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
1937年6月,梅恩妈妈意外捡到了我,她将我带回教堂,给我冠以她的姓氏,并取名玛格丽特。
在我最初拥有的记忆里,我同教堂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们总是追着修女们问——父亲母亲是什么?他们去了哪里?
我也曾经暗自在心里好奇过这个问题。
但有一天,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我和亚历山大打了一架——因为他抢走了梅恩妈妈给我买的玩具,而且还弄坏了。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臭小子,他总是找我麻烦。那天我生气极了,所以我用力地打了他一拳,就打在他肚子上。
他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摔了个跟头。
我本想把他拉起来,结果他一把拍开了我的手。然后用他的双眼狠狠地瞪着我,以一种尖锐的、刺耳的嗓音对我咆哮道:
“离我远点,别把你的晦气传到我身上!”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拍拍屁股站起来,用他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继续叫骂。
“你不知道吗?修女们都说你是灾星,是恶魔的孩子!看看你的头发,那就是证明。没有人会喜欢你,因为你给他们带来霉运,你的爸爸妈妈就是因为这样才把你丢掉的!”
他似乎骂的还不够痛快,嘴上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可我看到的画面里,所有东西都变得慢了。
亚历山大一张一合的嘴,厌恶又不屑的表情,满是嘲讽的眼神……
这一切在我眼前无限放大,还有他所说的话萦绕在我耳边。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急需将它发泄出来。
于是我像是发狂的小兽一样冲了过去,用浑身的力气撞向他。他被我撞得老远,头朝地栽在草地上,磕掉了门牙。
他的哭声招来了修女和神父,他们温声细语地哄着亚历山大。掐着我的肉把我扯过去让我跟他道歉,我不服气,所以我只摇头不说话。
最后我被罚站,连带不能吃晚餐。
到了饭点,我孤零零地站在树下,低垂着头踢小石子出气。我很想哭,明明是亚历山大先骂我的,他们也应该让他跟我道歉。
而且我的膝盖很痛,撞亚历山大的时候我也摔在地上,那里被蹭破了皮。但是穿着裙子,没人看得到。
肚子很饿,我听见它在咕咕叫了。
这时有人在背后轻轻地摸我的脑袋,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来,手里还放着一大块面包。
我惊喜地回过头看——是梅恩妈妈。她笑着将面包递到我手里,然后双手抱起我,带我回了房间。
梅恩妈妈给我换了干净的裙子,给我受伤的膝盖涂药水。她动作极轻,生怕弄疼了我。一边上药,一边对着伤口吹气。
有些凉凉的,但是这样伤口就一点都不痛。
我垂着脑袋,小声地问她,我的亲生父母是不是很嫌弃我,所以把我丢掉了。
于是,我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
她说:“爸爸妈妈都很爱你,你是他们的宝贝。只是他们去了很遥远的地方,没办法带着你一起。
但是没有关系,你也是我的孩子不是吗?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我知道她多少是在哄我开心,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纠结过亲生父母这件事。毕竟我有梅恩妈妈——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但她没有遵守约定。
我六岁左右的时候,梅恩妈妈开始生病了,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喝又苦又难闻的药。
她变得很容易累,我每次和她还没说几句话,她就忍不住犯困了。我想帮她,让她好受些,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突然觉得房间里很闷,满屋子的药味闻起来一定很难受。我想摘些花回来,每次我想让梅恩妈妈开心,我就采花送给她。
她一看到我送的花就会笑。
记得教堂后面有一片矮草丛,那里面开着很多五颜六色的花。我偷偷钻了进去,挑选其中最好看的几朵。
因为我个头矮小,蹲下去就被草丛挡的严严实实。所以那两个路过的修女没看见我,她们坐在草丛前的长椅上闲聊,被我无心听了去。
“梅恩修女病得那么严重,估计是快要挺不住了。”
“她平时身体都很好,这病也太突然了。”
“还不是她坚持要养那个孩子,早就有人提醒她那孩子不祥了,谁让她不听呢?”
“是啊!她还死倔着不肯去医院,依我看,保不齐都挨不到今年冬天……”
我满心欢喜摘下的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修女们走开了,可她们的话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灾星、不详、恶魔……,这些年让我无比熟悉的字眼再次浮现出来。我害怕极了,怕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会害死梅恩妈妈。
我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之后我刻意躲着不见梅恩妈妈,她每天睡的时间更加漫长了。趁她睡熟的时候,我悄悄将门拉开一条缝,透过缝隙偷偷看她。
我很想推开门跑进去,抱抱她,和她说说话。但当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出现,修女的话又像针一样刺痛我的大脑。
害怕、恐慌、纠结还有一些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的情绪,让我更加不愿去面对。
梅恩妈妈偶尔醒来想要见我,我都找各种理由避开了。可是为什么,即便我已经离她远远的,她的病还是没好呢?
仲夏眨眼间转入深秋,教堂门口的老树再度枯黄,一片片落叶顺着风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但总还是留下很多。
腐败的树叶会成为来年树木生长的养分,所以他们不会去清扫,只任凭它堆在地上,日趋腐烂,然后尽归尘土。
那天我照例在清晨摘来一束鲜花,花瓣上还沾着朝露。山谷里起了雾,我从山上急匆匆跑下来,却在半路被树根绊倒了。
我在杂草落叶堆里滚了好几圈,手上的花碾坏了大半。我爬起来继续跑,我在雾中飞奔着,想要尽快赶回去。
这束花应是趁梅恩妈妈未醒,偷偷搁在她窗台上的,这样她一醒来保准能看到。
我迟到了,但梅恩妈妈还没醒。
她不会醒来,她将永远长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没看到花,也没看到我……
举行葬礼的时候,我被挡在人群后面,只有等他们结束仪式离开后,我才能单独过去看看。
这里立着块和周围差不多的墓碑,都是冷硬的让人生厌的石块。底下埋着最爱我以及我最爱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神父修女们的话是无比荒谬可笑的。他们说梅恩妈妈生前善良仁慈,死后的灵魂也必定会上天堂。
那他们何苦将人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用灵柩封上一层,又用泥土填另一层。这样灵魂不是更难逃脱出来了吗?
我一时想不通,只是盯着石碑上的刻字。半晌,才终于意识到,从今以后——
不会再有人每天给我扎精致的小辫子,夸我的红头发好看。在我被惩罚、被欺负的时候,牵我回去,耐心地哄我。每晚睡前,跟我讲有趣的童话故事……
我突然又变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
妈妈走后,大家对我的不喜进而转变为不加掩饰的厌恶。我大概能感觉到:神父看见我就扭过头往别的方向去。修女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鄙夷,她们的白眼像是要翻上了天。
我的那些同龄人们一如既往地不搭理我,而且程度更加深了。仿佛我是能吃人的凶悍怪兽,每当我出现,他们就立刻纷纷散开。
其实我是不在意的,这些同以往相比也多大没差别。
可我又难免不高兴。
每天到了用餐的时候,我所分到的食物总少于其他人。夜里我实在饿的睡不着,就偷偷溜进厨房里找吃的。但却不小心被抓了包。
修女罚我第二天少吃一顿,但到晚上我又会饿……似乎是个死循环,最终我成为了众人眼里的“惯偷”。
自从背上不好的名声后,有什么坏事都会被怪到我头上。凯特修女的手链明明是黛西偷的,教堂的窗户是基恩踢球时弄破的——但最后被罚打扫的总会是我。
我开始讨厌这个地方了,于是每天大清早就跑到山上去玩上一整天,饿了就摘树上的野果子吃。我愈发擅长爬树了,虽然偶尔也会失手从树上摔下来。
再不济跑的远些,去镇上贝克先生开的面包店。他的太太很是好心,好几次看见我都会分我一点碎面包。
隔段日子我会摘些漂亮的野花,摆在妈妈的墓前。然后在那坐上半天,我会靠着石碑自顾自地说话。像是往日跟妈妈闲聊时一样,虽然我知道她不会再回应我哪怕半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转眼已过去两年。而我乏味枯燥的生活又出现的新的变化——
【九岁】
1946年的夏天,这时距外边那场可怕的战争结束已经过了许久。但我犹记得当时教堂里的大人们都高兴极了,欢快的气氛令他们看我都顺眼不少。
我又捧着花来到墓园,这大概是本月的第四次。
一向是冷清无人的地界,竟也能看到新面孔。或许也算不上,毕竟我可是见过她的——
她貌似姓瓦伦汀,名字叫莉莉,是另一位老修女抚养的。但她和我可是天差地别,记忆里我只见过她寥寥几次。
每次她出现,身边总围着一群人,好像很受欢迎。我无法确定她是不是也对我有印象。
我猫着身子暗中看她,只看见她穿着一身纯白连衣裙站在另一座墓碑前面。她来的路上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水坑,裙角溅上了许多泥点。
记得她是因为父母双双过世才会由老修女抚养的,所以她应该也是来看她的爸爸妈妈的吧,就像我一样。
我大着胆子往前探了些,才看见莉莉的手上捧着什么东西——白色的,像是什么花。我斜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发现那原来是一束百合花。
尽管我成日里在山谷里窜,见过也摘过各种野花。但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叫的出名字的。
因为妈妈曾说过,她当年就是在一丛百合花下捡到了我。
“有人在这里吗?”莉莉突然回过头。
我已经尽量不发出声响,但还是被她察觉到了。我可不想再惹出什么麻烦,心里暗道一声真是倒霉。
索性装作没听见、不知道。等她发现没人应答她,说不定就自己走了。
半个身子靠在石碑后,听着耳边传来的脚步声。声音忽强忽弱,我却发现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慢慢走近我的位置了——
我还没来得及动作,只感觉我的衣角被人抓住了。
“你是谁?”她的声音弱弱的。
我目光上移,终于近距离看清了她。我身子半弓着,但她估计有我站直了那么高。她原本捧在手里的百合花还没放下,一手握着花束,另一只手扯住我上衣的一个小角。
她有些胆小,畏畏缩缩的。这是我近距离接触她之后的第一印象。
“你也是住在教堂里的?我之前没见过你。”她又接着说。
果然,我就知道她以前不会注意到我的。
望着她湿漉漉的,不知道该往哪儿看的眼睛。我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虽然她不认识我,但态度总归算是很友善的,对我来说真是种新奇的体验。
“你没见过我很正常,反正我也不是总待在那儿。”我撇撇嘴说。
“……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因为那里没人喜欢我。”
“不会啊,修女她们人都很好。”
“那是对你很好。”我偷偷翻了个白眼。
她看起来没怎么听懂我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的眼睛左右乱瞟着,似乎无所适从。
我和她就这样僵持不下,难以言说的尴尬。她咬着下唇盯了我一会儿,将手松开了我的衣角,还不忘抚平所留下的褶皱。
紧接着,她用手从怀抱着的百合花束中抽出一支来,递到我的面前。
“开心一点,好吗?”
我楞楞地望着她灿烂的笑脸,动作迟缓地接过。说实在的,出于某种原因,我对百合花并没有好印象。摘花的时候永远都是刻意略过它。
接过她的花之后,我感觉到她终于没有刚才那么怯生生的了。
“你是在那边摘的花吗?”我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百合花丛。
“是啊。”
“摘它们来做什么?”
“来看我的爸爸妈妈啊。”她抿了抿唇,往她最初站的那个方向去,并且挥挥手示意我跟着一起。
她走到不远处的墓碑前站定。
“喏,你看。”
墓碑上刻的,的确是瓦伦汀夫妇的名字。
“以前都是修女带我来这里看他们。其实我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他们走的时候我还没有记忆呢。”她把花齐齐整整地放在墓前。
“是修女告诉我的,妈妈从前最喜欢百合花,所以给我取名lily。”她静静地望着冰冷的墓碑,脸上的笑有些傻气。
我突然觉得她与我相像,可又是截然不同的。
莉莉的棕色头发干干净净,被梳成两股精致的小辫子。白色的连衣裙上沾了几个泥点,但是一看就知道是新做的,脸蛋也是白嫩的……
看上去就像我以前的那个漂亮洋娃娃,梅恩妈妈买给我的,可惜后来被弄坏了。
我窘迫地瞧了眼自己。旧衣服上有好些个磨损的小破洞,有的可能还是今天爬树时新添的。头发一直没扎过,不用想也知道是乱糟糟的。灰头土脸,估计比起镇上的乞儿也好不到哪去。
“我该走了……”不然我会更不自在的。
“等一下。”
她又轻轻地拉住我,用她的蓝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是背着修女偷偷溜出来的,但我记不清路,来的时候兜了好多圈子。天就快黑了,那我更不会走了。”
“你能带我一起回去吗?”
我心想着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等天黑下去后,她说不定会吓哭的。
所以我还是带着她一起离开了墓园,一路上她紧紧跟在我身后,时不时地还会夸我几句。
心里难得因为与别人相处而产生高兴的情绪。莉莉是除妈妈之外的第一个。
我送她到距离教堂不远的地方,让她自己走过去。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我只说这样不会惹出事端。
莉莉“哦”了一声,但没马上离开。
“你经常会去墓园吗?”她突然问我。
“嗯,我总去那儿看我妈妈。”我回答道。
“那你以后再去的话,我能跟着你吗?我也想常去看看我的爸爸妈妈。”
“……好吧。”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她。
她又咧开嘴笑了,不过她缺了好几颗牙,笑了一会儿又马上转为腼腆的抿嘴笑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玛格丽特,不过其他的人都叫我ginger。”
“本来的名字不是很好听吗?为什么要叫那么奇怪的名字。”她不解,努了努嘴。
即使我没大她几岁,也不过是个小屁孩。但我还是想笑她一句天真的过分。但这也没什么令人讨厌的就是了。
“我是莉莉,莉莉·瓦伦汀。那我们就算认识了,答应过的话要作数的。”
“当然!”我扬着下巴回应道。
【十二岁】
近些日子我的个子长高了不少,可算是明显要比莉莉高了。莉莉明明小我两岁,之前一直和我一般高,我不服气了好久。
我和莉莉自从第一次见面后,这几年内没有中断来往。即使她已经完全熟悉了去往墓园的路。
她和我相处也不再像最初的害羞扭捏,而是越来越放得开了。这也是我没想到的,我们之间居然能构建出所谓的“友谊”。
尽管我们的差距很大,但莉莉已然成为了我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好朋友。
大多数时候,我们的聚会像是秘密出逃。她时常瞒着修女偷偷跑出来见我,然后我带着她四处疯玩——
我们在森林里捉迷藏,在小溪边戏水,去山坡上晒太阳,去镇上的集市闲逛……
隔一段时间,我们会相约一起去墓园。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这一项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
我依旧会习惯采一束野花,但如今的我还会陪莉莉一起摘百合花,在一旁提醒她哪一朵开得好。
所幸山谷里有很多地方都开了百合花,不然光靠墓园旁边那小小一丛,没过多久就会被我们采摘殆尽了。
每次玩完之后,我又带着她偷偷溜回去。只要不撞上清点人数,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们的运气可以说是绝佳,头一年偷跑了许多次也没被发觉。这得益于开始的小心和谨慎。
但是由于后面偷跑的频率逐渐增高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玩过了头,误了时间。等匆忙赶回去时正撞上修女们。
我记得修女阴沉铁青的脸,目光不善地盯着我和莉莉牵着的手看。
挨罚是在所难免,我先是被臭骂了一顿,接着又被责令去清扫一整条长廊,整整一周。就连莉莉也破天荒被训了一回。
我偷听了一些,大致内容也不过是,劝告她离我远一点,别被我带坏了。
他们总是这样。
我气鼓鼓地挥着扫帚,每挥动一次都用足了力气,想要把一肚子不满通过这种方式全部发泄出来。而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没过多久我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赌气地将扫帚往旁边一扔,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这里没有人,不然又我就要被多骂一句偷懒了。
他们肯定跟莉莉说了很多我的坏话,万一莉莉听信了这些话,也许就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不愿意接近我了。我并不想这样,因为我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
我低垂脑袋,盯着地板,脑子里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这种感觉糟透了。
“玛格丽特!”
直到我又听见熟悉的呼唤。
莉莉迈着小碎步朝我走来。她逆着光,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但这一刻,我只觉得心里满是欢喜。
“我很不高兴,我偷溜出去玩是做错了,但她们为什么非要说你的不是!她们一直对我很好的,刚才训了我好久,真是搞不懂。”
她一来就气冲冲的,这会儿反倒是我刚才积攒的怒气瞬间消散了。
“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他们不会赞同你和我做朋友的。以后我们可能不能再那样一起玩了。”
“我才不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其他的孩子都玩不来。再说了,谁也不能阻挠我交朋友!修女她们也不行!”
我和莉莉交往之初就知道,她虽然有时对生人表现得较为胆怯,实际上当她倔起来,她的大胆甚至能被看作反叛。
那天我与她坐在长廊的砖石地板上,笑的前仰后合。我们大笑的回声一阵阵的从尽头传回来。
众人的反复游说莉莉一句都没听进去,通通当耳边风。她依旧坚持和我形影不离,而且更加明目张胆。
慢慢地有流言传出,说我定是用巫术魔咒操控了莉莉。才会令她从乖乖女转变得如此叛逆。
我管他这些劳什子的麻烦事,他们这些鬼话多一句不多,少一句不少。反正我是听惯了的,倒也不当回事了。
只要莉莉还愿意和我做好朋友就行。
【十五岁】
今年莉莉已经年满十三岁,她从小就长得好看我知道。每次带她去镇上,路过贝克家的面包店,贝克太太给的面包分量都更足些。
再加上莉莉虽然看着腼腆,但是长得乖,时不时嘴里蹦出些好话,老是哄的她笑得合不拢嘴,所以有时候她会特意挑些店里卖的好的面包送给我们。
我和莉莉的山谷探险仍在继续。我们爬到了更高的山坡上,在那里发现了一大片百合花。对于莉莉而言,这简直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
我想多半是遗传自她的母亲,莉莉也同样对百合花有种莫名的偏爱。她尤其喜欢白百合,每每恨不得直接扑进花丛里,连带着自己也变成其中一朵。
大抵也因这样,她喜穿纯白色的裙子,然而到了外出时却总担心不小心沾上污渍。即使如此,清洗衣服的麻烦丝毫不会影响到她对白色的过分狂热。
偶尔歇下来闲聊时,我也会问她:
“就那么喜欢白色吗?”
她只笑笑,露出她整齐的白牙。
“因为白色看起来很干净,很美好啊。”
我回答说白色很容易弄脏,她摆摆手说大不了勤快点多洗几次衣服就好。
事实上不是每件衣服都可以洗的干净,有时在野外沾上的不知名污渍顽固到无法完全清除。莉莉只能不舍地丢掉。
修女常常因此气的直跳脚。
就这样,我发现莉莉似乎难以忍受穿上这些洗不干净的衣裙,哪怕上面只有很不起眼的一点脏污。
是种怪癖,不过无伤大雅。她不会愿意改变的,我也不希望她改。
原因大概是她真的非常适合白色,我见过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可即便那些再鲜艳夺目,都不及一条普普通通的白裙衬她。
她七岁那年,捧着白百合,像迷路的精灵一般降临在我眼前的场景,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下午映在半山坡上的阳光正好,我们总寻一片草地舒舒服服地躺下沐浴日光。望着蔚蓝天空和慢慢飘动的云,正是聊天兴致最高的时候。
我问她有没有设想过未来会去哪里,做些什么。她显得迷茫又懵懂,慢吞吞地回答:
“没怎么想过,在这里的生活也挺好的……”
“但是如果只是想想的话,我也很想去外面走走,去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到现在为止,我可是连小镇都没出去过呢。
再有就是,我在做梦的时候梦见——我处在一座庄园里,面前就是一座很高的白房子。一路上都种满了各种花,还有好大一片百合,我在梦里都闻得到香味了。
然后我和你都住在那栋白房子里,每天都可以待在一起!”
她说话时的眼睛在发光,我顺了顺她有些凌乱的头发,轻笑她幼稚。我想那座梦幻般的庄园应该只能存在于梦里,毕竟现实里我们可买不起一座庄园。
“你连房子都要是白色的,以后干脆给你盖间小木屋,全刷满白色好了。”我这样跟她说。
“没有庄园那就木屋吧。”莉莉俏皮地吐了吐舌,顺便亮出她的虎牙。“我们俩一起住在木屋里!”
这时她翻了个身,侧过来看我,她问:“那玛格丽特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事实上我心里早就打算了,所以莉莉一问我就能马上应答出来。
“我以后要去学做香水。”
这不是说玩笑话,我从小发现自己的嗅觉很灵敏,尤其对香味十分敏感。而我爱好采花也是想体会不同的花香。
几年前偶然路过镇上一家新开的香水铺,放在橱柜里的小瓶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发觉从每一位从里面走出来的小姐太太们身上都带着不同的香味。
有的散发出淡淡清香,闻起来很舒服。
有的就有些香得过头了,闻着发腻。
但我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想按照我自己的心意,制作出独一无二的香水。
镇上的香水铺基本都是卖现成货品,没有自己的工坊,更不收学徒。想要学习这门技术,大概只能去更大些的城镇里。
我已经打定注意了,等到成年后就离开教堂,去镇上找份活做,攒些钱离开这座小镇。
原本我心里是无牵无挂的,可是当我看到莉莉的那张脸,又萌生了一丝不舍。
莉莉听完我的想法,显得兴奋的很。
“以后你要是学会制香了,一定要送给我一瓶。我要最与众不同、最特别的!”
云层飘到了一边,露出的阳光晃了我的眼睛,只能微眯着眼也侧过身来看她。她在笑,笑得很好看。我看不到我自己的脸,但我知道我脸上笑容的弧度一定很明显。
我回她:“最好还是带着百合花香气的,那你肯定更喜欢了。”
【十八岁】
我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成年,这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生日,而是妈妈捡到我的日子。
没有成年礼,也没几个人知道或者记得这个时间。我就这样“悄悄”地成年了。
我与镇上花店的老板打好了招呼,他让我去店里帮忙。报酬不高,但我可以住在店里顺带帮忙看店。
没有多少行李,只有几件旧衣服,包都装不满,轻飘飘的。我一身轻松地离开栖身十多年的“家”。
有人看着我离开,但我想我看到的他们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难过亦或是不舍。
莉莉那天一路陪着我来到花店,她又轻易讨得了老板的喜欢。听说她喜欢百合花,便挑了两支送给她。毕竟百合花不是卖的紧俏的品种。
从那时起,我开始尝试真正地独立生活。
这几年来,我每天数着时间就等着这一天。我每天帮着老板忙进忙出,晚上躺在支在店里的简陋小床上,已经心满意足。
我在入睡之前会想起莉莉,回想我们过去的种种趣事。
有一晚我困的不行,半梦半醒中却恍然回忆起去年的二月中旬,她突然神神秘秘地来带着我来镇上。
那天是十四号,起初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特别的。但她一再在我耳边提起,我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了。
今晚镇上的街道很热闹,男男女女手牵着手漫步在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有的年轻姑娘手中拿着一支玫瑰笑得羞涩。
我隐约发现不对劲之后,又从路人口中模模糊糊地听见,今天似乎是个节日,但我从没听说过。
“这满街上的人都是卿卿我我的,他们过他们的节,我们来凑什么热闹啊?”我问莉莉。
“今天是Valentine'sDay!知道吗,这可不止是他们那些小情侣的专属,也是属于我的日子!”她牵着我的手左瞧瞧右看看。
V-a-l-e-n-t-i-n-e
莉莉特意给我拼出这个词的字母,确实是和她的姓氏相同的。以她的幼稚鬼个性,闹出今天这一出倒也不奇怪了。
她拉着我在街上左逛右逛,但最后还是和来时一样两手空空地离开。我们俩身上都没有钱,当然是不能像其他路人一样买礼物。
我们从喧闹的街市中穿过,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被抓到晚归又躲不过修女的唠叨。绕过一圈后最终回到了通向山谷里的那条路。
今晚的夜色很美,月光柔柔地洒落在地上,前路并不是一片黑暗。但莉莉习惯性地紧紧牵住我的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牵着她出去,牵着她回来。
习惯使然,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是昏暗的,视觉受限的情况下,我的触觉被加倍放大。
莉莉的手我牵过无数次,我甚至还依稀记得每一个时期她手掌的大小。她小时候的手是有肉感的,摸不出来骨节的结构。
可我从未将现在和过去做过比较。自然也没注意,莉莉现在的手骨节分明,指骨修长。她那双手没做过什么粗活,不像我有一层薄薄的茧。
总之在我看来这是一双过分漂亮的手,我知道莉莉漂亮,一直都知道。她从头到脚都漂亮极了,即使她还没完全长开。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严肃地去承认一个事实——莉莉是个漂亮姑娘,不仅仅是庸俗肤浅的皮相之美而已。
我揣着说不清楚的心思,牵着莉莉的手,脚步不停地向前走。
走到半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让莉莉站在原地等我,不要乱走,然后一溜烟跑进了林子里。
我走的不是很远,也没有耽误时间,很快就赶了回来。我神神秘秘地从森林中走出来,背着手将某样东西藏在身后。
直到站在莉莉面前,我才从身后拿出了——一束百合花。
路过这里的时候,我记起不远处有一小丛百合,也是以前我和莉莉一起发现的。
刚才在在街市闲逛的时候,虽然莉莉没有说,但我看见她对那些收到鲜花礼物的女孩们投以艳羡的的目光。
我心想,百合花也是花啊,而且是我唯一能送给她的礼物。
花被捧到她面前,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容逐渐绽开,这是今晚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我受她感染,也微微勾起唇角,接着同她说:“HappyValentine'sday,MissValentine.”
回忆结束——
睡意在一刹那退去,脑海里被另外一股念头充斥着。我曾在当时不以为然的,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现在全都如潮水般涌来。
那晚的场景浮现在我眼前,像是一场由放映机投射出来的电影。但整场电影只重复一幕幕相同的画面。
明亮街道上亲密相拥的情侣,昏暗月色下牵手同行的我们……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出现,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
想到这里,我立刻重重地猛敲我的脑袋,试图把这种荒谬的东西赶出我的大脑。
即使我抑制自己不再去想,但我已经无意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事情的走向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
我意识到自己对莉莉起了肮脏的念头,这当然是污秽不堪的!因为这是受人所耻的情感,他们将其视为罪恶,
那位艾伦·图灵先生不正是因为与同性之间的爱恋关系才给自己招来了祸端吗?他被以同性恋罪名指控的新闻传的沸沸扬扬,而去年他服毒自杀的消息讨论度更甚。
即使我身处这样的小地方,也总会听到相关的传闻。周围人们的态度并不友好,不止是表现出排斥,更是深深的厌恶。
我怎么能对莉莉产生这种感情?
不该是这样,这种情感必须马上遏止住。
后半夜的我无论怎样辗转反侧都睡不着了。导致第二天早上干活时有些精神恍惚,老板还担心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下午我正搬着一盆花出来,却恰好瞥见往这走来的莉莉。我当时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就是躲进店里。
那模样差点让老板以为我在被人追债。我拜托他,如果莉莉来找我,务必告诉她我出去跑腿了。
老板不太理解我的用意,但还是遵从我说的做。我太了解莉莉了,随便什么理由就能糊弄到她,我常担心她会被人骗。
可现在骗她的不是别人,是我……
过了一段日子,我依旧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莉莉,只能不断地托老板帮我搪塞过去。可次数多了,就算莉莉性格单纯,也会发觉不对劲的。
某天老板让我帮忙去买些东西,半路上就被突然冒出来的莉莉截住。她拽着我的手,一脸不开心,看来她因为我这几天刻意避开她非常气恼。
或许是心虚作祟,我目光躲闪着就是不敢直视她。莉莉不快的表情逐渐加深,她突然发力拽着我就往一旁走去。我以前可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力气。
莉莉一把将我拉到旁边的小巷子里,无人的环境下,她的情绪终于得到发泄。
“为什么躲着不见我?还联合花店老板一起骗我!”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愤,以及委屈。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此时我以为能随着一段时间的淡化就此斩断的情感又再次缠绕着我。
“对不起……”我只能说出一句道歉。
“我要知道为什么。”而她用坚定的眼神注视着我。
“有些事情失控了,我想我们以后不能再做朋友了。”犹豫了许久,我终究还是开了口。
“什么?”
“我发觉……我喜欢你。”
“这怎么了?我也喜欢你啊。”她还是很疑惑。
“不是好朋友之间的喜欢……是我们以前见过的,那些男女之间的喜欢。”
我凝视着莉莉天真烂漫的那张脸,同时为我所说的每一个字感到羞耻,莉莉的短暂沉默更让我无地自容。
那是最漫长的五分钟,我在等待她给我宣判死刑,然后将我推出去接受凌迟。
但莉莉没有像我想象中一样,嫌恶地甩开我的手,然后怒骂我是个“变态”。
她尤为认真地用她的双手捧住我的脸,让我抬起头直视着她。接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出:
“那就喜欢啊,我也一样。”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又或是莉莉根本不清楚这句话的意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说。”
“你想过以后的后果吗?这是见不得光的。”
莉莉轻揽住我的脖子,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听见她狡黠的笑。
“和以前一样,偷偷的,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
我的心里藏着欢喜,身体却像是生了锈。直到莉莉拉着我的手回抱住她,那一刻我只知道死死地紧抱住她。
那一天的我们,怀着年轻人的不管不顾,无所顾忌地携手踏上了不归路……
【十九岁】
又是新的一年,眨眼已经到了春末。这一季度的花开的很好,所以花店的生意不错。老板很慷慨,给我多发了些薪水。
我寻思拿这些多余的钱再加上一点,可以给莉莉买份礼物。
自去年在小巷里互通心意后,我与莉莉已经偷偷恋爱大半年。我们都心知肚明关系暴露的危险性,所以格外注重掩饰。
尽管我们不常约会,也少有越界的亲密举动,最多不过是止乎于礼的亲吻。但我们依然沉溺于这段恋情。
这是我们相恋后,我初次打算送她礼物。可用的资金不多,所以如何挑选礼物成了难题。
逛过了许多小店,太贵重的我负担不起,太普通的莉莉也不见得喜欢。
最后我的目光停在了路边的一个小摊位,摊主很面生,估计是从外地运货来卖的。而他卖的东西倒都是很新奇。
大多数是些精巧的饰物,手工不错,用的也不是什么昂贵的材料,我口袋里的钱应该是足够买下一两件的。
仔细挑选后,我看中了挂着的一条项链。链子材质普通,但很细不笨重,它的可取之处在于底部坠着的小型装饰——
那是一朵小巧的花,总共六朵花瓣,和莉莉喜欢的百合花很是相似。
选定后我没有犹豫地付了钱,我想莉莉会喜欢这份礼物的。其实那个摊位上还摆卖了很多款式的戒指,我有假想过给莉莉买一个。
但我们目前的情况并不容许这样,我只能让目光再在那些戒指上停留片刻。奢望着有朝一日,我能真正地给莉莉戴上戒指。
莉莉收到礼物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并不像我设想的一样。她笑的很开心,但她的笑容并非全然发自内心,显得有些勉强。
我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份礼物,她摇头。我又问她是不是最近教堂发生了什么,她也是直摇头。
直觉告诉我莉莉的状态不对,但我对缘由一无所知,不安感开始蚕食我的内心。
在莉莉与我恋爱的这些时日里,我隐藏在心里最深的恐惧,就是终有一日她不再想要这份违背世俗的感情,然后离我远去。
我是相信莉莉的,可我也在动摇着,这份感情太沉重太复杂,我们是不是都可以始终坚定不移?
我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下午,莉莉约我去我们常去的小山坡。我如约而至,只看到满脸严肃的她。
她不负我所望地说出:“玛格丽特,我们应该分手。”如此直接了断。
我追问她为什么,她回复说我们当初过于冲动了,根本就没有考虑清楚我们适不适合在一起。
她说她想明白了,我们的感情是禁忌的、见不得人的,她不要再陪我堕落下去了。
我仍尝试挽留,但她毫不留情地甩开我的手。前所未有的,头也不回地丢下了我。
浑浑噩噩走回去的路上,悲伤、不解、委屈以及被抛弃的不甘与愤怒交杂成一团,接着在我的心里被彻底点燃。
情绪几乎无处发泄,我很想歇斯底里地吼叫出来,但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除了喉咙里隐隐发出的呜咽声和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无他物能表现出我的悲伤。
我无人可以倾诉,也不能向人倾诉。
初尝失恋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何况我失去的不止是恋人。老板虽然不明所以,但再次大发善心给我放了假。
年初的时候我租了一间屋子,地方小的很,内部简陋又破旧,但我只图它那低廉的房租。
我像具死尸窝在那张潮湿发霉的木板床上整整两天,不记得吃饭,实在口渴了才想起喝水。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我蓬头垢面的还不如街边的流浪汉干净。
生活还是要被我强行扳回正轨,即使老板是难得的好心人,我也不能长期旷工吃空饷。
我又回到花店工作,之后再没见过莉莉,那次分别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此时的我还陷在生离的悲哀当中,丝毫不知即将到来的——死别的惨痛。
日子又过了两个多月,已经是夏天了。莉莉还是一次都没来找过我。开始我还偷偷去过教堂找她,可不见人影,而后来的我像是赌气似的同样不去找她。
我没见到莉莉,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克莱尔修女,我对她有印象。她是前几年才来到教堂的,人很和善,至少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嫌弃我。
她来买花,我看她穿了一身黑色,又要一束白玫瑰,大概是去参加葬礼。我把花包好交给她,她却看着我显得很意外。
“我以为你也会去的。”
“……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瓦伦汀小姐去世了,今天举行葬礼。”
瓦伦汀小姐,值得特意对我说起的还能有哪位瓦伦汀小姐?几个月没见,再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
我顾不上理会别人,夺门而出。近乎疯魔地在大街上狂奔,此刻的我又重复着与七岁那年一样的困境。
等我跑到快要缺氧窒息,来到墓园时,教堂里的人们已经都聚集在那了。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们若干人将灵柩落入几尺深的坑洞中,正在将其掩埋。那座坟墓就位于瓦伦汀夫妇的墓碑旁边,埋着他们的女儿、我的爱人——莉莉·瓦伦汀。
人们都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我听见修女们压抑的啜泣声,还有神父严肃的祷告声。
我依旧不能接受,我的莉莉怎么能被深埋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她应该好好的站在我面前,牵着我的手,催我陪她到处去玩……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过往与莉莉相处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的回放。我不明白莉莉怎么会就这么离我而去。
脚步一步步挪向前方,终于有人注意到我。
是一直抚养莉莉的那位瓦妮莎修女,她因为我和莉莉的来往非常反感我。
她哭的伤心,如果没有其他人的搀扶她一定会倒下。而她此时挥开了旁人的手,蹒跚着朝我走过来。
我看见她的眼中满是怨恨。
“你这个贱人怎么还有脸来?邪恶的巫女,害死了梅恩还要来害我的莉莉!你给她们下了什么魔咒?
现在她们都死了,你满意了吧?你这个该死的杀人凶手!你真应该下地狱去!”
瓦妮莎修女走到我的面前便开始指着我的鼻子骂,她的嗓子像是磨了砂一般的粗粝,但不妨碍她对我极尽辱骂怨毒的言语。
她终于骂不动了,虚脱地瘫倒在地上。又开始捶着地哭喊道:
“我可怜的莉莉,她才十七岁,什么都还没见过,怎么就选择了自己了断啊!”
她哭的声音都变了调,但我还是听出了她的后半句话。莉莉是自杀身亡,这更让我难以置信。
是因为我们的事吗?我脑子很乱,周围的一切都听不到了,脑子里不断回绕着这句话。
恍惚间有人把瓦妮莎修女拉开了,而我只记得我在原地抱头痛哭,我不记得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此刻的我能有多狼狈。
在我终于回神的时候,人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我几乎是爬到莉莉的墓前,看见那块黑色的墓碑上刻着那个我一生无法忘怀的名字。
墓碑前摆着许多白玫瑰,我突然想把他们全部叫回来,告诉他们这都错了,莉莉不喜欢这种暗沉沉的黑色,而且她喜欢的是纯白的百合花。
克莱尔修女是唯一还没离开的人,她站在我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你知道……莉莉是怎么死的吗?”我问她。
“听说是上吊,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之后我跪在莉莉的墓前,没再和她说话。直到她也走了,我的膝盖大概已经跪的麻木,但我似乎失去了知觉。
天黑成了一片,我艰难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离开。
第二天,我从店里带了一束百合花放在莉莉的墓前,却再没有勇气待上片刻。
趁着午间教堂人少,我溜进了莉莉的房间。整个屋子笼罩着莫名的沉重氛围。横在上方的那根房梁,还留着绳索摩擦过的痕迹。
莉莉曾经一定痛苦绝望的挣扎过。
房间里的摆设没被移动过,估计他们也忌讳。我环视着屋内的一切:桌椅、衣柜、书架。我的手略过莉莉摆放的那些书,其中一本与众不同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随手抽出来翻了翻,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日记本。莉莉有时是会写日记,但是写的不勤。
日记连本子的五分之一都没有写到,但其中的跨度已经有好几年了。头一篇大概是她六七岁时写的。
——今天溜出去看了爸爸妈妈,还认识了新的朋友。她叫玛格丽特,她的头发很特别,我以前没见过她,但我想和她做朋友。
这篇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好多单词都拼错了。
——我又想去看爸爸妈妈了,玛格丽特帮我偷偷溜了出去。今天玩的很开心,而且没有人发现!
——今天不高兴,他们发现了我和玛格丽特。我被骂了一顿,他们让我以后不要和玛格丽特做朋友了,我才不会听呢。
我翻过几篇零碎的琐事,日记已经是近两年的了,莉莉的字迹明显端正了不少。
——情人节,我带玛格丽特上街玩了,路上的人都牵着手,我们也牵着手。回来的路上,我收到了玛格丽特的礼物,今天的我比任何一天都高兴。
——玛格丽特前段时间躲着我,我很难过。所以我今天去找她,她告诉我她喜欢我,而我也中意她。我们在一起了,但这件事要保密!
后面记录了我们在一起期间的一些日常,再往后一面就是空白的了。我却意犹未尽地还想再看下去,想要再抓住哪怕一点我和莉莉曾经的美好回忆。
我翻了又翻,却发现了被夹在中间的几篇。日期是今年的,就在我和莉莉分手前不久……
——今天中午打扫的时候,我目睹了一件事。马修神父和其他几位神父牵着几个女孩去了后山。那些孩子看上去很不乐意,所以我偷偷地跟着他们。
我躲在一片矮树丛后,看见神父们在扯那些女孩的裙子,并且上下其手。孩子们在挣扎,我看出她们想要喊叫,可是嘴被死死捂住。
他们是在犯罪,我打算溜下山去报警。但我还没来得及移动,马修神父就看向了我所在的位置,他发现了我!
我只能马上跑,他也追上来了,我费尽全力地跑,但他的速度远快过我。他从后面把我推倒在地上,用力地掐着我的脖子说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如果你要去揭发我们,你的丑事也会被抖出来。你和那个红头发的惹祸精是什么关系?我出了事,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明白吗?”
我之前和玛格丽特约会时的场景居然被他看到了,他甚至偷窥了不止一次。
在马修神父的威胁之下,为了保全玛格丽特和我,我自私地选择对今日目睹的一切守口如瓶。哪怕那些女孩们所遭受的对待不断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感到惭愧,我成了罪犯的帮凶。是他们继续实施犯罪的同谋……
——过了一周,我每晚持续做着噩梦,梦见那些女孩抓着我的手质问我的所作所为。
而昨夜,才是真正的噩梦。
深夜里,我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我想起身,但立刻有人按住了我,我的嘴里被塞进了布条。
这是我从未梦见过的残酷梦境,可它正在真实地发生。那样剧烈的疼痛也无法让我从中脱离出来。
布帛被撕碎,床脚在摇晃……
魔鬼们在我耳边低笑,我的求救没人听到。
这就是我对恶魔的罪行视而不见的恶报。
最后一篇日记在此处停笔,这就是莉莉和我分手后一周左右。没有露骨的书写,但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莉莉所经历的伤痛。
她瞒着我,自己承受了一切。
我此刻的悲伤比听闻莉莉死讯时更加深刻。莉莉写下的那些名字,尤其是马修神父,我认得他,正是他在莉莉葬礼上念祷告词。
他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念完那段词的呢?他们这些禽兽,居然还能毫无廉耻的顶着神父的名号受人尊敬。
他们才是该死、该下地狱的人。
我带走了莉莉的日记本,开始筹谋着能让这些人渣从此消失的计划。
跟花店老板辞了工,拿着所有的工钱回了我的住处。我估摸着日期,大约半个月后,所有修女们会按惯例带着孩子们去镇上置办生活用品。
神父是不会去的。
我盯着炉灶里生起的火苗,心里有了打算……
半个月后,我坐在山坡上,角度刚好看到大部队的出行。时机一到,我起身准备离开。临走时我抬头直视悬挂在高空的太阳,阳光快要刺瞎我的眼睛。
不再看它,我决然走向教堂的方向。现在刚好中午,我在高处观察了很久,剩下的人都在午休。
我拎起带来的整罐汽油,毫不犹豫地浇在木楼的门廊和楼梯上。点起一根火柴,扔在泼满汽油的木地板上。
火一瞬间窜起,迅速包裹住了整座木楼,浓烟掩盖住了所有的出口。没过多久我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喊叫,是那些神父,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没什么好同情的。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里面的人不可能再逃的出来,我抬脚将要离开。转身的一刻,我却听到一阵女声显得格外突兀。
在二楼的窗口,一颗脑袋从浓烟中探出。对方吸入了过多的浓烟,正剧烈地咳嗽着。
那是玛莎修女,她应该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了才是。我瞪大了双眼,此刻我再想去救她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火舌吞没。
我根本没想牵连无辜的人,现在我该去投案自首吗?我没有这么做,我也不清楚当时我脑子里的想法,总之我逃了……
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我以逃犯的身份离开了这个我居留近二十年的小镇。
【三十岁】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我在各个城镇流浪,最终留在伦敦的一间香水工坊做学徒。
我的理论知识和经验都严重不足,但老师夸我很有天分,几年后我已然成为合格的调香师。凭借我的香水作品,我很快赚到了第一桶金,后面的路也走的十分顺利。
但我始终无法忘记被我害死的玛莎修女。说来令我更加惭愧,这些年我也曾陷入梦魇,梦醒时我很想爬上一栋高楼,然后一跃而下。
却始终没这么做,所以从头至尾,无论何时何地,我依然是如此懦弱不堪。
我唯一能做的,是打听玛莎修女的亲人,然后将我的积蓄汇去一部分,借此让我有略微的赎罪感。
而我再也没回过坎特伯雷,一步都不曾踏入,因为心虚和负罪,事实上我真的很渴望再回去。
逃离坎特伯雷的日子里,陪伴我的还有莉莉的日记本。她留下的空白,被我用新的见闻填充,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记下当地新奇的事物,就像是我在将这些分享给莉莉。
我记得答应莉莉的事,在我学会制香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会研究出一份份香方,是她喜欢的百合花香。
在每年的情人节那天,我用精美的礼盒包装好,只是不能送给她。
而在这一年里,英格兰将同性恋除罪化,似乎标志着我与莉莉的爱情不再是见不得光的罪恶产物。
不知道莉莉是否能得知这一切。
【五十岁】
鬓间不断生长出的白发提醒我,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几十年来,我拥有了自己的香水品牌,做了许多投资,积聚了大笔财富。
账户上不断攀高的数字却只让我觉得无尽空虚,我开始学会花掉它们。我游历了整个欧洲,半个亚洲,而我的脚步还无法停歇。
我每次环游都随身带着莉莉的日记本,它已经快被我写完了。
在中国,我向一位老者学习了品茶,这是少有的能让我平复内心情绪的途径。
结束一次旅行后,我又回到伦敦。我听闻一位朋友正在出售他的房产,那座庄园我在几年前拜访过,当时我就觉得它和莉莉梦境中的那座建筑几近相同。
他给出的售价已经低于市场价,仍是笔不菲的花费。我这位朋友也很好奇,我一个独身中年人,为什么一定要掏空自己的大半身家买下这座庄园。
我只是笑而不语。
入住之后,我吩咐人在庄园里种满鲜花,尤其留一大片百合花。当我看到百合花盛开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从前与莉莉在山间玩闹的时光。
【七十三岁】
今年无疑是特殊的一年,年轻那会儿四处流浪时什么苦也吃过,身体从没大碍。人到底是老了,随随便便查出来就是要命的病。
我的心脏严重衰竭,医生委婉地告诉我,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我早有心理准备,这几十年的岁月完全是我偷来的,走到尽头我也没有任何颜面去埋怨。
或许是临死给我带来的勇气,时隔五十多年,我又踏足坎特伯雷。这里的变化很大,但大教堂依旧屹立不倒。
我去了妈妈和莉莉的墓前祭拜,送上了缺席多年的道歉。缓慢游走在坎特伯雷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
路过大教堂,一名老者从里面出来,那是我毕生难忘的面孔。即使他老了几十岁,老的变了样,我都能认出他的脸。
那个五十多年前就应该葬身火海的马修神父。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大的火他怎么可能逃得掉?而且还活到了现在。
我立刻动身回伦敦派人来调查,才了解一切原委。这个禽兽不仅没死,还因为他的幸存受人敬仰,口口声声说这是神的救赎。
他也许怀疑过我,但他绝对没有胆子指控我,毕竟他自己的底也不干净。所以干脆将错就错将大火推给所谓的诅咒。www.九九^九)xs(.co^m
我在心中冷笑幸存者?上次没死,这次也该死了。
我雇佣了一帮和我当年有着同样红发的杀手,在同一时间来到坎特伯,挑选时机绑走了他。
他被丢在一间废弃仓库里,而我就在此等待着与他的见面。当他眼前的遮蔽物被掀开,看见眼前的我时,他脸上的表情可真是复杂多变。
“果然又是你!”他先是咬牙切齿。
“不然能是谁?还有几个人知道你这个衣冠禽兽做过的龌龊事?”我冷冷地看他,“上次你侥幸逃了,这次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马上又变得恐惧,“不,你不能杀我!”他重复着这句话。
但我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当天晚上,我又来到了当年的火场,这里仍是一座废墟,而今天的这里又将上演另一场大火。
我安排的人都穿上了类似女巫的长袍,我清楚记得这些神父也都曾背地里议论我是女巫。她们用铁链将他绑在十字架上,在他身上淋上汽油,以我当年相同的形式点燃。
在点火之前,我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让我看看这次你的上帝还能不能救你。”
神明没有救他第二次,他活生生地被大火吞噬,变成一具焦尸,而我无比冷静地旁观了全部过程。明明正在杀人,我却感到一种变态般的快感。
快感消退后,只剩下无尽的苍凉。我见证我爱的人死去,见证我恨的人死去,甚至目睹无辜者因我惨死。
我原本无心作恶,但等到我也将要死去时才发觉,不知不觉中我也背上了满身罪行。
后半生的我从未停止对那些伤害莉莉的人的痛恨。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莉莉大可不必这样委曲求全。她默不作声地背负着一切,而我身为她最亲密的恋人毫无察觉。
假如在那一天的小巷,我选择沉默以对,将我的爱意永远隐藏在心里,也许后面的所有都不会发生。莉莉也可以继续她的天真无邪,安然度过一生。
可惜没有如果,莉莉去世的那天,墓园旁的百合花开的正好,远胜以往百倍,我却感受不到花的美丽。
那里的百合花开的再好,我最钟爱的一朵已经永远凋零了。即便如今我坐拥财富和名誉,我始终是孑然一身。
当我陷入回忆时,我雇佣的杀手之一提醒我暗处有人在看我们,她意图追杀灭口,但我劝止了她。我不会再害死一个无辜的人,我不要到死还要多背负一份罪孽。
之后的事情已然成为定局,原本我写了一份交代我所犯下罪行的遗书,准备慢慢等死。只是米娅和她的侦探搭档查到我的速度超出我的预料。
我听说人在弥留之际眼前会不断闪过生前最珍贵的回忆,原来这不是谣言。在我心脏停跳之前,我好像又回到了九岁的那个夏天。
莉莉捧着百合花出现在我面前,她笑着招手,呼唤着让我再一次奔向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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