向来宾们一一致谢回礼,但在广武侯张华面前倒酒时,张华突然问道:
“怀冲将在何时成亲?”
刘羡一愣,看着张华调笑的神情,他如实答道:“在二月初二。”
“可惜,那时我有事不能参加”张华便举杯笑道,“就在这提前恭贺怀冲大喜了。”
“岂敢岂敢……”
寒暄间,这句话一下敲醒了刘羡,他还没有彻底的独立。
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只有结婚成家了,才是真正的独立。
不过好在他离成婚也不远了,立马就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曹尚柔,阿萝,到底是怎样的姑娘呢?”
在元服礼结束后,他紧接着就在想:
“她好看吗?贤惠吗?知书达理吗?”
这不由得他不想,虽说姻缘已定,可从始至终,都是由鄄城公和小阮公一手操办的,他还没有和这个姑娘见上一面。但借着元服的彩头,刘羡很快就要和她成亲。而在安乐公府里,已经专门打扫出了一进院落,作为迎娶新娘的新居。
……
在他望着天空发呆的时候,郤安便会在一旁取笑说:“呀,辟疾,你也要会有读书出神的时候啊!”
刘羡对好友笑道:“我又不是草木,怎么会没有出神的时候呢?”
“在想什么呢?”张固在一旁问道。
不用刘羡回答,郤安抢答说:“当然是在想他未过门的妻子。”然后抱怨说,“等他结了婚,就会把我们两个门客置之不理,抛之脑后了。”
这是句玩笑话,但张固没有幽默感,他驳斥郤安说:“稚奴,不要乱说这种话。辟疾是要做大事的人,将来绝对会出人头地的。”
由于身为主公的刘羡还没有一官半职,这两位年轻的门客还在安乐公府无所事事,他们每天陪伴在刘羡左右,命运已将三人深刻地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刘羡的婚期临近,他们也隐约感知到,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快到来了。
刘羡闻言大笑,他想起三人儿时一起到处游玩的记忆,便搂起两位同伴的肩膀,对他们立誓说:“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三人玩笑了一阵后,张固说:“辟疾的婚礼只剩十天了。”
“是啊。”刘羡心里起伏不定。
“据说她是建春亭最美的姑娘。”郤安小声说着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
…………
与此同时,在洛阳城的另一端,建春亭,鄄城公府。尚柔怎么也睡不着:“阿父,刘羡是个怎样的人呢?”
“又来了。”鄄城公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转首看向她。这个相同的问题,也不知她前前后后到底问过多少次。
“是位品行优良的少年英才。”鄄城公每次所答,也就这么一句。这位以文才闻名的老人从不多言,免得那些无益的评价先入为主,反倒影响了女儿自己的判断。
曹尚柔人如其名,是位明媚阳光的女子,在后来,她以昭穆皇后的身份陪伴刘羡终老。而此刻,她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她比刘羡小两个月,但发育得很好,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鹅蛋脸,一双清纯的杏眼,丰满水灵的嘴唇,确实是位少见的美人。
尚柔把自己的聪颖藏在了“天真无邪”里。她自幼就明白,聪明人老是把聪明挂在自己脸上是多么让人反感。所以,她是那么招人喜爱。
与刘羡的童年不同,尚柔的童年是非常受人宠爱的,正因为如此,她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
婚事定下来时,母亲秦氏就拦着鄄城公说:“听说安乐公家教不好,你把阿萝嫁过去,不是害她吗?”
鄄城公曹志回答:“我看中的是刘怀冲这个人,阿萝是嫁给他,又是不是嫁给安乐公。”
父母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问尚柔的意见,尚柔想想就说:“他和大人比起来如何?”
曹志笑道:“他才华十倍于我。”
尚柔就点头说:“那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过随着婚期的临近,鄄城公府也出现了一些意外。那就是鄄城公的身体变差了,冬日里屡屡气喘,莫名地开始畏寒,有时会甚至一睡六七个时辰不醒,这让鄄城公更加重视这次婚礼。
妻子对他抱怨说:“女儿养起来可真是伤心,养到最可爱的时候却不得不亲手送人。”
鄄城公看她烦乱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每每听到这样的牢骚,他都忍不住“扑哧”轻笑出声。妻子还义正词严地质问“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就显得愈发好笑了。
“你作为他的亲生父亲,难道不感到伤感吗?”
“自然是伤感寂寞的。”鄄城公说。
这点毋庸否认,作为自己最小的女儿,曹志对尚柔投注了最大的关爱,十数年如一日。这颗掌上明珠要赠予他人,此种心境谁能比他更明了呢?但人是独立的,总是要分别的,自己再过个三四年,也会离开人世,把女儿托付给真正值得的人,才是对女儿最大的关爱。
故而他看得很透,对妻子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缘,我们自己尽了人事就可以了。”
“婚礼的事——”前段时间,秦氏商量着想把婚礼办得风光一些,毕竟是从鄄城公府出嫁,可以邀来京中的很多权贵。但她费尽了口舌,鄄城公却怎么也不同意。
“不用费事。安乐公府虽说名义上与我们门当户对,但他们到底没融入这个圈子。我们把婚礼办得太风光,反而对阿萝以后不好。”
至于为什么不好,鄄城公没说透:如若太过隆重,反而会让安乐公府觉得自己是弱势的一方,不利于他们接纳新娘,也不利于夫妻之间的情感。鄄城公考虑的就是这样面面俱到。
“不过,倒可以在阿萝的嫁妆里存一笔钱。”鄄城公最后出了一个主意,“安乐公府连年被打压,家里恐怕不算富裕。以后怀冲要步入仕途,少不了要用钱的地方,我们可以先给阿萝,以后救急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说是一笔钱,但鄄城公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存金都拿了出来,整整一千枚马蹄金,三座箱子,藏匿在尚柔的四车嫁妆中间,却没有写进嫁妆目录里,可以说是尚柔的私房钱。这个数额,也相当于鄄城公府五年多来的积累,在洛阳最顶尖的权贵中,也是不可小觑的一笔钱。鄄城公把这事告诉尚柔时,叮嘱道:“切记,这笔金子,要在你夫君遭遇紧要关头时才拿出来使用。”
而尚柔歪着脑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成婚当日,刘羡天没亮就醒了,他按照往常的习惯般做起了功课,可实在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一转首就能看见院中停放的墨车,提醒着他今日是个极为重大的日子。
等到终于做完功课后,他勉强潜心静气。而此时,府里府外的人,早都为这次婚礼忙碌开了。
女方的嫁妆已经送过来,满满有十五箱之多,陪嫁的几个婢女已经连夜收拾好了婚床与婚房,一面打扫庭院,一面不断地上下打量刘羡。该请的客人们也都到得七七八八,刘羡则被大伯母费秀拉到屋里换上婚服,是一身极为宽大的皂边绛色婚袍,再走出房门,大家都是眼前一亮,如朱浮、来福、阿春等府中的老人们纷纷向他祝贺道:
“这是哪里来的佳公子?”
“能看见公子大婚,我死而无憾了。”
“公子新婚,一定要长长久久啊。”
在大家热闹的祝福声中,刘羡的忐忑尽数消除了,他这时候不再感觉到有重担,反而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促使他相信自己能取得幸福,就这样,他踏上了迎亲之旅。
他是中午出发的,郤安和张固两人一左一右,稍稍落后于他,前面大概有二十名仆人在吹打撒花,后面则跟着一辆载新娘的墨车,两辆装饰华丽的从车。
他们从城东走到城西,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见了鄄城公府。门口红艳艳的篝火已经点亮了,门檐下还高挂着八个大红灯笼,放出朦朦胧胧的光华。
“新郎驾到——”鄄城公府的小厮看见了,在门前高声叫道,那音调好似远方的狗吠。
而后,曹尚柔的手由他母亲搀着,静静地走了出来。她穿得是一身凤鸟图案的绛色婚裙,手持一只团扇,在众人前遮盖自己的容颜。但在两人相交错的一瞬间,他们都下意识地瞟向对方,眼神极短地撞上后,两人都慌忙分开了。
“好美的姑娘!”刘羡佯装目不斜视,实际上却一阵心悸,他想回头再看,又感觉自己有些失礼,好容易才硬生生忍住了。这时鄄城公走向前,对刘羡说了一些祝福和衷告,可刘羡脑中全是新娘的样貌,全然心不在焉,只是表面上连连称是。
而后他与岳丈一家拜别,骑着马带新娘回家。
周围的人都在对着刘羡一行人喧闹指点,可刘羡有些心不在焉,他感知的到,新娘的眼眸正在墨车的黑纱后注视着自己,一时间,他有些不敢放松,尽量挺直了胸膛,想保持着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但很快,他就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什么呀,这是要和自己共度终生的人,装个样子有什么用呢?真实的自己是遮掩不住的,幸福也不是靠体面得来的。
所以他又松弛下来,转首对墨车一笑,而后对着往来的过客频频挥手致意。
终于,一行人回到了安乐公府。新郎下马,新娘下车,两位新人并肩而立,到堂前一同沃盥洗手。而后坐到端坐主堂前,合牢而食,合卺而饮,也就是从此刻开始,夫妻二人正式结为一体,两人将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接下来便是接待宾客、前辈、乡人、朋友,大家一起用餐。伙计们也都兴高采烈地找地方站着吃饭。
这之间,新娘新郎各自忙着给熟人敬酒,完全没有闲暇下来相互叙说的机会。
待到宴席结束,客人散尽,仆人们也识趣地退下后,整个堂屋里就只剩下刘羡、尚柔,以及堂中的一抹烛焰。
刘羡注视着这位曹操的曾孙女,开口说:“阿萝,今日开始,你我就是夫妻,但愿你我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尚柔看着刘羡,鹅蛋脸上布满了红霞,也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有些害羞,她细声应道:“小女子不才,愿与夫君白头偕老,共赴来世。”
看着新婚妻子的面容,刘羡的手有些发颤,他从怀中取出母亲留下的凤纹牡丹玉簪,轻轻抚过尚柔的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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