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不识」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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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公在听闻此事之后当日便教训了刘秉知一通,却叫李曦年知道自己果然是杞人忧天了。

以下便是刘仁和刘秉知的对话,自然,李曦年这个“起因”也站在这里。

“还未及冠……你还未及冠……已经‘名贯上京’了。这上京城的哪个贵女不知道你的大名?又何必‘锦上添花’呢?你说说!哪家娘子敢嫁你啊我的鹦奴!”

“还未及冠……我还未及冠呢!您着什么急?”

“……我不着急,并不着急!”

“那您老是给我牵什么红线啊!什么贠公德高望重,什么得他指点定能精进一二!我用得着精进吗?”

“我从未指望你学一个字回来,你看不上胡二娘,第二日不去便是,我随口责问几句你便去了,我自然认为你是看上人家了。明日开始别去了,贠公那边有我。”

“那不行!人家好歹是个德高望重的名师大家,我即去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鹦奴……”

“不准这样叫我!”

“承易……”

“我不喜欢这个字!”

“吾儿……”

“……”

“你是瞧上姜家的那个了?”

“……看来今天的新闻您没听全啊?姜若秋中意的可是宁子陌!可惜宁子陌已经定亲了,我怎么没听说?”

“先说你中意她吗?”

“并不!!!”

“好吧……那便罢了。你与子陌自小长大,也不必为了一个女子伤了和气。”

“宁子陌都定亲了,我就是看上姜若秋,又跟他什么关系!”

“你还是看上了。”

“没有!!!好了,我累了,您请回吧!”

“……不论如何,你高兴便是。”

这二人的对话全程没有提到惹了胡文皓和胡怀珍的事。

李曦年终于知道刘秉知为何会惹下那么多事被人传道,因为他有一个只顾他喜乐、极其溺爱他的阿耶,全上京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父亲了。

刘仁离开后没多一会儿,常住公主府的刘舟朔又走了进来。

刘秉知似乎很尊敬这个兄长,立刻起身相迎,二人相对而坐时,他也是时刻笔直如松。

“本说今日得闲来瞧你一眼,还没进门便听说你又惹了事,二郎,你这又是何必?”

闭口不言的刘秉知垂了头,李曦年便立刻退了出去。

门外,司时站在雪地中,唤了李曦年过去。

“你认识赵家大郎?”

李曦年无言,不能说不认识,却也不敢说认识。

“刚才在明楼,他拉住我问你的来历。”司时故意停顿了片刻,“我说这个怕是要问我们伯爷,他就走开了。我以为他一定作罢了,刚才却有人传话说他正等在前厅。”

“什么?”李曦年挑了挑眉,很是无奈。“我与他确是旧识,但他一定没有认出我,而且他这个人,也一定不会因为些许存疑而找来国公府,所以他此次前来定然有别的原因。我既然答应待在这里,就一定老老实实的,不必唬我。”

司时没再说话。

赵桓新确实来了,此时也确实等在前厅,只不过他来是送还刘秉知遗落在明楼的东西,确实不是因为李曦年。

门开。

刘秉知极不情愿地嘟着嘴将刘舟朔送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连声叹气。

“赵家大郎正在前厅等着郎君。”司时看了李曦年一眼:“说是郎君有东西落在明楼了。”

“不去!”

刘秉知表明态度:“赵华孞是个聪明人,他若要套我话,我怕是分辨不出来的。就说我挨了训正在祠堂跪着,若问起别的,一概回不知道就是。”

司时无言,带着原本就猜得到的答案离开,这里便只留了刘秉知和李曦年二人。

李曦年看着司时走远,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刘秉知便已经发话了。

“别多想,不是因为你。”

“……”

这可真是一句好敷衍的宽心话。

刘秉知无奈道:“真的跟你没关系,是我突然间发疯闯了进去,这会子连自己说了什么都给忘了。”

这后半句李曦年倒是信的,人冲动起来做事说话都不过脑子,当下的经历也不见得会留在脑子里。只是这前半句……怎么可能跟自己没有关系?

不过事情已然发生,刘秉知显然不想再提,李曦年还是识趣地没有接着说,而是提了另外一件。

“这半日都过去了,也不知道莫三娘是输是赢。”

刘秉知嗤笑一声,托着腮帮昂头看向李曦年道:“你这话锋转得倒快!是怕我提到赵华孞?”

李曦年道:“司时已经替你问过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一定会一字不落地告诉你。”

“可是我就想听你说呢,怎么办?”

刘秉知拍拍屁股旁边的门槛,示意李曦年坐过去,李曦年往院外看了一眼,却是扶了刘秉知起来,道:“天寒地冻的,司时要是看见我同你坐在这儿,回来又是一顿数落,有什么要问的,还是进屋问吧。”

于是刘秉知唤梳雨热了一壶酒握在手里,二人敞着门,围着暖炉朝门而坐。

李曦年斜眼看着刘秉知手里的酒,半晌不见他喝上一口,也不见他开口说话,就这般安静地坐着,不知为何却更令人替他忧心。

“你怎么了?”李曦年问。

似乎方回了神的刘秉知怅然看了她一眼,而后抬手抿了一口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又眼神呆滞地看向院中,仿若不想错过每一片雪花的飘落。

往日只要刘秉知成了这般模样,一般都是要倾诉的前兆。虽然李曦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自己倾诉,但这个过程却从未让她意外。

只听刘秉知缓缓道:“真是可笑……”

李曦年知道,对于一个倾听者来说,不只需要用耳朵,也需要礼貌地回应几句。只是她这回应,却真的是只有疑惑和好奇。

“可笑什么?”

“……可笑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却还在痴心妄想。”刘秉知转而问道:“你懂这种感觉吗?”

“……”

“你怎么会懂。”

李曦年驳问:“我怎么不懂?无非是知道自己心尖上的人,并没有把自己放在心尖上而已。”

“不是,是知道自己心尖上的人,已经把另外一个人放在心尖上了。”

一本正经的话从一本正经的刘秉知嘴里说出来,李曦年尽管很多疑问,但还是迟疑地应了一声。

“……噢。”

这后者确实更令人心伤,因为连最后一丝可能会入住那个人心尖的希望都没有了。

“比起这个。”刘秉知扭头问道:“赵华孞似乎对你很感兴趣,他听到宁疏喊你阿曦,便立刻问是哪个曦字,又私下同司时打听你的事,似乎你们应该是旧相识,可……他似乎又不认识你。”

“比起这个。”李曦年模仿刘秉知的口气道:“听闻宁刘两门原是世交,你与宁二郎从小一同长大,本该情同手足,可你却似乎很讨厌他。”

刘秉知一愣,随即一本正经道:“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

“这就是我的回答。”

“这算什么回答?”

“相识不见得投机,也不是每个相识之人都可以相熟。我的处世之道与他不同,昔年虽识,今后却未必可交,昔年不识,却不见得就一世目生。”

刘秉知听了啧啧了两声,转而好奇道:“你从哪看出我很讨厌宁子陌的?”

这还用问吗?

“……哪里都看得出来。”李曦年提醒道:“在吢安寺,你说回头要跟我好好说道说道这事来的。”

刘秉知嘟了嘟嘴,噢了一声,眼神又空洞起来。

“说道什么呢?有什么可说道的……”

半晌不见李曦年搭理他,却又悠悠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是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陪着我启蒙、一起求学、一起游戏、一起习武练琴。从三岁起,我的记忆里就有他了,他比我阿耶和阿兄陪着我的时间都要多。可惜……一棵树上的梨不见得一样甜,从他七岁童子科中第,我就已经察觉到我们的不同了。我仰望他、崇敬他,却也同样害怕他、嫉妒他。我与他走得越近,我们之间的差距便越明显。”

“所以你才要刻意避开他。”

刘秉知笑而不答:“不管他在不在意,我却是不爱听别人拿他与我做比的,因为我很清楚,我同他就好比一龙一猪,迟早云泥异路。他是连菩萨都偏爱的人,我却是连自己阿娘都厌弃的人。”

从刘秉知口中听到阿娘这个词属实少见,李曦年也有所耳闻,他阿娘在这个韩国公府是提不得的。

而提到自己阿娘的刘秉知,此刻却猛地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酒是温的,进了嘴里却变得灼热,那酒壶被他握在手里,握得紧紧的,仿若怕被人抢走了一般。

李曦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侧目看着刘秉知,又不敢让他看出自己脸上露出的……或许是同情。

这时,司时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院中,看都不看李曦年一眼,将食盒内的碟子摆在就近的几案上,转而朝刘秉知道:“宁二郎说,若是郎君气得一口饭都吃不下,闻闻味道也是好的,所以叫无尤送来了这个。”

一碟子蟹黄毕罗。

这是刘秉知曾经最爱吃的一道菜。说是曾经,是因为此物性寒,多食会伤脾胃,刘秉知幼时身体孱弱,每餐都与别人不同,想要吃什么也由不得他自己,久而久之便忘了是什么味道。即便如今长得身强体壮,骨子里还是觉得此物对自己是不好的。

刘秉知只看了一眼,抿了一口酒道:“谁允他送这个的?都敢拎到我跟前了?”

“阿郎允的。”司时回道。

“放屁!我阿耶何时准我吃这个东西。”

“阿郎说偶尔吃一次也无妨,便叫提进来了,还留了宁二郎在书楼,说叫用了夕食再走。”

“什么?!”

方才那口酒兴许是灌得太猛,刘秉知晃晃悠悠起身,抬手便将酒壶狠狠砸在门口。

酒洒,淌了一地,几朵被吹进廊下的雪花落在酒中,一触碰便融了。

司时上前扶了刘秉知一把,这才瞪向李曦年:“郎君喝了多少酒?”

“两口。”李曦年站起身来伸出两根指头,重新强调了一遍:“真的就两口。”

基于刘秉知众所周知的酒量,司时没有什么疑问,不过也猜得到这定然不是平日的抿一口。

“留他做什么?要不是他!能有明楼那出戏嘛!”

刘秉知往前一步空踢了一脚,又转身从角落的刀架上抽出一柄短刃来,他盯着明晃晃的刀刃思考了片刻,还是抿着嘴放了下。

司时嘴角上扬,没有阻拦也没有去劝。他确实十分了解自己这个嘴硬心软的主子。

“罢了!留他一条狗命!”

刘秉知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噘着嘴搂着胳膊,李曦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是被谁欺负了。

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从远处传来,一人披着风披从容走近,直到廊下才看见来人是谁。

“留谁的狗命?”

宁疏从容地跺了跺脚上的雪,摘了帽子,眼中带笑地半蹲在刘秉知身侧。

“我们鹦奴如今长大了,生气的时候都知道坐在地上撒娇了。”

刘秉知人后说人本就心虚,一听这话倏然起身,尽管个子与宁疏差了半个头,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我说了!不准这样叫我!”而后看向司时:“司时!赶他出去!”

司时自然是不敢的,反而退出了门外,顺带把李曦年也拉了出去。两人站在廊下面朝院外,居然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你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何必这般与自己置气。”

不知为何,李曦年听宁疏这话音,总觉有些奇怪。

“你的命值几个钱?我不稀罕要!我困了,想睡觉,你走吧。”

“……好。”

迟迟应了一声,却不闻谁人出门的脚步声。

刘秉知偷偷瞄了宁疏一眼:“你还不走?”

“这就走。”宁疏道:“只是今晨明楼,你是在生我的气,还是生姜六娘的气?亦或胡二……”

“当然是生你的气!”

刘秉知打断道:“你没有自知吗?有了婚约还处处留情?多少回了?我好容易瞧上一个姜若秋,竟又是中意了你?我弃不是,抢也不是!你为什么总要在我身边的人身边出现呢?你不能走远点吗?我这般德行实在跟你混迹不了一个圈子,你怎么就不能少牵累我一次呢?”

这前一句话还叫宁疏嘴角扬了扬,后面这一篇话便真是语出伤人,甚至可能会激得宁疏动怒。

李曦年担心地回头去看,宁疏却已经无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了。

她的目光随他看去,那个笔直的茕茕孑立的背影缓缓走在白雪皑皑的石板之上,没几步,雪花便已然铺满了他的头顶。

李曦年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宁疏没有生气,只是很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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