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十岁那年,我被奉虔带进映月楼,听到紫虞的一番控诉开始,便深知她并非表面那般良善。原想着,未来时日还长,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维护表面和平倒也挺好。既如今,有人耐不住性子,我又何必再与她虚与委蛇?
紫虞从容不迫:“昔年,我在刀口上舔血,这双手不知背负了多少性命,它虽不干净却陪着我摸爬滚打走到现在。子暮及笄韶华不谙世事,正逢花开般的年纪,又得主上庇佑,自然干净。”
话中蕴藏着两层含义。
第一层。
她这朵高岭之花,不像我时时有人灌溉,若无雨露便需得自己扎根,靠汲取土壤里的水才能活下去。为魔界赴汤蹈火,即使双手沾满污秽,也得夸一句英姿飒爽。我再干净,都没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
第二层。
紫虞寥寥几句便将我排在了对立面,毕竟就算千尊万贵如扶青,也是这般过来的。所以,指责她不干净,无异于指责魔界不干净。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忘恩负义丧良心。
与她拐弯抹角太麻烦了,还不如开门见山,更方便些。
是以:“怎么,既动了杀心,敢做却不敢承认吗?”
她露出不解的眼神:“没做为何要认?”
我看向扶青,心一横,道:“紫虞她,暗中派死士狠下杀手,若非我命大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了。”
紫虞隔着袖纱掩面一呛:“此言外之意,我先派出死士对付你,然后留下天兵令牌嫁祸给仙界?”
我愤而攥住袖口:“你自己干的好事何必问我!”
她摇摇头笑:“暂不提杀人,你知道擅自培养死士,挑起仙魔争端是多大的罪名吗?”
扶青皱眉,食指微蜷揉了揉,不说话只侧身默默地听。
我沉声冷看她道:“是了,连先君都敢利用,罪名再大也不及你胆子大啊。”
扶青仍不说话,却偏过眸子,表情凝重。
紫虞笑意僵在嘴角:“怎么,不过几日光景,我的罪名便又多了一条?”
我站近两步与她四目相对,本该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个头矮出半截,气势也弱了:“你尾随至琉宫,并伺机把我推向结界,不就是想利用先君借刀杀人?”
她无奈叹息,玉指抚过长眉,在眼尾处摁了摁:“如果你指朔月之夜前一晚被琉宫结界重伤的事,我自离开碧滢小筑回到映月楼,便再未出去过。你言之凿凿,是亲眼看见了,还是别人看见了?”
我闭眼在她身旁嗅了嗅,淡而入骨的幽香,十分醉人:“这气味,我一闻就知道了,是扶青哥哥赠予你的香粉。”
紫虞漠然:“这也并非什么秘密,素日与我接触过的人,但凡长了嗅觉都能闻见。一传十十传百,你怎知不是有人存心,故意沾染上气味栽赃嫁祸呢?”
她轻咬唇瓣,似是想起什么,细长的睫毛一挑:“我怎知,不是你在扯谎,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呢?”
这颠倒是非黑白的反应,我不禁恍然一笑,为她鼓掌:“虞主子想说,琉宫外并没有香粉的味道,是我自己撞上结界并捏造事实诬陷于你?”
紫虞慢慢悠悠:“不过随口举个例子而已,毕竟你都能怀疑我,那我自然也能,怀疑你啊。”
她不动声色瞥一眼我戴的长巾,素手托起末端一侧,娓娓道:“亦或许这巾子不慎在映月楼沾上气味,又被我当做贺礼拿到碧滢小筑,经由芍漪之手转交予你,从而引发的误会。其实那晚,琉宫外并没有别人,你闻见的是自己身上的味道。因彻夜长跪不起,导致精神萎靡意识恍惚,不留神绊了下脚才会撞上结界,继而再闻见身上的味道所以便多心了。”
我沉沉地:“香粉的味道很淡,需靠近时才能察觉,我那天碰也不曾碰它,哪儿就这么容易沾上了?”
紫虞静默了一瞬:“那天当着你和芍漪,我把锦盒打开过一会儿,想必在她经手时也是闻见的,气味通过她沾在你身上有何奇怪?何况,巾子既给了你,碰没碰就只有你最清楚。”
说罢,她转头,微微欠身:“主上若不信大可传召芍漪进来,她是您选给子暮的侍女,总不会替我撒谎。那日锦盒有否打开,有否闻见味道,一问便知。”
到底比我多活了千年万载,既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和三个男人并驾齐驱,又岂会是省油的灯?
我分明清楚记得,那晚被推向结界之前,确曾闻见过一股淡淡幽香。可受伤后,气味便消失了,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若真是从锦盒里沾染在身上的,就应该如影随形才对怎么可能时有时无呢?
要么算她够精明反应快,当即便想出借口开脱,连我都差点相信了。
要么这巾子是她提前留的后手,只为等到今日当面对质时,直接杀我个措手不及。然,去琉宫乃临时起意,连芍漪都不知道别人又从何处通晓?除非紫虞比扶青还要厉害,有洞悉天下未卜先知的本领,但这样想未免将她看得太神了。
或许,送巾子是凑巧,去琉宫是凑巧中的凑巧,她不过抓住机会为自己诡辩而已。
事到如今,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扶青身上了:“那晚,你一直待在碧滢小筑,我身上并没沾染香粉的气味对不对?”
扶青手指捏紧:“我不知道。”
也对,我被结界重伤,他整整一宿都未曾合眼,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关心什么香粉?却不知霍相君留意没有,只是贸然提这个名字,扶青怕又得生气了。
紫虞双瞳剪水向我一瞥,眼中暗藏着玩味,语气深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近乎麻木般脱口:“莲纹刀柄。”
她愣了片刻:“这又是什么?”
我像个作壁上观的看客,说话时语气平稳,波澜不惊:“你装病那天,我孤身一人离开映月楼,在返回碧滢小筑的路上遇到了死士。”
话音将落下,扶青骤然回眸,难掩震惊的表情:“有这等事?!”
昔日凶险至今仍历历在目:“我被死士摁进水里捅了一刀,而刀柄上所刻之物,是朵莲花。”
扶青恍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才会只跪了一夜,脉搏便虚浮无力,如同生病?”他轻声懊恼地责问:“为什么不早说?”
我抬眼看向她眼中浮起一丝微妙的变化:“或许这个问题虞主子回答最合适。”
紫虞垂下眼帘苦笑:“看来又是我做的?”
她现如今这副佯装楚楚可怜又委屈的嘴脸,与方才在书房里透过门缝看我时,一前一后简直判若两人:“只消看到莲纹,就不可能忽略掉使用莲纹的人,除了虞主子你还有谁会这般挑拨我和扶青哥哥?!”
紫虞凝眸:“说完了?”
复又道:“就凭一把刀,和刀上的莲纹,你便笃定了是我?”
我点点头耸了下肩膀不以为意地看着她笑:“虞主子和那传话的戍卫一样,虽说都拿不出证据来,可动机摆在这儿,有什么区别啊?若他有罪,您是否应该,还我个公道呢?”
她回我一笑,却不再是苦笑,而是参悟般的笑:“原来如此。一会儿说我派死士对付你并嫁祸给仙界,一会儿说我在利用先君借刀杀人,一会儿又说什么莲纹刀柄……”
说话时眼皮一挑:“起初我还以为是场误会,岂料你变着法子,存心构陷。”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淡然:“我从不屑于做这种事。”
紫虞左手提住袖摆右手摊开向我讨要:“好,既如你所说,那把刻着莲纹的刀呢?”
我扭头冷哧了一声:“如此关键的物证自然要当场毁去,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何必问我?”
她紧接着:“既没有物证,那人证呢,死士呢?”
与扶青对着干的事做多了,我几乎每天都在心虚,鲜少如此刻这般,理直且气壮:“是个女人,模样没见过,表情甚为凄厉,似乎厌我到极点。她和持天兵令牌的死士一样,暗杀不成便毅然自毁,根本查无可查。”
她语声缓缓柔中带刚:“你既被死士摁进水里捅了一刀,便请撩开衣服验验伤口,以证明确有其事。”
我面色僵硬说道:“我那几日一直用雪莲羹调养身子,伤口也早就已经痊愈了,拿什么给你看?”
紫虞不慌不忙:“那请问,你是怎么在身中一刀,并被死士摁进水里的情况下脱险的?”
复又追问:“在魔界,别说训练有素的死士,哪怕一个小侍女要杀你都易如反掌。如果凭你一己之力就可以对付死士,那这死士培养了有何用,能成什么事?”
再问:“又或者,是谁救了你,不妨把他叫过来,当着主上的面说清楚?”
我捏紧拳头深吸了口气,施救的是霍相君,这能说吗?今日,对方早有准备,所以才敢理直气壮质问。
显然,她不仅部署死士,还派出眼线暗中监视着一举一动。若讲明是霍相君,保不齐紫虞说出什么来,岂非正好给她挑拨离间的机会?只怕,这头还没扯清楚,那头倒先落入另一个圈套了。
耳边猛然响起司徒星昔日的一番叮嘱——‘救下醉灵等同得罪诸魔,那时主上便是你唯一的靠山,可千万躲在他背后别把这救命稻草推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想引出霍相君,把这根救命稻草给推走,然后再借诸魔之手替自己除障。生来握着刀的女人,谁都可以利用,果然够毒,够狠。
紫虞续着方才的话娓娓道:“当初主上下令清剿死士,是霍相君带兵搜查的,司徒星从旁协助的。除他二人,别说映月楼,就连奉虔将军,都未曾沾染半分。后来,也是司徒星,将我那儿翻了个遍。”
她一顿,玉指纤纤,掸了掸纱袖:“紫虞何其有幸,能避开他们,暗藏死士?”
最后意味深长:“你是不相信霍相君呢还是不相信司徒星呢?”
我被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
她朝扶青跪下来:“人界有种假死药,可在短时间内把不出脉搏,但凡医术高明的大夫都可以做出来。何况这是魔界,施一记法术,有何难的?紫虞斗胆直言,子暮只跪了一夜便脉搏虚弱,安知不是为胁迫您放过醉灵而使的苦肉计?”手机\端 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我一时窝火,指着她,道:“你胡说!”
她端着手神情肃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缘何你能胡说,我却不能?”
不多时,她淡淡侧眸,眉眼间透着凝重:“若不是苦肉计,便是真的被死士所伤,却为何你连细枝末节都记不清楚?危急关头怎么脱险的,可有人施以援手,很难回答吗?”
“我…………”
她沉声打断:“你和那名戍卫素不相识,自醒来后也未曾有过交集,且先撇开他是否无辜的问题。一个对你口无遮拦横加指责的人,却甘心以德报怨为他求情,莫非你不是想帮他,只是针对我?”
一味扮可怜,乃不入流之手段,最多笼住文沭那样的。对扶青,需刚柔有度,这样才更加真实,也不会显得矫揉造作。毕竟,委屈受气包,并不符合她的人设。
扶青没耐心再听下去:“够了。”
他将她搀起来:“暮暮还小,虑事不周全,并非存心针对,孤替她向你道歉。”
十五岁的年纪沉不住心性,我明知此时该闭嘴了,心里却还是委屈,颤着声嚎啕:“我没撒谎凭什么道歉!”
扶青低叱:“休得胡闹!”
我眼眶噙着泪,声音哑下去,半晌才道:“为什么你愿意相信她却不愿意相信我?是因为她会发誓吗?我也会啊……”
我将三指竖于耳边:“秦子暮就此发誓,方才所言,若蓄意构陷,若存半分虚假,尸骨抛于荒野,魂魄困于忘川,生生世世……”
他怒了,眼中渗出寒凉,比任何时候都要凌厉:“你还想闹到几时!”
一默:“怪我素日太过纵容,才让你失了分寸,一味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我心中一凉,牵住他的袖子,不知该如何辩解:“我……我……我没有……”
他失望道:“适才有句话不错,你的确该多多律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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