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兽医拿着罐头走了。
死啦死啦拿出一块饼干扔了过去,张阳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抱怨:“西岸的人过完了。渡索也被砍断了。”
“早知道啦。”
“我们回不去啦。”张阳说。
“我也没打算现在回去。”死啦死啦一本正经地继续说,“翼护妇孺,友军过江,为东岸争取出巩固防御的时间。”
张阳愣住,虽然跟了这位疯子这么长时间,这是第一次,让张阳打心底佩服。
在龙文章的身上,真的有一种魔力,一种近乎妖的疯狂。
这个时候,孟烦了爬进坑来,喘了一口气道:“嗳,我说,从昨天开始,整条东线,您看见有地方布防吗?凭借您一个冒牌儿团长,和十去其六的一帮子败兵?是您乐观呢,还是我悲观?”
死啦死啦平静地说:“我是打小仗的,没指挥过大仗,这也是我第一次打这么大的仗。”
张阳奇怪了瞄了他一眼。
“张连长,你也别白眼看人,我知道,你留过洋,见过大场面。我鼠目寸光,现在只看到了这座山、这条路,东线还有很多山,也有很多路,但关我们屁事!
孟烦了插嘴:“没错,管我们屁事,你必须立即带我们要过江。”
死啦死啦不去理会:“但,这就是我们去咬死的日军,这就是我们吊死的那棵神树,这就是我们要誓死守护的神山!
顺便问一句,日军进攻多少次了?”
孟烦了听着炮弹在头顶再次呼啸,像是大口径的家伙,回道:“十来次。”
张阳看了看手腕上的数字道:“十三次。”
死啦死啦看了他枪托上划的道,喊道:“是十三次!”
炮弹落地,没有爆炸声。
死啦死啦立即爬起身来,高喊道:“是烟幕弹,步兵要上啦。这是第十四次!”
张阳跟随着大叫:“这是日军的毒气弹!大家小心!”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弹落在地上没有起爆,只能看见滚滚地冒着白烟。
烟雾沿着地面扩张,像是有形质的烟墙。
这样的烟幕,通常表示日军步兵将隐藏在烟雾中发动攻击。
有人向烟墙里零星地发射,但更多的人是装上了刺刀。
黑夜加上烟幕,只能凭借肉搏来做出最有效的攻击。
最前端的两个同僚跪倒,咳嗽,用手开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从烟雾中出现的戴着鬼样面具的日军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刺死。
稍后的不辣胡乱甩出了一个手榴弹,也没指望着能伤人,借着掩护,飞快地跑了回来。
他连路都看不清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张阳拿出搜来的防毒面具带上,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郝兽医,看看他搜到了多少防毒面具。”
死啦死啦在弹坑边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后撤!”
张阳跑了出去,寻找郝兽医。
那道从坑沿推移过去的烟墙,它重过空气,像水一样缓慢地流进坑里。
很快,张阳回来了,将两个防毒面具分给龙文章和孟烦了。
“不戴,死不了人的!他们也在烟雾里!”
死啦死啦却被孟烦了按着头戴上。
死啦死啦嘴里叫着喊着,“冲啊冲!冲得上,杨六郎!冲不上,喝米汤!”
人影一闪,便没进了烟墙。
孟烦了等人也只好硬着头皮往毒气里冲。
只见烟墙后的日军密密麻麻,排着阵形,挺着他们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
很明显,敌强我弱。
“回撤!给他们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大喊。
一群人一窝蜂的回撤,甩在身后的仍传来咳嗽,还有刺刀穿透人体的声音。
反应慢的人,和没有防毒面具的,注定被淘汰。
郝兽医的伤员们咳声一片,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化设备。
郝兽医站在石头后,把搜来的防毒面罩全部分发出去,此时连块捂嘴的布也没有,玩儿命地挥手跳脚:“救伤员啊!”
死啦死啦踹了孟烦了一脚:“我去布防,你去救伤员!”
这里攒的伤员根本不是一个人能搞得定的。
孟烦了随意拉着一个伤员就跑。
郝兽医急得大喊:“你不能只拉一个人。”
孟烦了气急:“我也是伤员,能跑的自己跑,拉着不能跑的一起跑!”
于是,伤员们相互搀扶着逃跑。
死啦死啦并没有浪费时间,他是在与毒气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后重组防线。
那道几乎在山沿边草草重组的防线为他们留出了最后一个缺口。
迷龙在防线的最前沿,仍是以豆饼为枪架进行射击,他把整匣子弹呈扇面扫进了烟墙里。
滚烫的弹壳在豆饼身上蹦跳,在百忙之中的郝兽医嚷嚷:“豆饼都烤糊啦!”
迷龙一个河南话替豆饼回答:“末事末事!”
他打光一匣子弹,也看不出什么成效,换弹匣的时候忍无可忍的豆饼从枪下挣了出来,炽热的弹壳被他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得满地都是。
豆饼大叫:“起泡啦!”
迷龙喝道:“枪架子趴下!”
豆饼压根听不见,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
迷龙也不废话,一脚把豆饼踹倒了,架上机枪就打,豆饼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
张阳拿着枪,开始不断射击,为伤员争取逃走的时间。
现在有防毒面具的还不到半数,多数人只能像迷龙和豆饼那样用湿布包住了口鼻。
他们子弹上膛,装了刺刀,随时准备白刃战。
孟烦了身后的伤员拖拉扶携着,不是精疲力竭,就是半死不活。
孟烦了从毒雾中出来,自己却也累倒了。
死啦死啦已经指挥身旁的人开枪射击。
战争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纪,在这么一个古怪的环境下,他们像燧发枪手一样放排枪,以求最大效果。
毒气的扩张终有其限,将一堆人逼至山崖边时,它已经近乎停滞。
张阳在刺刀形成的防线外走动着,开枪,力求击中烟雾中鬼影一样闪现的敌军。
蛇屁股和不辣好些枪法准的老兵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烟雾把大部分日军都掩藏了,看起来好像源源不断,这边的整条防线被一步步逼往山崖。
再退两步,就是陡峭的斜坡,唯一的可能就是一路滚进怒江!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接下来,会是最后的决战,决一死战!
如此近的距离,双方早已装好了刺刀。
这样的战斗很简单,有的只是刺出,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敌军刺回,刺中或者没有刺中。
有一个被刺中的同僚栽进了烟雾,有一个被刺中的日军摔出烟雾。有一个被毒气熏得发狂的人扔了枪惨叫,然后迅速被几支枪刺同时命中。
死啦死啦举起了手中的枪,高喊道:“咬死他们!把咱们的地盘夺回来!”
张阳喊道:“坚持下去,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
一群人状如疯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
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进行了反冲锋!
他们的脑海中,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字——杀。
或许,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当人面临死亡时,才能爆发出最大的潜能。
他们像一群饿狼,扑向毒雾里的羔羊。
他们疯狂,他们凶狠。
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群猛兽。
张阳也说出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后来,川军团的人一起喝茶聊天,是怎么打退日军的,没人能说得出来。
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脑子坏掉了。
大家心里都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叫做“不怕死”猛兽占满了他们的躯壳。
他们发起了最后的冲锋,但这一回,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
这样的战争实在太超乎人的心理承受极限,一群疯子临死之前,不是抱着跳进怒江,就是拉响手榴弹,怎么也要拉走一个垫背的。
于是,日军开始后退。
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崩溃。
在天微微亮的时候,战斗结束。
树林里,日军的九二机枪开始喷吐火舌,那是为了阻住疯子群的追击。
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面具后传出他嘶哑的嗓音,他必须阻止像疯狗一样的手下,否则他们会一直追进丛林。
死啦死啦大叫:“别追啦!固防!”
他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
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
龙文章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
孟烦了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手枪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了他的太阳上。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这时,枪响了。
不是手枪,而是张阳的狙击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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