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覆着一件描云錾鹤的银遮面,容琉璃越过温恪修颀的侧影,只能望见他色泽浅淡的薄唇,和苍白削尖的下巴。
“远远听见斋中打斗声,还当出了什么大事。”那人掩唇低咳,似乎笑了,“梨花钉打碎了你心爱的梅瓶,在旁人面前装得这般大气,回头又要同我埋怨。”
“梅瓶碎了再取便是。倒是你,费心调养的身子,又哪里经得起折腾。”
二人语态亲昵,全然将容琉璃隔绝在外,长乐县主眼底一酸,平白觉得受了冷遇。
她赌气丢了匕首,三两步走去庭中,金铁落地,撞出呛啷一响,那人才将将发觉她的存在似的,侧过身来。
“县主。”
他微笑着欠身行礼,松形鹤骨,说不出的好看,“凌云诗社曾有幸一面之缘,在下出身寒微,您当是忘了。”
忘了?怎么会忘呢!
那样的才学,那样的气度,就算扮作容貌残毁、身戴银枷的侍剑奴,放在龙泉猎场一众世家公子里,也是鹤立鸡群,卓然独立!
容琉璃心中酸楚已极,明知命数已定,却仍抱了点微茫的希冀,死死盯着他,颤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承蒙老柱国抬爱,赐姓魏,单名一个殳字。”
“我要的,是你的本名!”
魏殳不答,容琉璃急道:“说话呀!你说话呀!”
她心口不住起伏,一瞬红了眼角。那人苍白的容色,刺痛着她的心,长乐县主根本不愿相信,咬了咬牙,低声道:
“桃娘,拿我剑来。”
“县主,老柱国吩咐了,您……”
“剑来!”
容琉璃心意难平,一把抢过青鸾剑,踏步冲上前去。
剑未出鞘,一招一式出得毫无章法,凭的只是少女一腔娇蛮任性,胡搅蛮缠一般。魏殳低低一叹,随手攀了庭中桂枝,掌心运劲,将剑招悉数化解。
桂子的冷香伴着凉薄的剑气,宛若燕山夹着细雪的微风。眼前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可那负气拧起的黛眉,泪光盈盈的双眼,依稀还是幼时抱着木剑,蹒跚跟在他身后的模样。
一招一式,皆熟悉到心惊。
长乐县主先天不足,畏寒惧雪,魏昭闲来无事,曾点她三式简单的剑招。
本是强身健体之用,小琉璃却喜爱非常,劈刺点撩,崩截抹穿,一式式练得纯熟无比,雪玉似的脸蛋微微泛红,气喘吁吁地仰起头来,只待那人投来赞许的目光。
飞霜一瞬迷乱了双眼,记忆中那袭猩猩红的披氅倏然在风雪里消散,连同那白玉冠、金如意,都换作眼前冷冰冰的银遮面,单薄的襟裳,和披散在肩头的,一把乌檀木似的长发。
她的魏昭哥哥允文允武,无所不能,合该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可眼前之人沉疴未愈,分明是岭上一株覆雪的梅花,清寒、荏弱,任谁见了,都能轻易攀折在怀——
她不信!她不信!
可为何手底的剑招是那样熟稔,行云流水,无一不是旧时模样——
容琉璃几乎咬碎银牙,翻手使出一招“春水碧”,铁鞘抽上桂枝,打落残花满地,花枝如游鱼般轻轻一荡,一式“燕衔泥”推挽之间,将滚滚春江消弭无痕。
剑,是不会骗人的。
容琉璃心潮起伏,伸手去抢他银遮面,那人不堪久战,气息微微一乱,冷不防被剑梢擦过鬓角,只听当啷一声清响,遮面已被长剑挑落。
“你……”
容琉璃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看见那人无奈一叹,弯下腰,将银遮面轻轻拾起。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琉璃,何必呢。”
容琉璃痴怔怔地望着他,那肖似先镇国公的面容映入眼来,目似秋泓,眉若远山,却又是与魏檀截然相反的、寒岭雪松般的沉静气度。
她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一颗心酸涩难当,像是被生生剖成两半,半是欣喜,半是哀凉。
青鸾剑被主人抛在地上,容琉璃一下锤在他胸口,含泪恨声道:“你好狠的心!”
他不瞒着外公,也不瞒着温恪,甚至连冯器也不曾欺瞒,独独将她一个蒙在鼓里。
“从前便是如此!你只顾惯着他,从来不看我!”
长乐县主无端觉得委屈,心底的埋怨一下子涌将上来,将满腔不平都撒在温恪身上:
“说什么饮冰醉东风——连佩刃的名字,都是一对儿的!你将饮冰剑法不传之秘悄悄改成刀法,尽数传授给他,骗得过世人,却骗不了我!”
温恪微微一惊,却不知这刀法竟是这般贵重的来历,容琉璃抿了抿唇,含泪呜咽道:
“他有你亲手叠的小纸鹤,有你送的雪兔灯,每逢生辰,都有你亲笔写的生辰帖!他想要一匹小马驹,你乘风冒雪三去龙泉,在一群贵霜进贡的大宛良驹中,亲手替他挑了龙雀——”
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只会宠着温府的小麒麟,都怪那温恪惯会甜言蜜语,随随便便一开口,魏昭哥哥便将她这个病弱无趣的妹妹忘在身后了。
长乐县主语无伦次地细数着那些孩子间的陈年恩怨,伏在魏殳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清冷的药香盈满鼻息,她还记得好久好久以前,雪地里魏昭哥哥温暖的手,而不是像此刻,寒凉如玉,骨节清瘦,怎么焐也焐不暖。
良久良久,容琉璃才打了一个小小的哭嗝,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唤道:
“哥哥,见你没事,真的太好了……这些年,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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