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时分,李曦年等的人终是来了。
而且不止一个。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见了李曦年也是一副警惕的模样,伛偻着身子在院门前停下。
李曦年心里默默数了一遍。
一共十三人。
其中,两个人大约年过半百,三个不过十岁的孩童,两名妇人,五名壮年男子,还有一个约摸比自己小一些的少年。
还好还好……劳力占一多半。
她心中庆幸着。
为首一名壮年慢吞吞地往前一步,开始与李曦年交涉。
“你说……要我们来这里……干……干什么?”
话语间唯唯诺诺,卑微不堪。
“给你们一个可以遮风挡雨之处。”李曦年让开门口,往后看了一眼。
“若是你们答应我的条件,那这里……至少在半年之内,随你们居住。你们便不必倒街卧巷,也不必挨饿受冻,饔飧不继。”
那几人听了,狐疑着交头接耳起来,虽然不懂李曦年后面说的那词是什么意思,到底明白李曦年话中的意思便是。
李曦年耐心地等着,并不急于叫他们做出选择。既然来了这里,自然也是诱于她先前说过的话。
许久,为首那人在身后几人的怂恿下说了出来。
“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别不是让我们杀人放火,替人顶罪坐牢……虽然我们都是乞人,也不想做那样的事。”
“自然不是。我说了,给你们一个可遮风挡雨入夜可归之处,当然不会叫你们干那些伤天害理泯灭良知的事。”
袁志也在一旁疑惑地听着,这阿省到底叫这些臭烘烘的人来干什么?
“你们每个人都可以住在这里,但是要帮我干活儿……嗯……也不是什么特辛苦的活儿。要学!学得会才可以留下,吃喝我管,但是没有工钱,不过旁边那块地我也租下来了,正是初春,你们可以种你们想要的东西,收成都归你们,我不贪分毫。”
那些乞人朝李曦年指的那块地看去,七嘴八舌地说道起来。
“荒地?”
“就是啊,荒地怎么种……”
“没有钱,连种子也没有……怎么种?”
“干活儿还没有工钱……”
“我就说她是诓我们呢……”
“运气好的话,我一天还能讨到五钱呢,来这里……切……”
听到这儿,李曦年立马出声。
“这位大哥说的对。你们低声下气摇尾乞怜,确实有可能讨得到几枚铜板,运气再好些,遇上一个大财主,指不定还能给你们十数钱。但是……你们想过那样的生活吗?没有未来和希望,没有骨气和尊严,即便如此也能安于现状?”
“你什么意思!”
倒是有人听不下去了。
“还真别说,阿省说的对。”袁志看不下去出了声:“也就她肯找你们,别的地方谁敢雇佣一群不知底细的乞丐?你们平常也是小偷小摸惯了,叫你们干活儿,别人还怕连家底都给端了呢!”
这说的倒也没错,所以这些人都没吱声。
只有一名穿着还算整齐的少年挺着胸膛往前走了一步,气鼓鼓地说道:“谁说我们偷东西!我们从来不偷别人东西!你不要胡说!我们宁愿挨饿也不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生死面前呢?”
李曦年也往前一步。
“若是到了那般地步呢?你确定自己不会那样做?”
少年顿时无言以对,余下的人皆哑口噤声。
“我确实给不起你们工钱,但我可以让你们在生死面前……体面些,或许……还可以给你们未来的希望也说不定呢。”
李曦年欣然一笑,看向那少年。
显然,他们被说动了。
“我可以学,但是我阿弟呢!”少年问道:“我阿弟才七岁!他肯定学不会的!”
“你养他啊。”李曦年说道:“你做两个人活儿,我便将他也留下。”
说罢,忽觉自己有些残忍,可又不能没有条件的白白留人。
看着别人吃自己的白食?哪里有这么好心的人?
“好!”
还没等李曦年想出个办法和说辞来,少年居然爽快答应了。
“你说的!我做两个人的活儿,你就留下我阿弟!”
“对!我说的!”李曦年几步走近,摸着只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少年,问道:“你多大了?”
“十五!”
“叫什么名字?”
“青引!”
“噢?”
李曦年笑了笑。
这名字倒不像是个乞儿。
“那我以后便唤你阿引如何?”
少年别扭着不答,总觉被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这般唤,有哪里不对劲。
“我们都是这样叫他的,是吧,阿引。”
有人替他给了李曦年答案。
这般转移了话题,再说回他们交谈的事儿上的时候,居然也没方才那么不愉快了。
“这个时辰坊门该都关了,不论你们是否愿意留在这里,今夜怕是只能留在这里了。”
李曦年侧身让出路来,做了请的姿势,引他们进院。
青引拉着他的弟弟首先进了去,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几句之后,也跟了进去。
“有床!阿兄……”
青引的弟弟最先叫了一句,被青引厉声打断。
“临儿,不许喧哗。”
这般长者之态又叫李曦年多看了两眼,不过显然对那孩子不太顶用。
“还有被子!花花的!”临儿拽着青引跑了过去。
“不许摸!手脏。”
青引立刻将临儿拽开,拉在身前紧紧地圈着,生怕又乱碰了什么东西。
“你们今天晚上就睡这里吧。”
李曦年说罢,不等他们开口便转身离开,袁志紧紧地跟了出去。
“这里面的被褥和床都是你置办的?”
得李曦年默认,袁志不得佩服起来。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什么事儿都想得这么细致?可是雇这些人干活儿,你就不怕……”
“怕什么?”
李曦年扭头道:“我原也是个乞儿……”
说得袁志一愣,不敢接话了。
只是这话却叫袁志想起了阿曦。
阿曦原先,也是一个乞儿。
那孩子自被苏先生接回芦亭好生教管,虽还有着乞儿的习惯,可言谈举止间越发有了读书人的味道。且随着年纪慢慢长大,出落得也清秀标志了些,不然也引不得赵桓新那般常往这贫瘠居所而去。
只是小丫头还是性子急了点儿,不愿苏先生受一点儿诟病,才惹出了那般麻烦……可惜……
袁志不觉默默叹了一口气。
李曦年睡在了倒座东面的那间小屋子,待内院没了吵闹声,她才真正静下心来。
雨水不知何时开始打落屋檐,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寂静了。
她爬了起来,打开门。
“先生……您一直想做的事,阿曦正在一件件地去做,阿曦会尽全力做好……等您回来之后……应该会很高兴的吧……只是……希望阿曦等得到您回来……”
翌日,李曦年得到了他们肯定的答复,便只身冒雨将一人请来这院中,开始一点一点地教起他们来。
这活儿说来简单,却要倍加细致,李曦年在旁看着都有些头晕,盯的时间太长也开始眼花起来。
自己果然不适合做这个。
先生曾寻了许多竹管、羊毛、兔毛、鸡毛来,同她今日请来的这位秦师傅学着,忙里抽闲地做了几支,实在是太费功夫。
不过说起来,这一支笔的价格也着实是贵了些。
上京城内的制笔坊只有五家。
其中三家专制那些价格昂贵的,以骨料、红木、玉石之类做杆,须手艺师傅精雕细刻而成。也都是供给国子监或是一些有名的书院,比如上回提到的崇文书院。只有极少数流入商铺,大多都是被有钱人家买来以礼相赠,却也不是那些贫苦书生买得起的。
另外两家笔坊倒是价格便宜,但制出来的东西实不耐用,使用起来实在有些差强人意,使用者频繁更换,最后算来也不算实惠。
这也是先生当初萌生这个想法的原因。
至于这偌大的上京城内为何只有区区五家制笔坊,该是因为这类生意出活儿慢,且赚不了多少钱吧。
而这位秦师傅,便是从上三家其中一家笔坊中出来的,先生与他也算交好,曾提过这件事情,秦师傅也乐意为之。
不过李曦年此次请他来,着实费了好一番口舌,最后还是把先生的名字搬出来,这才同意了的。
雇佣这些乞讨之人,一为自己曾是乞儿的私心,二为节省工钱开支,三则是因为这些人比普通人更懂得珍惜,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才会更加努力地想要留在这里。
尽管这活儿确实繁杂。
基于对袁志的足够了解和信任,李曦年将这里交给了他看管,十日之后来看结果。临走时留了一吊钱,嘱咐袁志给他们添件干净衣裳,也足够他们这十几人十日的吃喝了。
想起她今早回来,看见那屋中的被褥仍是崭新整齐地原样未动,随口问了问青引,才知大家是因为怕把被褥弄脏,席地睡了一晚。像极了当初先生将她拾回芦亭那日,自己醒后偷偷离开时还特意用劲搓了搓被褥上的泥块。那般卑微自责,又感激不尽的心情,她最能感同身受。
好在,都过来了。
离开那里的李曦年最先回了芦亭,芦亭的人见她回来也都放了心,问及昨夜,李曦年也都是含糊其辞地带过。
“对了!袁叔托我带个话,他最近找个了营生,许是这几日都不会回来,叫大家不用担心。”
“袁叔跟你不熟吧?托你带什么话?”
说这话的还是阿乐。
“那是你觉得不熟吧?我昨夜跟袁叔在昌德坊遇见的,坊门关了所以回不来。”
“一个丫头片子,一夜孤身不归……你什么来历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最好不要让芦亭背上什么风言风语!”
“你!”
李曦年忍了住,打不过……打不过……打不过……
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打不过也得还口啊!
“一个毛头小子!整日管别人的闲事,你莫不是瞧上我了,整日看着我不放吧?”
自以为将阿乐气得不轻,却迟迟不见阿乐还口,李曦年警惕地退后一步,以防阿乐在她措不及防时动手打她,却见阿乐的眉头凝得更深了些。
“你到底是谁?”
阿乐脱口一问。
这话……阿曦曾也玩笑似地同自己说过,说罢也是退后一步与自己保持距离。她与她……总有些莫名相似。
李曦年不曾记得这些,对于阿乐这般莫名其妙地转移话题,权当他主动认输。
“得了!我还有好多事儿呢!你一个人慢慢唠吧!”
话还未说完,人便已经跑了。
“你怎么了?”
只有生伯看出阿乐的不对劲。
“她……”
犹豫着,阿乐还是嗤笑着摇头,“没事。”
怎么可能……自己可是亲眼看着阿曦骨化成灰的。
“把这个给阿省吧。”
生伯递给阿乐一封信,转身边走边念叨。
“才来了这里没几日,便有人给她写信了……”
阿乐低头不语,眉头更深了一些。
李曦年边跑边往后看,也觉得阿乐方才那神情有些古怪,只是自己现下要办的事太多,没那个心思去细想和揣摩。
弄清楚自己这具身体和那尚未找到的柳卉儿是否有关,是这会儿首先要紧的事。
原先去景苑蹲守,是因为打听得这徐兴与柳卉儿是情投意合才订了婚的,二人自然对彼此十分熟悉,若真是郎情妾意,她纵然遮遮掩掩,这几日总也是认得出的才对。
难道自己裹得太严实了些?
可她也是自相矛盾的,想知晓“自己”的身世和身份,却又生怕“自己”真是柳卉儿而被徐兴认出来,结果自然是还要跟徐兴成亲的……
于是,李曦年左想右想,最后又辗转找到了徐家的后门。
这里只有仆人出入,使些铜板总也问得出什么。
可惜的是,她还未在徐家门前蹲守两日,便传来柳卉儿已经找到的消息,只不过……人没了,尸身也被抬回了柳州。
至此,这失踪案中的所有新妇都与她没了关联。
李曦年有些丧气,却又很庆幸。
只是“自己”这身份仍是未知,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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