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个碧空晴朗的天气,主母夫人拢一身雪白的大氅,闲坐庭中阅经赏梅。
丹青苦恼着,满怀心事走了过去:“夫人……”
主母夫人搁下经书,悠然道:“何事?”
丹青望了望四周,主母夫人了然她的用意,将所有仆妇婢女全遣了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她与丹青两个。
丹青道:“奴婢刚刚得到消息,城西生乱,连京兆尹都惊动了。”
主母夫人愣了一愣:“绑个丫头片子,不至于吧?”
丹青急道:“城西出命案了,奴婢找人雇的那两个地头蛇都死了。听说,其中一个被人拿扇子割破喉咙,还有一个死在荒郊,距天妃庙五里之外的山坡上。报案的樵夫说,是个穿红衣的男人把他杀了,除了脸,身子全烧烂了。火是青色的,邪性得很。”
主母夫人一惊,身子晃了晃:“秦子暮呢?”
丹青搀住她:“好像被人救走了,现在下落不明。夫人,那两个人死之前会不会把我们咬出来?京兆尹会不会来查我们啊?”
主母夫人咬着牙,将经书拂到雪地里:“慌什么,他们不是死了吗,死无对证怎么查?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别出去乱说就是了!这庶出的贱丫头,她不回来最好,她要是回来了,你给我装得镇定些,不许漏一点儿马脚。否则,我将你乱棍打死!”
丹青脸色惨白,伏在她脚下颤巍巍道:“夫人饶命,丹青不知道,丹青什么也不知道!”
主母夫人烦躁地揉了揉额角:“这件事不能让旁人知道,更不能让老爷知道。老爷对君妻命格深信不疑,要是让他知道了,我不会怎么样,但他一定扒了你的皮。毕竟我是老爷的正妻,而你只是奴才,懂么?”
丹青一遍遍磕头,皮肉磕在冰渣上,擦出淡淡的血痕:“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牡丹苑外头,秦子琭端着燕窝糕,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此刻,我空着肚子站在角门外,一墙之隔的距离,却不敢进去。
主母夫人找人害我,我现在回去,免不了受她一番盘问。我要是说自己一路平安,保不齐壮了她的胆,她还要害我第二回。我要是实话实说,可我没证据,只怕被她反咬一口,说我污蔑她清誉。说还是不说,该怎么说,这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若非谬齑拦路,我还能究上个把时辰。
他不声不响蹿了出来,侧脸一抹淤青,紫红紫红的:“你,给老子站住!”
我忍住笑:“哎哟,你这是怎么了,挨打了?没事,他们两个打你一个,输了不丢人。”
谬齑抚着淤青的地方,嘶了一声:“什么两个,明明是三个!”
我啧啧道:“你不会把相君哥哥算进去了吧?他走的时候你还没受伤呢。”
“他一个受重伤的,老子脸皮再厚也不至于把他算进去!”谬齑朝我吼一嗓门,忽然委屈了起来,“奉虔那杂碎,护犊子就打老子脸。”
我问他:“奉虔是谁?”
谬齑忽然盯着我,一双眼睛直冒火:“你问这么多干嘛,你问的着吗!都是你,要不是你跟老子吵架耽误时间,辽姜和司徒星能赶得上来救他?老子能被奉虔给揍了?”
我看他可怜,便安慰道:“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那什么奉虔也是,不知道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吗?他这样践踏你的自尊,实在太无耻了。”
实在太圣明了。
谬齑眼眸子一剜:“老子总觉得,你想说的不是无耻。”
感谢谬齑,他的出现让我巴不得立刻回秦府去。同他待在一处,本姑娘一点儿也不爽快:“无论我想说的是什么,咱大路朝天,我要回家了,不送。”
“站住。”谬齑将他的鞭子扛在肩上,拽的跟个大爷似的,“本仙以导正迷途者为己任,请你走一趟。”
我瞟他一眼,神色复杂:“你有病啊?”
他捏出一朵软绵绵的云,拎着我,一把扔了上去:“见笑了,我就是有病,一挨揍我就犯病。”
谬齑越升越高,我扒拉在云上,连骨头都吓软了:“谬齑你大爷,你是神仙还是绑匪啊,你放老子下去!”
谬齑环着胸:“别学老子说话,否则老子把你摔成肉酱。”
本姑娘是个惜命的人才,纵然裹了一肚子气,却还是老老实实趴着,再也不敢嚣张了。被神仙绑架,或许我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趴着趴着,我睡着了。正打鼾的时候,谬齑揪着我一把扔下去,生生将我给摔醒了。
我摊在地上,仰头瞥见个素衣长襟的仙者。
仙者从画一样的宫殿里走出来,他看一眼谬齑的淤青,恭恭敬敬埋头作揖:“拜见尊者。”
呃……从我这个角度看,他在憋笑。
谬齑嗯了一声:“重华怎么样了?”
仙者归置了自己的表情,抬头摆出一张正经脸:“宫主外伤已愈,却仍未醒转。”
谬齑的表情十分难看:“看来还得霍相君亲自解咒,杀千刀的霍相君,别让老子逮住你。”
忽然,谬齑拽着我朝仙者身上一推:“把她交给阿桑,先更衣梳洗再把身上这件破烂扔了,半个时辰后送来紫云殿见我。”
仙者犹豫道:“尊者,这是个凡女?”
谬齑正色道:“此女小小年纪与魔为伍,我怕她误入歧途,所以领回来点化点化。”
我凄惨道:“说来这是一宗绑架案,我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一身正气,实在不需要点化。”
仙者凑上前,诚恳道:“尊者,绑架凡人是犯天规的。”
谬齑白他一眼,给他一拳,又赏他一脚:“你说什么,我听不大清楚,再说一遍?”
下一刻,我被仙者提住后衣领子:“尊者点化苍生,实乃天下大幸。我当为尊者效犬马之劳,洗涮人质,啊不,洗涮世间沉沦者,是我该做的。”
小小年纪的我,被两个神仙整抑郁了。
宫殿里头,一进去便是广阔的莲花池。天有鹤,池有鱼,风里还弥漫着浅浅的水雾气。池中横一座雕花玉石桥,石桥后,亭台楼阁、巍峨殿宇无数。
仙者领我走过石桥,九曲十八弯后,他将我仍进一座偏殿:“这儿是沐浴的地方,你先进去梳洗,我让阿桑拿衣服给你。你别一个人乱跑,会迷路的。尤其是飘渺宫禁地,里头囚着许多鬼魅邪灵,你要是错闯进去,小命可就没了。”
涉及生死的事,我一向听话守规矩,人家打了招呼还明知故犯,死也是自找的。仙者对我诚恳的态度十分满意,说完话,转身便走了。
殿中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汤泉,我放好玉牌,择一处小的猛扎进去。霎时间,汤泉暖尽了身上的每一处。我浸在池子里吸了吸水气,简直连骨头都酥了。
不一会儿,有个娇俏的姑娘走了进来。她抱着衣裳,笑盈盈道:“有心让你多泡一会儿,可尊者限了时辰,快起身更衣吧。”
这身衣裳雪白雪白的,虽然好看,却有些单薄。
姑娘正给我束发,她从镜子里看了看我的表情,笑道:“放心吧,飘渺宫冻不着你的。”
她在我头顶两侧各绾一个球,并配上精致的小银铃,又执篦梳拢了拢余下的发,一梳梳到尾。
忽然,姑娘指着镜子:“诶,你额头上有浅蓝色的光。”
“光?”我把镜子捧到脑门前,仔仔细细照了好一会儿,“哪有光?”
姑娘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我:“奇怪,刚刚还有的,现在没了。”
我摆弄着银铃:“也许铜镜反光,看错了吧。”
经过一番真挚友好的交流,姑娘说她叫阿桑,刚刚领我来的那位叫风乐。他俩不但是飘渺宫的侍仙,还是谬齑的贴心小棉袄。做小棉袄是很苦的,不但负责收拾烂摊子,还要负责谬齑的日常生活。譬如掐肩捶背捏腰揉腿,简直一桩惨案。
我和阿桑出去的时候,风乐正打呵欠:“女人都这么啰嗦?尊者给的时辰快到了,赶紧的。”
阿桑习惯了风乐的态度,是以不与他辩驳。我只是个被绑来的肉票,哪怕满腔怨念也只能忍着。要是霍相君在这儿,我一定雄赳赳气昂昂,好好跟他打嘴仗。
唔,我这样,好像有点狗仗人势。
沿途,我瞥见花圃里种着牡丹花,忽又记起方才的满塘荷莲:“冬天怎么有莲和牡丹?”
“冬天?”风乐嘁了嘁,“这儿是白庭仙山,仙山的四时气候与人界是不一样的。在飘渺宫,别说莲和牡丹,就是桃花菊花梅花芍药花齐齐盛放都不稀罕。只要宫主和尊者喜欢,想下雪就下雪,想下雨就下雨,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好一番理论,我震惊了:“做神仙还能这么玩?”
乖乖,拿四时气候当游戏,这得空虚寂寞到何等地步?
阿桑道:“虽然是个简单的法术,却不是谁都能用的。在飘渺宫,只有宫主和尊者才有资格变幻时令。要是我也能玩的话,我就下场雨,雨后彩虹最美了。”
雨这个字,风乐十分忌讳:“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十二年前,宫主下了一整年的雨,咱俩仙体都快发霉了,你这么快就忘了?”
“下一整年的雨?”我嘴角猛抽抽,“你们宫主,真特别。”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礼貌的形容。说句不礼貌的,这别是个傻子吧?
阿桑叹一口气:“那一整年的雨,宫主是为一个瞎了眼的仙子下的。仙子瞧不见东西,宫主便日日降雨给她听。宫主说,雨水潺潺,声音可以让仙子不那么孤独,还能为她平复焦躁的心情。于是……”
说着,阿桑抹一把辛酸泪:“往后的一整年,我就再也没见过太阳。”
我对这位宫主,十分的佩服:“他咋不下十二年呢,怕淹死池塘里的鱼吗?”
阿桑道:“仙子只待了一年,一年后,缥缈宫再也没下过雨了。”
我好奇道:“仙子去哪儿了?”
阿桑正要说话,风乐咳了咳:“宫主的事,跟她讲那么多干什么。快走吧,尊者还等着呢。”
谬齑在殿宇前踱步,来来回回,很是焦躁。见我们来了,他气冲冲道:“我给半个时辰,你们就掐着时间来?”
风乐如狗腿子一般凑上去:“凡人嘛,瞧什么都新鲜。一会儿问莲花一会儿问牡丹的,所以迟了。”
谬齑甩开衣角往石阶上一坐,抖腿道:“知道为什么让你更衣吗?就你那身破烂衣裳,见我小师侄有失礼仪。”
一口一句老子,他还知道礼仪?
忽然,谬齑盯着我,眸色正经了许多:“就算今日霍相君杀人是为了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凭他的本事,不杀人就不能救你吗?”更新最快 电脑端:/
我自知理亏,闷闷道:“相君哥哥已经答应我了,以后不会再杀人了。”
谬齑失笑道:“小姑娘,太天真了不好。你信不信,他还会杀人,你若不与他保持距离,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的亲人,甚至是你。”
我不满他这番话,便咬着牙,愤愤道:“我再笨也知道,仙魔不两立,你是仙,当然说他坏话。就算他会伤害别人,也绝对不会伤害我。”
“太天真了不好,太自信了也不好。”他站起来,深幽的目光看着我,“魔君扶青活过万年,魔将奉虔活过万年。霍相君是四魔中的最后一个,四魔里,辽姜紫虞司徒星皆活过万年。我虽然不清楚霍相君的来历,可他的修为不在重华之下。千万年的时光里,他可以见过很多人,可以遇过很多事,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是他的特例?”
我懵了懵,无话可驳。
谬齑并不要我的答案,他推开殿门:“进去吧,你见了霍相君的伤,也该看看我小师侄如今的模样。”
我被谬齑引着,怯生生踏了进去。他将我引到最里头,往床榻上一指:“那儿枕着的人,你自己去瞧。”
谬齑所指的方向垂着两叶幔帐,杏色细绸嵌着月白薄纱,依稀可见模糊的影。
我撩开薄纱:“他是?”
谬齑在我后头,缓缓道:“他是飘渺宫宫主,重华。”
榻上的人长眉若柳,面冠如玉。青丝微散于枕下,伴着凌乱的衣衫更添几分憔悴。我在他半敞的衣衫里瞥见一颗圆滚滚的木香珠,珠子里头串了线,就挂在他脖子上。自然,我还瞥见他胸膛上的半起半伏。
如此春光,我给霍相君包扎的时候才见过第一回。托谬齑的福,这是第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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