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我最初决定习剑的原因,不就是单纯仰慕这位江湖豪侠么?”李澈眼里精芒闪动。
年幼时就见惯了市井之间的龃龉,大家都只顾着自己如何能不吃亏,如何能占到点便宜。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愿意为他人出头,却连名字也不肯留下的仗义豪侠,李澈当时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更不提这位中年剑客虽然模样普通,但那股飘逸洒脱的气质却令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纷纷侧目。
看着年幼的自己跑出去追索这位中年剑客,身影也跟着消失在街角,李澈目光逐渐虚焦,不自主地思索了起来。
没错,我学剑是因为向往这位中年剑客。
但向往他什么呢?
向往他身家丰厚,出手阔绰,随手就送出银钱金锭,连眼皮也不多眨一下?
还是说向往对方的灵活身手,不仅能够照顾己身,更是自己由心快意的保障,飘逸洒脱,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
李澈退出回忆,闭目静静感受四周嘈杂的议论声,思绪却仍旧飞飘……
不……这些都是次要。
他真正向往的,是对方路遇不平提剑就出手的放恣!
他真正向往的,是对方路遇不平敢正面对抗恶行的胆气!
他真正向往的,是对方路遇不平却愿为陌路人出头的侠义!
也正因此,对方举重若轻的出手,提着挡击横扫的连鞘长剑仿佛成为了一个图腾,代表着对方的侠义之举。
而今天,摆在他李澈面前最大的不平之事,并不是别人被怎么样怎么样对待,却是他自己被人如牲畜般对待!
“以往,我多有身不由己的难处,今天,我为自己出剑……”
李澈缓缓睁开眼,眉心那一点已经四年不曾显露的金赤虹芒遽然亮起,传来的阵阵堂皇炽烈,把泥丸宫内阴冷尽数驱逐!
宋嵇一直在等待李澈起剑,满心忐忑,此刻见到这一点光芒,终于心情大定,仰天笑道:“哈哈哈哈哈……好!李师弟,总算我没有白出手!”
他眼神无比明亮,脸上适才的疲惫与虚弱一扫不见,满是神采奕奕,一阵阵清亮氤氲的真元在他身边涌动,仿佛晨时温和明亮的霞光。
他双手开始飞速掐诀,口中道:“李师弟,寂月楼这秘法已经侵蚀到你的泥丸宫,即便有飞剑,却也不是那么好驱逐的,我最后再助你一臂之力。”
李澈摸着眉心久违的感觉,沉默了一阵,问道:“师兄……何来‘最后’一说?”
宋嵇温和笑道:“并没有别的说法,‘最后’即是最后,我即将亡去,但……”
他笑得愈发和煦,悠悠然道:“这不值一提,我们现在还是不要纠结了,一旦禹台运醒来,却要付出更大的力气来对付他。”
又见李澈在摇头,大有不愿之意,似是一定要继续这个话题,宋嵇高声喝道:“李澈!寂月楼秘法如今仍同你藕断丝连!”
“要将之驱逐,便有飞剑也没那么快,一旦禹台运醒来,谅必难上加难!但我却有一法助你,快快收紧心神,凝心静气,切莫走神!”
说着,他也不顾李澈还要再说什么,双手翻飞掐诀,几乎只能看到残影,最后一口咬破大拇指,猛一横抹擦在额头竖纹上!
竖瞳缓缓睁开,粘连着血迹,“哗啦”一声炸射出一道碗口粗细的紫青色雷光!
李澈还没反应过来,就觑见这一道雷光已经炸入了自己眉心。
他耳边只觉“哐当”一声,浑身打了个好似冬日里被阴风激到的寒颤,眉心泥丸位置蓦地就开始发痒。
日西坠从中跃出,轻颤着嗡嗡鸣音在李澈头顶盘桓,像一头草原上搜寻猎物随时准备铺下的白头鹞鹰。
“宋师兄!”李澈惊呼。
宋嵇却不再理会他,怒目圆睁,一道雷光消散,眉心竖瞳复又炸射出一道雷光,再次打进了李澈眉心。
轰轰轰轰轰……
宋嵇一脸打出七、八道雷光,李澈眉心起初瘙痒难耐,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般,等到真有一片银灰色的古怪阴影飘出来时,他疼得单膝跪倒在地。
李澈埋头在自己臂环内,压抑地低嘶了几声,猛然抬头,朝天吼道:“啊!”
肉眼可见,那缕银灰色的阴影从他眉心徐徐飘出,在空中随风而动。
这是一个形似李澈的银灰色虚灵,面貌、体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唯一不同的是,他,并不“完整”。
这虚灵之体上身不着寸缕,自腰部往下就没有双腿,而是一缕收细收窄形如烟尘般的飘荡雾气,汇入进李澈的眉心内。
最独特的,便是“他”的身体状态,却不是完好无缺,而是有一部分脊骨与肋骨半遮半掩暴露在外,但却也不见脏器或是血污,好似天生就是这般。
“染化的牛角大魔……”李澈仰头看着从自己眉心冒出来的这个虚灵,喃喃了一句。
作用于李澈的月灵无离反魂术与禹台运相关联,这么大动静,后者再是失神昏厥,这会儿也已经要逐渐苏醒、
不远处,广场边沿的禹台运发出了一声呻吟,静默了一阵后,他痛苦地大吼道:“李澈?你们休想摆脱!”
他踉跄起身,还没站稳双手就要掐诀,然而一边的宋嵇反应更快!
这位颜真人曾经的座下童子催促吼道:“快些!斩消了这虚灵!我体内法力已尽,一旦被其缩回你泥丸,我们就要前功尽弃!”
事至关紧,李澈绝不犹豫。
他眼神扫过禹台运,眼见头顶的虚灵已经开始回缩,当即并起左手食指中指,置放在嘴唇前,运起了御剑之术,怒目喝道:“斩!”
日西坠剑身一颤,发出一阵悦耳轻吟,在虚灵将要缩回的那一刹那!
嗡!
剑光闪过,悬而不决的日西坠终于斩落,切裂了虚灵与李澈所勾连的阴灰色尘雾,炽烈的金赤火焰瞬间把虚灵轰燃,噼噼啪啪飞溅出无数火星。
一部分尘雾还粘连着李澈,像火烧蛛网一般沿着烧到了他的泥丸宫内,没有剩下一丝残余。
“噗!”广场边的禹台运双手定格在某个诀目,撕颅裂脑般的疼痛无迹可寻地传来,直接将他搅和晕了过去,从高空中徐徐跌落。
却是月灵无离反魂术失败,直接反噬到了他这个施术者身上。
林建帛面色阴沉如水,一拂袖,人就消失在了飞舟上,待再出现,禹台运已经被他安放在了甲板上。
“禹氏的,你们把他带下去,好生照顾,晚些看能不能醒转,若不能,你们之中自己推举一个出来进入仙宫之中。”
他摆摆手,再不看禹台运一眼。
几个禹氏弟子面面相觑,躬身应下,带着人就回进了舱房内。
……
虚灵在头顶熊熊燃烧,泥丸宫内也被金赤火焰照耀通明,虽没有身体上的变化,但李澈却感觉浑身舒泰。
这是一种很难言明的状态,就像一个从泥沼里爬出,脱去了身上沾满沉重污泥的人一样轻松。
”呼……“李澈轻舒出一口气,神情无比放松,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神情一紧,忍着伤势走近至宋嵇跟前扶住他,问道:“师兄!你怎么样!”
宋嵇这次没有躲开,任由李澈搀扶住自己,笑道:“没事的,脱力了而已。”
李澈看着他眉心竖瞳缓缓合上,整个人也不复适才施法时候的精神劲气,脑海里冒上来一个词语——回光返照。
他惨然道:“宋师兄,你与我今日才方相识,又何必为了我付尽性命?”
宋嵇笑着沉默了一阵,随后长叹一口气,反问道:“是啊!我为何要如此待你呢?”
身将死去,纵看的再开,也难免怅然。
李澈没有说话,更没有对他之前的果决与眼下的惆怅,这一矛盾的表现而感到困惑。
宋嵇眼神中的光芒逐渐开始黯淡,喃喃道:“我自小便生长在云中岛城,父母皆是门中弟子,本生活无忧也无虑,谁料二老外出时遭受了妖兽袭击,不幸身亡,家门巨变。”
“后来掌教真人招收座下执事童子,我还算聪慧,便被负责的大童给相中带了回来,二十年间,宋某恪尽职守,掌教嘱托的事情从未办出过差错,直到我身子骨长开……”
“按理我等身份的童子在这时候会被掌教会赐下一门派外之术修炼,安排到门中一些观院落中去执事,不再居于寰霄星宫。”
“谁知掌教看我天资尚可,居然赐下了《清霞映紫观真法》!更还亲自指点我修炼,没把我送去各大观院执事,而是让我像普通弟子一般在门中修炼!”
“我也还算争气,一路勤修苦练,几乎足不出户,成就金丹后,我第一时间外出,找到了拿头残杀了我父母的妖兽,随后就回转门内,继续潜修。”
宋嵇扭头望向李澈,满脸感慨之色,道:“你敢信么?我现在的年纪已经比我父母当年故去时还要大,修为更是比他们要高,细细想来……真是难以置信啊!”
李澈沉默,依旧没有插话,任由他絮叨。
“咳……咳咳……李澈,其实一开始我很讨厌你,我一出关,就听到你身为掌教弟子却叛门而出的消息,我当时就在想,你是有多么不知好歹,居然能够做出背叛这种事情!”
“但我是真没想到你在掌教心中的地位……我才提起你的事情,掌教就说你有麻烦了,你自己可能无法解决,还须要我来帮忙……”
“哈!我问掌教,为什么得是我呢?”宋嵇笑了一声,嘴角留下了一些乌黑的血液。
“掌教说你是被某种秘术给蒙昧了心神,门中能够针对的只有可以勘破虚妄的《清霞映紫观真法》。”
“但选择修行这门功诀的人本就在少数,要么才修习不久,登堂入室也未,要么就是一些元婴境界以上的前辈在修习,中间有断档。”
“前者自不够格,后者出手助你却太过凶险,怕你无法承受雷法的霸道威力,未驱逐秘术就先败亡在自己人手里,是故看来看去……到最后竟然只有我一人能相助与你。”
“更关键的是,我出手须得用尽全力,否则便可能力有不逮,而这样的代价……”宋嵇惨笑,没有说下去,但李澈已经了然于心。
“哎!这没什么……”
宋嵇居然耸了耸肩,满脸洒然,“这没什么的,我尝试了所有办法仍旧破关失败,尔今再要功至元婴已是绝无可能,反正也没有几年可活了,走之前为宗门做点事情我也愿意。”
“况且……颜真人待我恩重如山,不仅让我有一隅安居,更是传我道法,让我父母大仇得报,我怎么可能拒绝颜真人?”
但他显然不是自己话语里所谓的“没什么”,仰天轻叹一气后,幽幽道:“我唯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身份,我到底算是颜真人座下徒弟么?”
宋嵇说出这句话,突然自嘲一笑,摆了摆手,笑道:“听说你是去过星祠的,那里是什么样子?”
李澈犹豫一瞬,道:“回师兄,里面没甚特殊的,其实与寰霄星宫差不如许,而且……您就是老师的徒弟呀!师弟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出身使然,绝不会这么片面看待别人,况且宋嵇今日舍身救己,对他而言,对方早已不仅仅是师兄,更是恩人,有再造之恩的恩人!
“是吗……”宋嵇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回答李澈说寰霄星宫的事,还是在说认可自己身份的事。
这时候,宸虚派的墨玉飞宫上响起了一个弱弱的声音,“宋师兄……在我们眼里,您不就一直都是掌教真人的弟子么?”
这赫然出自之前在甲板上同宋嵇打过招呼的一个弟子。
不旋踵,又一个声音响起来:“没错!我之前与师兄照面,还想与您招呼,但就是考虑到您是掌教弟子,我才不敢上前搭话,只得远远走开。”
“说来忏愧,我也差不多,看宋师兄模样,比哪家俊杰差去了?我就是怕宋师兄不理会我,好了个面子,这才故作高傲走开。”
“是极,宋师兄不就是掌教弟子?”
“我亦是这么认为!”
……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沸沸扬扬。
“是吗……”宋嵇颤声,眼角也噙着泪,闭上了眼,足足过了好一阵,才再次睁开眼,笑道:“原来是我自己着相了……”
说罢,他浑身气息忽然开始毫无征兆地飙升,在所有人注目之下,居然直接从金丹后期突破到了元婴境界!
身外雷光涌动,宋嵇看着自己双手,呢喃道:“原是这种感觉,没想到放下心结后,这最后时刻突破了,不过也无用了,我已……”
他忽然抬头,哑然一笑,道:“师弟见笑,我已撑持不住了……”
李澈也感受到他的气息变化,正还想问突破后是否能留有一线生机,哪知道宋嵇身外雷光开始涌动暴躁,逼退了他。
李澈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宋嵇无比洒然的一笑。
“朝闻道,夕死可矣!师弟,勿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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