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喻视角】
邵望舒顾虑昨晚的突发状况,出门前特地警告我:你保证不要像昨晚一样,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闻言,我哑然失笑:下午天很亮,不会迷路的。
一月底的天使城是旱季,有点干冷,但遇见有阳光的时候总会暖一些。
冬末总是天暗得很快,这会儿已经临近日落时分。
湛蓝的天与黄昏拉开帷幕,紫红的暮云旖旎,街边的路灯依次亮起来,零零碎碎地,擦着固定在了灯柱两侧的黑色海报肆意泼洒在地面上。
邵望舒仰起头放慢了脚步,他定睛细看,然后冲着路灯上方指了指:“那是你吗?“
我循着他的指尖抬眼望去。
满街的路灯沿路到尽头都挂着黑色的海报,上边没有任何照片,仅有白色的花体点缀于其间,像夜空中的星光,衔着英文笔尾勾勒出了迤逦的“LIN”,名字下面还标着日期。
我点头,应了一声。
“一月二十五,那就是明天了。”邵望舒算着时间说。
“所以?”
“所以林怀喻先生要邀请我吗?”
邵望舒说着,胳膊拱着耸了耸我的臂膀,声音似贴着耳畔萦绕,像羽毛般挠着痒。
我侧首,扑面而来的还是那股淡淡的清香。松软的碎发耷拉在血色红润的耳软骨上,我再次起了莫名的簸弄。
我眨了眨眸,凑近去搭上了他的肩戏谑道:“你想去吗?”
邵望舒不置可否:“我好像一直没机会去听听你的演奏会。”
我会意,指尖故作无意地擦过了冰凉的耳朵和发丝,抬起的指骨痒痒的,蹭到了他的耳鬓。
我放轻了嗓音:“那邵总有空吗?”
邵望舒浅浅一笑:“你邀请,我自然有空了。”
“这会儿不说不懂音乐了嘛。”我哼了句,故意堵话。
他:“啧,不懂也不能听了吗?”
蓦然,一个人捧着一打传单走了过来。这人刚对着与我们擦肩,纸张就被强行塞进了邵望舒的怀里。
他转头想叫住那个发传单的人,但那个人仅仅是几步便走远了,像风一样,只留了一个小小又匆忙的背影。
我说:“算了,找个垃圾桶扔了吧。”
邵望舒努嘴,不满地嚷了几句。他拎起纸一看,发现这个传单与海报的模样竟是如出一辙。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下一秒就乐出了声。
确是一模一样的海报,我也觉得有趣。我的视线转向邵望舒:“有这么好笑吗?”
他嘴角咧得弯弯,他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嘶声一喊,表情有些抽搐,然后捂着耳朵瞪了我一眼。
“你这个钢琴家怎么这么喜欢动手呢?”
我搓着捏过耳朵的手指:“笑完了吗?“
邵望舒眯着眼:“快了。”
他边欣赏着这张海报,边笑了好久:“下次可得放点照片上去,长相可比名字有吸引多了。”
我挑起眉:“你的长相比我更吸引人。“
他嗔了我一眼:“我又不会弹钢琴。”
我:“所以,为什么要放呢?”
邵望舒眨了眨眸:“当然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了。”
“其实没……”
“技巧要怎么练是你的事,”他打断了我的话,稍稍颔首,“但要怎么广而告之,那就是我们作为商人的事了。”
我笑着没再说话,收回了撑在他身上的臂膀。
路走着走着,行人和车流愈渐多了起来,身边的楼也变得高了,原本冷清的街上也开始喧闹起来,刹车的喇叭声和人潮涌动的谈话声交织又缠绵。
邵望舒忽然问:“这附近有海吗?”
我点头:“有,但还需要走一段。”
“总感觉有海声。”
这里离最近的一个海滩也有些距离,我不住揶揄:“人海声吧。”
他笑起来:“什么啊。”
大概是走到了商业区,刚路过一个橱柜,玻璃上的灯光映照出人们行走的身影。
我习惯性地侧首,便看见一架钢琴摆在那个橱柜店铺的门口,像是供给众人演奏。
一位母亲正带着她的孩子站在钢琴前面,小孩用着短短的小手指用力地摁下每个琴键,并不熟练地敲打出了略钝的音符。
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一幕像是记忆在眼前重现,我恍惚了刹那,再想去追捕,似乎也只有八十八个黑白颜色的琴键。
我默默地看着,看着他们逐步远去。
邵望舒见我愣了半天:“怎么了?”
我上前轻轻地抚了抚琴键:“我当年就是这样被我妈拉去学钢琴的。”
他:“在街上弹吗?”
我点点头。
他感慨:“那真是天赋异禀啊。”
我笑起来:“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问我。
我摇头:“小时候不懂,只是听着话就去学了。”
“那现在呢?”
我似感叹道:“早就忘了。”
成长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时光淬炼,鞭挞,才使得人从爬行的婴儿逐渐学着行走。从伊始的牙牙学语到后来的蹒跚学步,当人开始只用双脚着地,当世界里不再只有一个人或一样东西的时候,联系就此诞生。
也许,缘分也是一种宿命论。
我与钢琴的缘分便成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宿命。
十五岁那年,我在柏林获奖之后,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想来瞧瞧所有人口中的这位神童到底是怎么样的。
人们总是喜欢将天赋当作是神童,但仅靠早期觉醒的意识还不足以让人在未来成为一位艺术家,后期受到的启蒙和不懈的练习缺一不可。
曾经老师总是这么告诉我。
但后来的某一天,她同我说,她已经没什么能教我了。
我不解,便问她为什么。
她只是沉默没有再说话,可我从她那年迈的眼睛里却听到了一些声音。
她在说,你的音乐快死了。
我问:“你认为怎么样才能算是一位好的艺术家?”
邵望舒想了想:“遗世独立,风流。”
他顿了一下,然后举起手中还攥着那张黑色的海报,冲着我抬颚:“你。”
“我可没有像你说的那些东西。”我笑起来。
我伸手拿过海报,指腹摩挲着纸沿说:“艺术家,第一个信条就是诚实。”
我将这张纸对折了两次,手指相对碾过折痕,平摊对着斜方的路灯。
“音乐是一种语言,更是一面镜子,呈现的是绝对真实的存在。指尖在琴键上的任何言语,在拨下去的那一刻,便已经将你心里的想法都传了出去。所以,一旦在乐曲上矫饰卖弄,于我们自己和音乐而言,都是毫无颜面的。”
碎光裹在黑暗里沉眠,安宁。
冷风过,我垂帘,而后纸张被我揉成了团攥着,磕绊的棱角在我的掌心里滋生,我松了手,索性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邵望舒问:“那你有吗?”
我答:“或许吧。”
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所以你昨晚打架是故意的了?”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钢琴师一向爱惜自己的手,但你昨晚却向别人献出你最宝贵的东西。”邵望舒这么说。
我一言不发,倒是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想听他说更多。
“是不是呀,艺术家。”但他却勾着嘴角,翻着手背故意拍了拍我的胸口,“要诚实哦。”
我轻笑了几声:“对。”
“我是故意的。”
邵望舒挑着眉又言了一句:“所以你不觉得天赋是一件好事了。”
听着像是疑问又像陈述的言语,转而我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们便对上了目光。
光转而落在了他的眼里,清澈得透亮,像星星一样。
我抿了抿嘴:“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他问:“为什么呢?”
太阳刚好落在了正前方,温温和和,并不刺眼。缕缕交织的光将我们拢入其中,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粉黄的光轮之下。
我仰起头,淡淡地开口:“这么说吧,除了诚实,你还要拥有很多。”
“要有想象力,愿意去学任何东西,要勤奋要警觉,还有对自己目标的执着。即使你知道有一天会被洪流扔下,也仍要有热烈的情感。”
我抬起手拂过一缕余晖,光落在掌心却什么都抓不住。
“十年前,我就被扔下了一次。“
邵望舒半张脸暴露在阳光下,半张脸藏在阴暗,他侧首看着我:“可你现在回来了。”
“我回来了吗?”我反问。
“但这些都不重要。”
我继续道:“最重要的,是局限性。艺术家要能够接受自己的限度。”
“我接受了。”
余晖随意地将光亮洒在在了我的脸上虚晃着目光,“但他们不接受。“
“那你弹钢琴是为了什么呢?”
我循声侧首,只见邵望舒抬眼望着我:“是因为梦想和热爱吗?”
我难得有些噎了,沉默了好些会儿,才不答反问:“你呢?做老板是梦想和热爱吗?”
闻言,他倒是笑出声来:“做老板还能是因为梦想和热爱吗?”
“当然可以。”我揶揄着,“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争破头颅想要创业,出人头地呢?”
因为他们想挣钱,更多的钱,赢来苦读寒窗十几年的尊严。
“你这么说,部分的话也是。”邵望舒认同地点点头。
我又问了一遍:“那你呢?”
“我吗?”
邵望舒也没有直面回答,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认为我们这类人应该为了什么存在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梦想?金钱?权利?尊严?我不知道。”
邵望舒勾起了嘴角:“我也不知道。”
“但很显然,对我来说这四种也都不是。”
“生存。”他说,“这俩字在任何领域都是第一法则,企业是社会性组织,根本之间的管辖关系一旦有裂缝,作为老板,要补的可就不止一点点了。”
“为了维持已有的秩序,所以分权。”
“但我见过很多人,因为权力尔虞我诈。”邵望舒继续说着,“这个位置坐久了,就会有种迷失的欲望。这种欲望最后会变成贪婪,时间一久,就分裂成了两种人。”
“成功独占一岭的成为资本家,沉迷于其中的沦为纨绔。”
“还有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小部分人会选择恪守本职,在混沌中保持绝对的清醒。”
我打趣地问:“那你属于哪一种呢?”
邵望舒莞尔:“你猜呀。”
问题是个无底洞,无论相互探得多么深,总不可能在一团黑里寻到答案。
于是我摇头,却问:“那你为什么来呢?”
闻言,邵望舒忽地轻笑出了声。
“你想问很久了吧?”
我无言地勾起嘴角。
他挑着眉,抿了抿嘴说:“大部分的老板确实是不怎么管下面的事情,他只要知道谁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所办的事是否有利可取就够了。”
“这次的项目确实不算是我份内的工作,我也本可以全权托给下面的人。”
“但我选择亲力亲为,是为了不让某些人破坏内部的体系。外人太多,总是要留个心眼。”
我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邵望舒侧着脸望向我:“听到这里,是不是要收回我同别人不一样这句话了?”
我也只是回了一句:“你猜啊。”
还是过于深刻的刻板印象在作祟,他的这一番话令我想得有些久。
关于选择和方向,他比我直白得多。聪明的是,他将刺耳掩埋至深,待人挖掘的时候总是停于表层。
“你想过做些别的什么吗?”我问。
邵望舒想了想:“没有吧。当初走这条路,是因为家人。”
“但我没有选择仅仅只是因为……”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没有热爱,也没有梦想。”
语落,他偏头看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铛,铛,铛。
好似鸣钟,又似槌击鼓隆响,震耳欲聋。
“所以,他们才给我铺路。”邵望舒耸了耸肩膀。
紧接着,他冲着我微笑,又感叹了一声:“像我们这种人啊,一次失败都是无法估量的。”
我扑闪着眼,没有说话。
他可能不知道,他现在这个笑容可真有点难看。
远方,落日渐西,氤氲得昏昏沉沉,困倦地洒在人们的身躯,在地上落下了一个个狭长的影子。
邵望舒说着,步伐继续向前走,周围的一切好似倒放的电影,从他的世界逐渐地后退离散,只留下了一个冷清的背影。
无声的风迎面忽而猛烈,似而把他瞑暗的情绪带到了我的耳畔。然后,眼前人一个侧首,耀眼的余晖便抚过他的侧脸,擦着鼻尖猛地冲进了我的瞳孔。
落日晃眼得很,我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剪影。
恍惚间,清脆的声音零星响起:“他们既然铺了一条路给我,我又何必任性妄为呢?”
我笑了起来,调侃着:“看得这么开啊?”
“怎么了?”邵望舒乐道,“这年头没有梦想的应该不犯罪吧?”
我回答:“当然不了。”
“那这便是我的答案。”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邵望舒放轻了声儿,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撇嘴,“挺好的。”
我已经习惯妥协了。
无形之中,我似乎听到了他后面咽下去的话。
邵望舒:“天赋和热爱对我来说没有用,但像你们这种面向全世界的人最可怕的就是平庸。天赋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该庆幸的。”
我笑了笑。
所有人都认为我该珍惜这所谓的天赋,可我痛恨这种状态,我感觉自己是个失败者。痛恨之余,上帝送来的天赋里还掺杂着些黑色幽默。
我说:“可我的成就不止是因为天赋。”
还有很多。
“没有人可以单单靠天赋就能获得荣耀,”邵望舒说,“你付出了努力,有人看见了。”
“所以,‘林怀喻’,不是怀才不遇的遇,是家喻户晓的喻。”
两旁的街道人来人往,抬眼风吹云动,凉风温顺地与我们迎面相撞,顺带挟着暖意袭了过来,相拥之时似乎真的听到了海声。
我忽而轻快起来。
今天说了太多,到最后我俩都一路无言。
邵望舒两手揣着兜走在前头,每走一步身后的影子连着脚跟波动,时不时还勾着我的鞋尖。
我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垂眸凝视着地面,今天的路有点烫人,让我的每个步伐像是蹿着琴键上的火焰弹奏着《野蜂飞舞》,听似是毫无章节可言,却不尽如此。
邵望舒似乎说对了一半。
某些程度上,到底是听众还是我自己把天赋看得太重了呢。在范围之内游走了太久,反而忘了镜面的焦距只对准了一小部分的区域。
如果我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梦想和热爱,又怎么能让听众替我开口呢。
想着想着,一个抬眸,眼前朦胧的纱似乎被人撩起了,被阻隔的距离让我觉得一下子清晰了太多。
这一刻,我觉得走在日落大道上,这条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长,一直在延伸,直至远方。
他同我一样,面前早已有了一条漫长的日落大道,却不知道通往哪里,好像永远看不见尽头。向前一踏,便是上了弗朗茨带着玛丽私奔的船,一旦回头却不仅仅只是名声扫地这样了。
不一样的是,我有机会后退,而他无处可逃。
我忽而叫住了他:“你知道为什么这条路叫日落大道吗?”
闻言,邵望舒放慢了脚步回过头,饶有兴致的样子:“不知道。”
我说:“我总听人说,以前七十年代的人管这里叫梦想大道,因为它见证了无数个电影人的日日夜夜,无数个梦想的实现。”
“后来呢?”他问,“为什么变了?”
“因为经济衰败。”我应着,“这里的电影公司相继面临破产,所以才变成今天的日落大道。”
邵望舒不解风趣地啧嘁,他偏过头面对着光,缓缓地接话:“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警告我呢?”
梦想破灭就是坠落的太阳,而我们正走向这条路的尽头。
面对他故意曲解我意思的行为,好笑地挑起眉毛,渐而停下了脚步:“那怎么办,我们倒着走?”
邵望舒哼了一声:“你以为演台剧呢?想哭的时候要学会倒立。”
我莞尔道:“要是倒立,我们连日出也看不到了。”
他似乎被我堵住了,索性没再开口。霎时,我们之间一顿沉默。
“你这会儿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我抱着双臂揶揄。
邵望舒看着我怔了一会儿,愣是在原地乐了半天。他缓过来,扯了扯衣领:“偶尔过头了。”
风悄然地拂来,顺走了呜呼的寒意。我看着越渐下落的红日,拍打在礁石上的浪声愈渐大了。
“我们就站在这里吧,别动了。”我轻语。
邵望舒回过头来,我眼前的黑帘是没有存在过般地消失了。他似乎跟刚才不一样了,顿时他脸上那颗泪痣又变得晃眼起来。
他望向了我,沉声:“好。”
让我们永远地停留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刻,享受片刻世界给我们带来的荣耀。
夕阳如酒醉的呢喃依旧动人,它缓缓地爬上了马路两旁高耸的棕榈树,用稀碎的光裹着叶,斑驳的树影婆娑,光怪陆离。
周围的一切好似静止了,马路,棕榈树和高楼反射着金黄色,人也是金黄色的。
邵望舒背对着站在我前面赏着愈渐落晓的太阳,周边不断响起嘈杂的喇叭声也无从打扰。风从他的耳边擦过,细碎的发丝迎着摇曳。
我忽而觉得他好近,又好远。
暮色昏沉,犹如坠入湖中的石子,在安宁中漾起的阵阵涟漪。
心头的一个轻颤,我便潜入了阴暗,脚尖悄悄地落在了两个如漆似胶的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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