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意外之殇
寒冬的田野,辽阔,静寂;寒冬的村庄,冷落,肃穆。田堘走在干硬的田间小路上,孤零零,如同走进了无边无际的草原。
来到西岗,田堘发现路边的田野里陡然出现了一座新坟。新隆的土丘,新扎的哀杖,新搭的花圈,新燃的烟灰。想必又有哪位老人没有熬过这冰冷的酷寒。其实,每年的这个季节,村里都会有几位老弱病残来不及吃上新春的年夜饭就撒手人寰,无牵无挂的把悲痛和伤心留给了披麻戴孝的亲人。
街上,一群乡邻在围拢着一根燃烧的木头烤火。那木头忽左忽右地飘荡着火苗,还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通过人群缝隙,田堘似乎看到了木头貌似鱼鳞般的火红表层,时明时暗,时赤时白。他和闲谈说笑的众人打了招呼,便匆匆往家里赶。他生长在这里,但感觉又不属于这里。从初中开始就外出求学,从村里到乡里,又从乡里到县里,不在家的时间太久太久。“阿晨哥头围白色孝布,打结处像是张着翅膀的蝴蝶。那座新坟难道和他家有关?不会是阿实伯走了吧?
果不其然,妈妈告诉田堘,确实是阿实伯走了,就在前两天。
“他身体不是一直很硬朗吗?他不是才六十多岁吗?他是得了什么急病吗?……”田堘大吃一惊,急切问道。
阿实伯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子,老伴又去世得早,自己几十年来没少受累遭罪。老大家在他的东隔壁,老二入赘到了外村,老三家在他的西隔壁。阿实伯一直和老四一起生活。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嘴甜。见到街坊邻居,不是面带微笑,就是递烟寒暄。大家私下里议论,阿实老实巴交,低眉顺眼,咋就生养了这么一群人精?
母亲告诉田堘,阿实伯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终于为老四娶了媳妇。正当阿实伯任务完成,想要享几年清福的时候,老四夫妇把他赶出了家门,说是他照顾了这么多年老人,也该几个当哥的尽些孝心了。三个哥哥,不是说负担重,就是说条件差,还说这些年老人当牛做马、孤注一掷给老四娶了媳妇,榨干了所有血汗,现在要被推出来绝对不可能……后来阿实伯无处容身,只得暂住在村口路边一间废弃多年的旧屋子里。那天晚上,阿实伯孤苦伶仃,饥寒交迫,蜷曲在地上燃柴取暖。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困了,就倒在柴堆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大家发现时,整个房子都燃烧了起来,映得天空红通通一片。阿实伯,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连一丝头发都没有留下。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田堘难以置信,也难以理解,但母亲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又不能不让他相信。难怪刚失去亲人的阿晨哥会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大街上和众人一边烤火一边高谈阔论。
在田堘印象里,阿实伯是一个衣着朴素、心底善良、忠厚实诚的人。
那年洪灾后,田堘家和阿实伯家都从寨里搬到了寨外的护城河边,于是他们成了邻居。天酷热时,村里谣传要地震。阿实伯多次告诫田堘妈,“他婶,我兄弟不在家,你也尽可能放心。有什么事情,我会提前通知你们娘儿几个。”每到晚上,各家各户都会拉几张席子到河边的路上睡觉。为了安全和隐私,各家的席子间也都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有天早晨,大家发现路上蜷伏着一只老鳖,黑褐色,锅拍大小。众人远远观望,不知所措。这时,阿实伯攥着一把铁锨走过来,一脸虔诚地说,“这东西,可能长了上百年了。它是有灵性的,我们可得罪不起。”说完,对着老鳖,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小声祈祷。然后双手托起老鳖两侧的硬壳,小心的把它重新放入寨河里。
田堘家有一副铁桶,隔三差五,阿实伯就来借用。他家只有水缸,但没有水桶。那时家里都没有压井,吃水要到半里路的深井里去打。阿实伯每次还桶时,都会挑上满满的两桶水以作借桶的酬劳。扁担那吱呀吱呀有节奏的熟悉响声,田堘似乎现在还能听得见。
深秋到了。阿实伯会扯两根红薯梗,拧成麻花状,把肥硕破旧的棉衣棉裤一骨脑捆扎在腰间。交叠在前面的裤腰,高高吊起的裤管,更显出终身与土地为伴老农的憨厚和淳朴。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田堘在戴望舒的《再别康桥》里,默默祈祷,”阿实伯,你一路走好。但愿那边没有寒冷、自私和贪婪!”
26.国叔串门
晚上,国叔来串门。
国叔是田堘的远房本家,家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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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头。两家不在一个村民组,平时来往也不多。田堘只知道,年轻时的国叔平时手脚有些不干净,总会在村里干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勾当。有时被人看到,有时被人抓住,有时被人怀疑。传来传去,道听途说,真真假假,虚实难定。但最后的结果是,大家纷纷对他避而远之,如同逃离瘟疫。
母亲摆出了糖块和瓜子。父亲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国叔面前,又煞有介事得拿出了一盒香烟。但让田堘不解的是,父亲怎么会用烟来招待国叔?国叔一直是不抽烟的呀。“父亲是忘记了还是另有用意?”田堘疑惑地想。
父亲和国叔分坐在方桌东西两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年货的置办和冬麦的长势。最后国叔简单地问询了田堘在学校的学习、生活状况,便起身告辞了。
“他来干什么?”送走国叔,父亲把杯子里的热水倒入脸盆,慢慢地洗手。
“本家嘛,年底了,来看看他长兄。”母亲提起水瓶又向脸盆里加了些水。
“我有什么好看的?”父亲还是板着脸,“我又不是唱戏的,有啥可看?”
“其实他应该是为了那件事特意来向你道谢的。”母亲胸有成竹,微笑道,“你想,他多久都没有登过我们家的门槛了。”
“发生了什么事?”田堘有些好奇,询问道。
妈妈告诉田堘,前一段时间,国叔在邻村“做买卖”,由于没有找到值钱的家当,就顺手把人家的饭锅揭走了。田堘曾经听说过,偷东西的人是不能空手而归的,那样会不吉利,更会影响以后的“生意”。不料国叔做事不密,被失主发现。在众乡邻的围追堵截下,国叔被捉,并被投进了冰冷的水坑里。气不过的主人在众人的撺掇下,又把湿淋淋的国叔捆绑在树干上,轮翻折磨,差点要了国叔的性命。“后来,在你爸和你套叔的说合下,给人家赔了钱,下了保证,人才放了回来。”套叔,也是田堘的本家,比国叔家关系更近一些。从部队复员以后,他当过教师,当过组长,还在村部跑过一段时间。在年老体衰的执事耄耋族人卸任后,套叔理所当然成了族里最年轻的掌舵人。
“几十几的人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们留条后路呀。”父亲余怒未消,“天热的时候,你国叔他哥家的老黄牛夜里丢了。后来偷牛贼被抓,供述是你国叔踩的点、通的风、报的信。这不是里应外合、狠狈为奸的同谋吗?常言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兄弟两家为此吵吵嚷嚷,互不相让,到现在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父亲感慨道,“才几天呀,又出了这么一件事。”
“也许是家里孩子多,吃的,喝的,用的,生活困难吧?”母亲叹着气。
“困难?你说谁家不困难?”田堘看到了父亲涨红的脸,“现在这个社会,只要勤劳肯干,不怕苦不怕累,还能饿着人?你看看咱村里,有人去南方打工,有人进城做生意,有人在周边建房子,哪一条不是正道?”
国叔的慈祥笑容还在眼前,舒心的声音还在耳边。田堘怎么也想不到、看不出,像国叔这么一表人才的汉子,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干那种上辱祖宗、下损子孙的傻事。
27.阿贵荣归
中午时分,邻居阿贵家突然热闹起来。院子里,一时间,人头攒动,言语一片。
这时,母亲从外面回来了。“妈,邻居家什么情况?”田堘迎着母亲冋。
“是你阿贵哥从城里回来了。”
“他还在外面干建筑?”田堘接着问。他原来就听母亲说过,阿贵哥跟着邻村里的匠人在附近帮人翻盖房舍。
“嗯。只是现在不同以往了。”母亲看向墙外,露出羡慕的目光,“原来跟着别人干,累死累活的,也挣不到几个钱。后来独立出来,自己单干。现在当了老板,手下有几十号人,他只负责联系活儿,不再下苦力了。今年,买了辆面包车,娶了个城里媳妇,还准备明年在那边买房子呢。”
阿贵哥年龄比田堘大几岁。他平时独来独往,孤僻内向。只是小时候就性格刚烈,不轻易屈服于人。有一次,他欺负村里的一个小伙伴,被人寻到了家。阿贵哥的父亲为了给对方出气,也为了给不争气的儿子以教训,抡起架子车上的攀带对阿贵哥就是一顿猛抽。阿贵哥站在院子中央,像石柱子一样,一动不动,任凭皮带在身上翻飞。他紧咬牙关,默默忍受,一声不吭;不求饶,不哭喊,不躲避。坚强得如同刘胡兰,勇敢得像是董存瑞。事后,阿贵哥只是低头不语,而他父亲却心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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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一年,大概也是春节前的这个时候,阿贵哥和几个小伙伴在门口的街面上燃放鞭炮。他们先是把鞭炮塞进墙缝里,盖在瓦片下,插进泥浆里,装在瓶子内,后来把燃着的鞭炮夹在弹弓后座上,再用力射向天空。也许是玩腻了这种千篇一律的操作,也许是厌倦了这种日复一日的旧习,伙伴们渐渐没了兴趣、没了劲头。“你们谁敢把炮握在手里放?”这时,阿贵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拇指般粗细的鞭炮,在众人面前扬了扬。
“在手里放?我不敢。”众人胆怯摇头。那鞭炮,裹红衣,虎口长,捻紧实且短小。一看就知道威力无比,非同小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来,谁帮我点火?”阿贵哥把鞭炮攥在手里,伸向身体一侧,招呼众人。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近前。
阿贵哥见状,不再说话。一手握炮,口里咬住火柴盒,另一只手迅速擦燃……随着一声巨响,躲向一边捂着耳朵的小伙伴发现,阿贵哥的手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一言不发的阿贵哥连夜被送进了医院,进行了植皮手术,把胸口的一块肉移植到了受伤的虎口处。田堘还记得,那晚,天高夜黑,伸手不见五指。父亲握着手电急匆匆走在最前面,几个壮劳力抬着简易担架紧随其后,阿贵哥的父母则哭哭啼啼、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跟着……。至今,虎口还像是夹着一块胖乎乎的面包片,也有人说像是贴着一张不合时宜的狗皮膏药。大拇指呢,也一直畸形地倾斜着,有名无实,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田堘不知道,如今的阿贵哥对曾经的冲动和鲁莽会不会感到后怕?他也无法猜想,这伤残的左手会给阿贵哥的日常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阿贵哥家的院子里,人们忙作一团,有搬行李的,有扛工具的,有嚷嚷着生火做饭的,有问询年后什么时间继续外出的……
28.无聊假期
于瑶的纸条始终像一团火,温暖着田堘的心房:
堘,说心里话,真的不想让你走。但我又知道,春节是亲人团聚的日子,我没理由也不应该阻拦。
在家,除了看书学习,别忘了帮爸妈干些家务,多陪他们聊聊天,说说话,谈谈心。
你走了,也带走了我的心。还好,我们的心在一起。堘,你也会想我吗?也会和我一样吃不好、睡不着吗?
记住,开学时,我在教室前的走廊里等你。
想你!吻你!
短暂的几天假期,又赶上了一场小雪,显得格外漫长。天寒地冻,千里冰封。每天,田堘除了偶尔看会书,偶尔帮父母赶下忙,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床上。静静地想于瑶:想她的习题,想她的模样,想她的话语,想她的文字,想她缤纷的表情,想她长长的睫毛,想她温润的粉脸,想她甜蜜的唇香……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节日的快乐和生活的富足。
漫长的几天假期,又赶上日出雪融,又显得特别短暂。他留恋家里的温馨,留恋父母的关爱,留恋轻松自在的日夜,留恋无拘无束的思维驰骋……但开学的日子到了,他不能不走。
年后,由于人少车稀,当田堘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时,就要上晚自习了。他拐过食堂走上操场,便看到了廊灯下趴在走廊护栏上向这边张望的于瑶。他心里一暖,鼻子有点酸,不禁责备道,“傻丫头,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外面。你是真傻啊。”
他跑步斜穿操场,急匆匆上楼,于瑶已站在了楼梯口。“冷吗?累吗?饿不饿?是出门迟了还是等车时间太久?”她满眼疼惜,满心欢喜,亟不可待,连问不迭。
“我没事。”田堘喘着粗气,看着于瑶埋怨道,“你在教室等就行了。大冷天的。”
“我说过,要在这里等的。”于瑶把手插进衣兜,夸张地晃了晃脑袋,道,“说话要作数呀。”
“谢谢你。调皮蛋!”田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感觉此时自己的心里热乎乎、暖融融。
“外边太冷,快进教室吧。”于瑶紧缩着身子,看看长长的走廊。
“嗯。”田堘知道,人来人往的楼梯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小声道,“我们明天早操时间出去吧。”
“好。”小姑娘果断地点点头。
“那我们就在前面中心路十字路口见面。”田堘略微想了想,约定了会面地点。
“嗯,我记下了。”小姑娘的声音很动听、很温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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