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城人声鼎沸,独秦府萧条,门可罗雀。扶青驻于府外,手擒竹骨扇,拢一身淡淡的月牙色长衫。
他站了许久,守卫上前,询道:“公子站在府前,可是有事?”
扶青掂了掂扇骨:“找你家老爷。”
守卫道:“公子来的不巧,眼下老爷正忙,不见客。”
扶青闭眸,不紧不慢:“知道他在忙,他若不忙,我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守卫当即冷脸:“国相大人在里头,老爷实在没空相见,公子请回吧。”
扶青道:“你进去告诉一声,就说劫亲的是我,推柳无殃的也是我。”
守卫僵住,唤来几人将他守着,自己个儿进门,传话去了。扶青一手执扇,一手背于身后,静等片刻,守卫匆匆出来:“我家老爷请公子进去,这儿是正门,按规矩,您得走侧门。”
扶青望向房檐下的老木匾额,尤其盯住那个‘秦’字:“让你通禀,是我对秦府最大的礼数。”
守卫拦在身前,不肯移步:“公子劫亲在前,冒犯国相府在后,让您走侧门,也是秦府最大的礼数。”
扶青始终看着匾额,手中扇骨翻转,轻易便将挡路的守卫拂了出去。那守卫高高腾起,又重重落下,滚在仙兵乔装的路人脚边,昏死过去。
仙兵退了退,暗暗施法,向天上道:“快快禀报晔阳君,魔君进秦府了。”
会客堂上,国相满目阴鸷,杀气腾腾:“你们秦家果然了不起,君妻命格在前,天帝赐莲在后,怎么,拿我国相府当软柿子捏吗?这十年来,我是如何提携你保举你的?我儿无辜丧命,秦家到现在都没个交代,信不信,我让你们家破人亡!”
秦家老爷身为府宅之主,虽显憔悴,却捧一盏茶,气定神闲抿了抿:“子玥成寡弃之妇,颜面全无。子琭被国相府重伤,几乎丧命。难道,这还不算交代吗?”
国相怒目,拂去他手中的杯盏:“可秦子琭安然无恙,我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秦家老爷正襟危坐,缓缓道:“国相大人之意,当如何?”
国相拍案:“秦子暮是我儿要纳的妾,她不过门,我儿死不瞑目。要么让秦子琭赔命,要么交出秦子暮,要么,我灭你秦家满门!”
扶青恰时进来,眸子淡淡一挑:“动辄灭人满门,国相大人好气势。”
二位齐齐回头,扶青不束银冠,只在发后缠一条与衣同色的长带,伴着青丝微拂在风里,翩翩儒雅,俊秀清逸。
正堂上的主人不言语,国相跨步上前,警惕道:“方才守卫通传,说有个自称劫亲的,可是你?”
扶青道:“是。”
国相愣了一愣,又问:“推倒我儿的也是你?”
扶青道:“是。”
国相冷笑:“早不来晚不来,偏等我上门了才来,你们这出戏唱的可真精彩,当我好骗是吗?”
秦家老爷看向扶青,起身,走近两步:“阁下很是眼熟,我们见过?”
扶青颌首:“十年前,二小姐出生的那天,我们的确见过。”
秦家老爷低眉片刻,再抬头时,满目错愕:“你……你是那个云游方士?”
扶青执扇骨敲了敲自己的肩,踱步道:“旱灾之年,贵女降世,建州瑞雪,君妻命格。秦大人,您这十年来是如何对她的?您只把她当做君妻,可有把她当做贵女?”
秦家老爷闷了一闷:“偏房庶女,何来贵字?况且,我已将她逐出秦府,从此以后,秦家再无秦子暮。”
国相:“你以为,将她逐出秦府便可一了百了?你不必花钱找个替死鬼搪塞我,也不必在我面前说什么逐出不逐出的话。无论你把秦子暮逐到哪儿,她都是我殃儿的妾,这辈子都是!”
扶青摊开扇面,边拂边道:“十年前,有个方士在秦府门前说,秦家庶出小姐有君妻命格,那时,您的门客也在场。他将方士之言转述于柳家主人,也就是国相大人您的耳朵里。是以,国相大人才会提拔秦家,柳少公子才会看中仅十岁的秦子暮。其实,他只是在国相大人的熏陶下,想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罢了。”
国相脸色骤变:“你胡说!”
扶青不理会他,接着道:“在私下,二位因柳无殃与秦大小姐而结为姻亲。在朝上,二位因君妻命格而结为朋党。说白了,就是秦家靠君妻命格攀附柳家,柳家利用君妻命格为自己的野心添砖加瓦。只不过,国相在乎世俗礼教,在乎嫡庶尊卑,不愿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娶庶女为妻,便让柳无殃迎娶秦家嫡长女在先,纳次女秦子暮在后。国相大人,您有扶持爱子篡权夺位之心啊。
扶青略一顿,轻声叹道:“唉,可惜,您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所谓君妻,指的并非人间帝王。”
国相怒目圆睁,眼眶微红:“并非人间帝王,难道是仙,是魔,是鬼?”
扶青勾一抹冷笑,低缓道:“不愧是国相大人,跟您说话,一点儿也不费劲。”
说罢,扶青转身将扇面一扬,劲风打在天上,坠下无数个天兵天将。
他眉心一朵火纹,殷红无比:“孤不喜欢受监视,要看,不妨光明正大看。”
玉面郎领一队兵,飞身而下,落入庭中:“君上,别来无恙。”
扶青重新摇扇:“云中隐着千军万马,玉面星君领一队出来有何意义?”
玉面郎道:“我们可不像君上这般肆无忌惮,为仙者,岂能扰乱人界秩序?”
扶青慢悠悠步入庭中,甚闲适:“孤猜猜,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嗯……段千绝命天兵监视秦府,只为探查孤与这儿的一切往来。他想知道孤为何来这儿,来这儿做什么,目的是什么。玉面星君,孤可否说错啊?不如玉面星君讲与孤听听,你究竟,探到了什么?”
玉面郎面色阴沉,煞是难看:“你故意的?”
扶青合拢扇面,轻抚扇骨:“杀鸡儆猴嘛,没有鸡,如何儆猴呢?”
说话间,扶青再摊扇面,手一拂,卷出熊熊青火,将除玉面郎之外的天兵化为飞灰,魂消散尽。
扶青笑了笑:“玉面星君回回都这样,自己不敢来,便用仙气凝一个幻象来,好没意思。回去告诉段千绝,他的兵,孤很受用。”
玉面郎咬牙切齿,幻象消散前,他道了最后一句:“君上的话,我一定原封带回。也请君上记住,有朝一日,仙界也会像君上今日这般受用魔界的!”
这时,隐在云中的天兵发一支羽箭,扶青身子微倾,避了过去。羽箭笔直刺向他身后的那位,秦家之主、上军参将。千钧之际,扶青瞬身上前截下箭竿,牢牢攥在手心里。
秦家老爷骇然,此刻,眉心与箭头只差毫厘:“你,你到底是谁?”
扶青扔下箭:“孤并不情愿救你,不过看你生养她一场的份上,替她还了你的恩情。这一箭,加上救你儿子的雪山归心莲,从此以后,秦子暮与秦家两不相欠。”
他又望向身旁,冷汗涔涔的国相:“以后,不要再说秦子暮是你殃儿的妾,她与柳无殃没有任何关系。国相大人,听好了,拦路劫亲的是孤,推倒你儿的也是孤。若有本事,就上北海雪境找魔界,找魔君,孤等着你。如若,国相大人再纠缠秦家,或伤害秦家的任何一个人,孤就像灭了那队天兵一样,灭你柳家上下。”
秦家老爷抿唇,低咽:“子暮是否在你那儿?她过得好不好?”
扶青踏出两步,正要离开,回眸望向他道:“秦大人不必操心,她在魔界,会比在秦府过得更好。毕竟,孤对自己的女人是很疼惜的。凤冠霞帔算什么,红妆十里算什么,等暮暮长大了,孤会给她一个,比秦家嫡长女风光百倍的迎亲礼。”
说罢,扶青转身,踏出会客堂。
他身后又道:“子暮没读过书,若有冒犯无礼的地方,请多担待。她食量好,吃得多,别饿着她。离开秦家,离开我这个爹,挺好的,挺好的……”
扶青只站了站,未说话,也未回头。他单手背后,脚下一点,月牙色的衣摆迎风乱舞。身影渐渐没入云中,消失了。
云的另一头:“我们被扶青利用了,他假意变装进府,实则引我们注意,并以我们为饵,震慑柳家,替秦家摆平麻烦。此番让他戏耍,还白白损失了一队天兵。”
段臻:“把天兵撤走吧,这个地方,扶青不会再来了。还有,今日之事压住,别让天帝知道。”
玉面郎道:“今日损兵折将,还让他当着凡人的面竖了个下马威,自然不敢让天帝知晓。”
段臻摇头:“不,我的意思是,别让天帝知道秦子暮的存在,也别让天帝知道与秦子暮有关的任何人和任何线索。”
玉面郎疑惑:“之前不能笃定秦子暮的身份,所以没说。可现下,已然确定轮回簿里没有她的转世信息,还不告诉天帝吗?”
段臻目光深沉,缓缓一笑:“制胜的法宝,就得在致胜的时候用。太心急,会得不偿失的。”
魔界,阙宫殿中。
“鸡爪子,猪肘子,四喜丸子,油焖虾子……”横躺在皇帝老子的被窝里,盖着锦缎衾褥、垫着金丝软枕、说梦话还流口水的,正是在下。嘴边又湿又黏,我擦了一把,没擦干净,正在软枕上刮蹭的时候,皇帝老子一推门,把我惊醒了。
我吓得坐起来,在脸上糊抹一通:“君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我给君上拆下来洗,洗干了晾,晾完了重新套上,对不起!”
说完,我诧异看了他一眼。一身白衣,再端个扇子,整得跟个书生似的,好诡异啊。
诡异的那位将扇子搁上桌,双手腾出来扛我,可怜本姑娘,像麻袋一样被他挂在肩上。等走到饭桌前,又被他俯下身来,轻飘飘放在木雕花凳上。他再拿起扇子,一下一下掂着玩。
我胆儿小,看他这样,跟看鬼似的:“君上这是干什么?”
他在我身侧坐下来,左手托腮,右手把玩扇子,直勾勾的眼睛盯得我发毛:“你不是想吃肉吗?”
这时,文沭便领着九个侍女进来,每个侍女端盘菜,香味都快沁我脑子里了。
文沭捧一碗米饭给我,顺便指向桌子上的菜:“清炖鸡孚、清炒凤尾菇、五须虾蓉酿豆腐、艾叶糍粑、红糟排骨、红扒鱼翅、心香乳酪、月白燕窝,芝麻卷。”
我把筷子含进嘴里,认真道:“你不用报菜名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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