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什么端上蜜饯出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我一个人闷在被子下,闭上眼睛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扶青铁了心要杀醉灵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如果我承认听到那些话或许能保住妘妁一命,免得被辽姜以灭口为名生生剜下她的内丹给紫虞。
但…………
‘如果不能同时救两个,求嫂嫂和霍大哥先保住阿娘,无论那位辽姜公子要灵力还是内丹我都可以给他。’
当彼此都希望对方活下来然实则却只能留一个,且仇人强大到此生不可企及的高度时,与其受分离之苦还不如同死。起码,从此尘世间便能少一个,像我这样被仇恨裹挟却又莫可奈何的人吧?
纵使绞尽脑汁硬掰出个让自己能够释怀的理由,可心里面还是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不想她们死,不想辽姜和紫虞拿到内丹,更不想霍相君因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
心烦得很,索性穿上鞋,起身下地走走。
窗框外第一缕阳光照进来,那册诗经已被浸透大半,墨渍渐渐有些化开了,我慢条斯理往后翻,倏然间嘴角上挑,默默拈住袖口,把水揩干净。
当初我连字都认不全,好容易将这页内容抄下来,却悲惨地让扶青给撕成了碎片。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后面的字糊成了墨团,我摊开这页放到窗台上晒,将一转身芍漪便从门外走进来:“我在花草茶里添了几片薄荷叶,听说薄荷能提神醒脑,便沏来试试。”
说话便开始添茶:“薄荷还能有助开胃,晌午我做些好吃的菜,你昨儿受了伤得多补补。”
一注水流沿壶嘴倾泻而出,看着热腾腾的白雾,我埋下头道:“对不起啊,我方才心情不大好,所以可能说话态度有些冷淡……”
她放下茶壶:“是我不好,讲话太过于没分寸,本还打算指着这壶茶赔礼呢,结果听你这么一说倒反而张不开嘴了。”
我刚刚喝下一肚子水,这会儿端起茶杯,浅尝即止:薄荷的味道不浓不淡,入喉时虽有些清凉,但不会盖过茶香。足见,沏这壶茶的人,定花了许多心思在里头。”
芍漪牵起嘴角破颜一笑:“药和蜜饯都放到花圃里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去厨房准备午饭。”
说完,她转身之际,我手捧茶杯坐下来:“霍相君现在在哪儿?”
芍漪疑惑:“怎么突然提这个?”
我指尖轻敲在杯沿一侧,心里七上八下的,犹豫着道:“因为昨晚是他送我回来所以好奇问问。”
芍漪做出迟疑的模样用手托住下颌思索片刻:“主上并未撤回对公子的禁足,自然应该待在百笙轩,无召不能出来。”
我垂下眸子小声问:“如果他自己想出来呢?”
芍漪想也不想:“若自己出来就是公然违抗君令,势必要被打入雷火狱受刑,即使不死也得掉层皮。”
杯子一晃,茶水溅出来,我干笑了两声:“哦,我去补个觉,中午做碗莼菜汤吧。”
幸而,她没看出端倪,只是比划着手指掰数:“那便做碗莼菜汤,再添一道蟹粉狮子头,盐焗鸡和清蒸大虾好不好?”
我埋头轻抿了两口茶又默默坐回到床沿边,将挂在帐钩里的纱幔散下来,边拢被子边道:“随便。”
隔一层朦胧的碧青色,她缓步走出去,门关了。
诚然,我睡不着,干躺了一上午。
晌间吃饭的时候,芍漪盛来一碗莼菜汤,并从厨房里将雪莲羹捧到我面前:“主上说,药只喝一次,但雪莲羹不能停。”
我一勺一勺咽着羹:“他什么时候说的?”
芍漪擦擦袖子道:“昨晚,主上把药熬好,将将端进来煨着的时候。”
等喝完那盏羹,我又默默端起了莼菜汤,泡在饭里搅拌两下小口地吃起来:“他还跟你说什么没?”
她手里的动作一僵:“没什么了……”
我笑了笑,安静吃东西,与她再没有话。
午觉后醒来,我拿着小铁锹莳花弄草,芍漪则搬了张凳子坐在大门前刺绣,从昨晚忙到现在还能有这份闲情逸致委实难得。
更难得的是,以往这个时辰她都在房里休息,往熏炉中添几勺香料然后高床软卧无事不会出来。
哎呀……
有朵牡丹花被我铲坏了,连茎带叶倒下去,真是罪过。
我念叨着阿弥陀佛,扔掉铁锹后又拍了拍手心里的土,余光淡淡瞄一眼芍漪转身回到书桌前提笔写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写罢第四十张的时候,窗外变成了夕阳色,她还守在门口,一步也没动。一柱落日余晖映在那页诗经上徐徐照进窗台,眼下距霍相君救人的时辰,快到了。
若拦住霍相君今晚则必定有个醉灵性命不保,若不拦兴许她们都能够活下来,可违抗君令的大罪……
紫毫啪嗒一声从桌沿滚落到地上,玉牌安安静静地躺在枕边,我拿余光瞄了一眼,手撑住额角,头痛。
芍漪捧着针线熬坐几个时辰想必是累了,这会儿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走到廊檐下轻叩门板:“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我将纸张堆叠整齐:“随便。”
芍漪斟酌道:“骨汤营养,其味醇香鲜美,要不用它煮面来吃?”
我笑笑:“好。”
等她进厨房忙活,我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弯腰躲在外头鬼鬼祟祟溜出去,把自己变作侍女模样头也不回跑走了。
沿途,我紧赶慢赶,终于在临近出口的最后一条岔路上捕到霍相君的背影。暮色从他身侧树枝缝隙里洒下来,斑驳光晕遍布在脚边,将影子拉得老长。
我将他拽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你不能去!”
霍相君一怔:“暮暮?”
我朝四周张望一眼随即压下声音低吼道:“你正在被禁足,擅离百笙轩已经是大罪,还要公然违抗他的命令强闯出去,万一扶青盛怒之下动了杀念届时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反问道:“现在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我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其实扶青有心放过妘妁,只因辽姜以灭口为理由这才作罢,如果我向他坦白承认昨晚确实听到那些话,说不定辽姜的理由不成立妘妁就有希望能活下来了呢?”
他再问:“那妘妁的母亲呢?”
我身子打着颤:“扶青铁了心要帮紫虞拿到内丹,我最多只能求他放过一个,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这时妘妁从霍相君怀里飞出来连声道:“嫂嫂,你带我去见君上,求君上开恩把阿娘换回来吧。这样既能给他内丹,阿娘也可以保住性命,更不会让霍大哥受牵连。没有我还有哥哥守在身边日夜尽孝,但若没有阿娘我和哥哥就彻底变成孤儿了,妘妁自知没本事临了总要替阿爹保护阿娘一次吧!”
转头又道:“谢谢你霍大哥,妘妁已决定不走了,否则阿娘若有什么万一,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安心的。”
霍相君肃目:“你不安心,难道你娘就会安心,那晚她如何护着你的忘了吗?”
继而道:“舐犊之爱,必定豁出性命保全子女,如若牺牲自己换她每日肝肠寸断活着,如此孝义最终被感动到的也仅仅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火云笼罩间霍相君半俯下来两只手捧住我的脸颊语重心长:“辽姜与醉灵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阻止主上放过妘妁,还不是为了替紫虞多拿到一颗内丹?假如等你实话实说之后,他又找出别的理由,届时该怎么办?”
紧接着他又抛出第二问:“保住这个一千年还会有下个一千年,只要销魂散之毒仍然残存不解,辽姜必尽全力为紫虞续命。所杀的醉灵越多得到的精元内丹也就越多,若辽姜巧言令色说动主上,你敢赌吗?”
赌,是需要下注的,我连筹码都没有拿什么赌?
妘妁顿时眼眶一红:“那我阿娘……”
我仰头看着天上苦笑一声:“劫匪岂会嫌到手的银子多呢,诚然你想一命换一命,人家未必答应。弱者根本没有资格做交易,一旦把选择权送出去,就只能任其宰割。”
他目光深邃格外的郑重:“我都想好了,东南山下有天兵驻守,只要把她们送到那附近藏起来,辽姜纵使追过去也没胆量贸然惊动天兵,一则可保万全二则也不会影响与仙界作战的计划。”
东南山附近……
我下意识道:“芳草镇?!”
他惊道:“你去过?”
我鬼使神差地笑了:“去过,那里长满了草木,还住着很多和我一样的凡人。”
忽转念一想:“人越多越容易殃及无辜……”
他细声地宽慰:“等到入夜以后万籁俱寂,那个时辰即便有凡人,至多不过三三两两。更何况,他们要的是精元内丹,若伤及无辜引来天兵反而得不偿失。”
“那你呢?”我几乎脱口,“违抗禁足令,带着醉灵闯出魔界,还要和扶青去争精元内丹,在凡间这是犯上作乱的欺君大罪!”
霍相君低了低眸子:“帝王之术在于平衡,既然辽姜和紫虞占据秤的一端,那么主上就必须把我和司徒星绑到另一端。而眼下,仙魔两界少不得一战,他又岂会为区区两个醉灵自断臂膀?”
我不禁道:“那打完仗以后……”
他噙一抹浅笑:“打完仗便戴罪立功啊,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至少可免一死吧?你放心,我既然敢做,就不怕扶青怎样。”
也对,法理不外乎人情,何况还是干柴烈火的断袖情?
倏然间,他埋入肩膀,紧紧地拥在我身上:“等救出醉灵,你可以恨我可以杀我,但是千万别让心结遮蔽了阳光。我希望,暮暮每天都能快快乐乐的,除非喜极而泣否则永远不要掉眼泪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推出去:“霍相君你听清楚,如果扶青一怒之下生出杀念,那就算他大发慈悲替我娘亲报仇雪恨了。如果他不杀你,那么从此,从此……”
从此……
他淡淡笑了笑:“后面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妘妁一只手抹泪:“嫂嫂,妘妁不想为难你和霍大哥,若实在救不出阿娘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平安,届时还得麻烦嫂嫂向君上陈情求他只拿一颗内丹便好放阿娘回去吧……”
我轻拍她的肩:“放心吧,我向你保证,她一定会平安的。”
或许我没有能力做这个保证,但眼下除了让她宽心以外,别的也只能力尽人事了。
她学着适才霍相君的样子紧紧拥住我道:“嫂嫂,谢谢你,妘妁好喜欢好喜欢嫂嫂啊。不管这次能不能活着你都是我和阿娘的恩人,所以有样东西妘妁一定要送给你,权当做一点微小的报答吧。”
突然,我猛打了个寒噤,像有什么东西直往脑门里蹿。
半晌后,等妘妁退出去,我把全身都摸索一遍:“你刚才做了什么?”
她俏皮地挤了个鬼脸:“不告诉你。”
我一顿:“可是,方才走得太匆忙了,那块绢帕我都没能带出来还给你。”
她唔一声摇摇头道:“不用了,绢帕本来就不是妘妁的,只当妘妁替那位仙子姐姐转赠给嫂嫂吧。既报答了嫂嫂就不能不报答霍大哥,有件事霍大哥一直不肯说,妘妁帮霍大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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