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病抱寒霜剑」

第 219 章 凤羽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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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又一次断了。

韩元载死在相思楼的猗兰水榭,全身上下唯一的伤口,是脖子上那道细若牛毛的红线。

西北角的菱格钩窗大喇喇敞着,濯缨池上萧瑟的秋风,将室内馨雅的苏合香气吹得冰凉。

一只犀角爵远远滚在窗下,杯中的葡萄酒泼了一地。韩元载双目圆睁,已然涣散的瞳孔,惊恐地瞪向虚空,像是在死亡之前,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

室内陈设如初,没有任何的格斗痕迹。除了身死的韩户部、跌落的犀爵,和波斯地毯上洇开的葡萄酒,唯一多出的东西,是从窗外飘落的一片红叶——

“千里寄寒霜,今日还赠君。”

这是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临的是夏凤衔的帖子,在京城上流女眷中风靡一时。相思楼的粉牌个个都是精通文墨的扫眉才子,却不知这行情真谊切的诗句,究竟是美人所赐,还是凶手所留。

“温崇明……”

出声的是方才通报韩元载死讯的小吏,他捏着一沓文卷战兢兢靠在珠帘下,猗兰水榭里铺着昂贵的骆驼绒地毯,他连落个脚都不敢。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奉命去查韩元载当年同淅川路盐铁使的文书往来记录,半途打听到韩户部去了北瓦相思楼,悄悄多留了一个心眼。

韩元载今日本该在户部当值,竟一反常态地撇开公务,来下瓦子找姑娘。照他那汲汲营营的秉性,必不是单纯来此消遣,恐怕是邀了什么神秘人物共商要事,以此掩人耳目。

青袍吏很快想通其中关窍,打点了相思楼的几个婢子。他存了暗立奇功的心思,岂料隔墙枯等半天,猗兰水榭内,始终阗然无声。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大着胆子偷偷将珠帘挑起。这一望非同小可,本该春风得意的户部侍郎,不知何时,竟已成了猗兰水榭一具余温犹在的尸体!

“几位官爷,冤枉啊!”

相思楼的假母一见韩元载尸身,吓得脸都绿了。

下瓦子可是全京城第一大的销金窟,北瓦随随便便指一座花楼,都是日进斗金的主,每年给朝廷上纳的税额不容小觑。单凭这一项,北瓦与宫里头都关系不菲。

如今司掌东州财税的户部侍郎不明不白死在相思楼里,消息一旦传遍京城,别说那些个达官贵人往后来北瓦消遣的时候,究竟忌惮不忌惮,若查实了凶手同相思楼脱不开干系,整座花楼非但要关门大吉,她这个管事的假母,恐怕也性命难保!

“韩大人一早吩咐了,说他今儿个心烦,想图个清静,便让几个惯常伺候的姑娘子都远远儿退下了——老身一直差人盯着呢,整个猗兰水榭,连只雀儿都没飞进去过啊!”

现场一片死寂,谁都没说话。

假母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见无人理睬,心里一下子没了底,哆嗦着腿蹭上前去,被京兆府翊卫一把推开。

“官府办事,不得捣乱!”

崇明司的视线刚刚盯向韩元载,刺客就闻着腥味儿摸了过来。

冥冥中,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眼,在暗中窥伺着一切——这位当朝户部侍郎莫名其妙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绝无可能是一场意外。

温恪的目光从那片红叶移开,盯着韩元载尸身半晌,忽然撩起衣摆,侧身伏在骆驼绒地毯上。

“温、温崇明……”

随行小吏吓得脸色一白,手足无措地想要扶他起身,又被温恪的眼神定在原地。顺着韩元载尸身目光所向,三尺外的流云槎矮杌下,似乎有一样不起眼的小玩意,滚在厚厚的骆驼绒里。

“搬开。”

小吏一把挪开杌子,温恪弯腰,将那枚东西拾起。

这是一颗樱桃色的红碧玺,指甲盖大小,雕作莲花模样。碧玺沾着馥郁的脂粉香气,似乎是从女人的珠钗上遗落。

此物初看寻常,可那莲胎下托生的,既非清波,也非荷叶,而是一团熊熊跳动的烈火——

温恪将珠子在掌心一拨,莲花瓣徐徐绽开,一只诡秘的竖瞳,正静静地朝他望来。

“这……这是平章府墙上的火焰莲花!”

小吏一眼看出这东西的来历,失声惊呼。相思楼的假母一下慌了神,忽然眼珠一转,想到一个绝佳的替罪羊,小心翼翼道:“莫非是云中魏氏余孽……”

“闭嘴!官府尚无定论,安敢在此饶舌——出去!”

温恪连个眼神都不赏她,往门外一指,立时有两名侍卫上前,将这多嘴多舌的假母叉了出去。

范安及极少见温恪这般动怒,不由微微侧目。他弯下腰,像是想起什么,并指在韩元载颈间伤下一按。

伤口深约一指,是刀剑伤,刃薄如柳叶。刺客手法干脆利落,于弹指间取走户部侍郎的性命,轻易得就如探出铁爪的苍鹫,攫得一只失散的雏鸡。

如此身手,已足够令人侧目,可更令他在意的,是刺客手中这把兵刃。

寻常刀剑,刃薄而脊厚,但锋刃打得薄如蝉翼的,却是屈指可数。无他,两军对战,这样薄的锋刃,极易卷口,随便砍个三两下,已变得形同废铁一般,极不实用。

除非——

范安及拧眉思索,倾身查验着伤势,一样冰凉的东西忽然从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滚在厚厚的骆驼绒地毯上。

是慈恩寺的那枚佛牌。

一个极端荒谬,却又无比顺理成章的解释倏然掠过脑海,范安及面色一变,猛地攥掌成拳。

红碧玺静静躺在物证匣中,温恪从佩纬取出祆祠密道发现的火莲宝珠,再加上莲花棚案死者背后的墨刺,便是三桩命案,三只鹰眼。

“那片红叶呢?呈来。”温恪忽然开口,立时有一名小吏将秋叶用漆盘托着呈上来。

这是相思楼特有的“题红叶”,粉牌与恩客间互以红叶传情,极是风雅。

盘中这片枫叶,平平无奇,俯拾即是。但自红碧玺上的鹰目徐徐睁开的一刹那,整个案件的性质,已变得截然不同,而这片秋叶上所题的诗句,也断无可能是寻常佳人所赠——

“千里寄寒霜,今日还赠君”。

千里,寄,寒霜。

今日,还,赠君。

短短十个字眼,被温恪掰开了、揉碎了念。匿于暗处的敌人,嚣张而自负,那成片的火焰莲花,便是对东州朝廷明目张胆的恫吓。

思及此,温恪骤然醒转,脸色微微一变。以他的颖悟,一旦想通了关窍,这片枫叶上诗文含义,已变得昭然若揭。

今日种种,皆由前定——秋叶上的诗句,是刺客对韩元载的讥嘲,猗兰水榭户部侍郎之死,恐怕不过贵霜鹰哨,杀鸡儆猴的前菜!

一个无比大胆、却又无比合度的猜测浮上心头,一切都显得格外顺利成章。

若这“寒霜”二字,指代被韩元载偷渡出关的淅川镔铁,那么这句“还君”,便是指韩户部今日被这镔铁所铸的霜刃,取走性命——

取之于君,还之于君。寥寥十字,杀机毕现,哪还有半点初初以为的脉脉温情?!其间讳莫如深的贪渎、血仇与阴私,当真令人心惊齿冷!

温恪缓缓咽下心头血气,若说先前对范希文等人私运镔铁、通敌叛国,不过一个无稽猜测,而今韩元载的死亡,与那只冷森森的鹰眼,无一不悄然指向了这个事实。

唯一阙如的,是证据。

而崇明司亟需的,恰恰就是证据。

“匣子里的东西,带回崇明司。”

温恪合上物证匣,一名青袍书吏领命上前,正要捧过匣子,忽然被一只手横空一拦。

“范、范都统?”

范安及一瞬不瞬地望着温恪,淡淡道:“我与温崇明,单独有话要说。”

“多谢京兆府今日襄助——但这匣子,我必须带回署中。”

温恪疏离而冷淡地行了一个谢礼,他的态度很坚决,也很明确。崇明司游离于六部之外,只奉行官家的旨意,唯一让他顾忌的,是范安及手握的佛牌。

“温崇明不好奇,这刺客的身份么?”

温恪眯眼看着他,心中早有定论。刺客八成与贵霜脱不开干系,所用兵刃,九成为镔铁所铸。

范安及屏退左右,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抚了下佩剑半旧的朱穗,半晌,僵硬地吐出两个字:

“饮冰。”

不可能!

温恪霍然抬眸,死死盯着他,范安及目光沉沉,缓缓开了口:“你果然认得他。”

温恪冷笑:“龙骧镇国公的佩剑,威名赫赫,天下谁人不知?!温恪素以为阁下一秉至公,只凭证据说话——倒不知都统大人竟也是因循苟且之辈,要将这刺杀侍郎的污名,也一并安在魏氏头上。”

“温崇明查验过韩户部的颈伤了么?这样薄的兵刃,在东州可不多见。”范安及负手而立,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薄刃极易卷口,若要打成趁手的宝剑,对材料与铸剑师的要求,都极为严苛——缺一不可。”

“淅川出产的千年寒铁,隐居龙泉的欧冶子传人。开炉之日,方圆十里风雷涌动,光耀天地。声若龙吟,薄如秋冰,削金如泥,吹毫可断——”

温恪抿紧唇,忽闻范安及一声叹息:“放眼整个东州,唯一把饮冰而已。就连伴生的素霓,也是望尘莫及。”

“是吗?这就是你疑他的理由?那范都统以为,那匣子里的三只眼睛,又是谁布下的?”

范安及长眉深深皱起,没有说话。

温恪嗤笑,再度望向范安及的眼神,变得疏离而又陌生。他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位至公至允的京兆府巡检使一般,一瞬对范安及失去了信任。

当日莲花棚案发,“案犯”蔡狐狸等人的一言一行,落在贵霜鹰哨眼中,恐怕就如蒙在灯烛下的皮影,清晰得纤毫毕现。

何止是莲花棚,还有平章府、朱雀大街、乃至六步桥北崇明司的一举一动——仅仅是目前寻到的三只鹰眼,已如附骨之疽一般,足够令人心惊胆寒。

可范安及知道什么?东州世家又知道什么!

旁人眼中的上京城,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祥和盛世。可如今藏在暗中窥伺的,不知还有几千、几万只眼睛,放眼整个上京,发现端倪、且还在为此奔命的,除了崇明司,恐怕只有孤身犯险的魏昭而已!

这是何等荒谬的世道,鞠躬尽瘁的功臣得不到世人的褒奖,竟还要被自己守护在背后的人反复猜疑,狠狠捅上一刀子!

怀疑云中魏氏——他范安及,配吗?!

一阵莫名的怨气冲天而起,温恪一时竟不知是觉可恨,还是悲哀。他替云中魏氏不值,甚至想就此摔了麒麟金令,挂冠而去——

身后是自己披肝沥胆、辛苦护持了一辈子的大虞江山,魏檀一代骁将,不能轰轰烈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车裂的铁镣套上牛头的那一刻,该是何等的心灰意冷!

杀人诛心,不外乎是!

“范都统在怀疑云中魏氏?”温恪冷冷一哂,只觉荒唐可笑,“阁下莫要忘了,贵霜铁匠达日阿赤名冠天下——东州匠人做不到的,并不意味着贵霜也做不到。”

“可贵霜,没有镔铁。”范安及神情严肃,一字一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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