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瓢吴诚义写得很快,不知事前打了多少遍的腹稿。
桩桩件件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在这一间窄小阴暗的库房重见天日,每个字都足以让一潭死水般的东州朝堂,狠狠震上三分。
他握笔的手不住地颤抖,显然气极恨极,及至收尾,笔画早已囫囵,胸膛起伏,竟是泪流满面。
“小……小人自从捏到那公申老儿把柄,心、心里早将这生死抛在脑后了!”
吴诚义投了笔,一把攥住方才写罢的状书,浓墨未干,映得他眼底赤红一片:“恩达临行前,将物证都……都托付与我。”
“这上京城,遍……遍地都是那狗贼的眼线!草民为躲避追捕,吞、吞炭毁了嗓子,又狠……下狠心,自毁容貌——我侥幸捡了条命来,可怜我师弟,活……活活被乱杖打死!”
温恪眉头一皱,重新审视这形貌鄙陋的驼背结巴。这人颊生黑痦,头顶瘌痢,可若抛去皮相仔细端详,这丑陋驼子的骨相,竟生得极为周正。
“小人背负这天大的秘密,每天夜里,噩、噩梦缠身,辗转反侧。与其苟延残喘,活一天,是……是一天,不如豁出我这条贱命,同那阎王闩碰上一碰!”
他说完,从怀中抖抖索索摸出一叠东西,整整齐齐码好。温恪定睛一看,赫然是那日矫造聘书许下的千金宝钞。
“这是何意。”
“吴诚义……不敢讹您财帛。”
他心里直打突,手心沁出汗来。
东州朝堂官官相护,世家更是同气连枝,逆流行之,无异以卵击石。他吴诚义区区蝼蚁之命,就算是大理寺一条看门犬,也能将他轻易碾死。
——眼前这位出身显赫、丰神如玉的少年,已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小温大人……”
吴诚义心中惨然,声音一下子变得哽咽。他怀揣阎王闩的把柄,自知朝不保夕,横竖难逃一死:
“倘……倘若师弟大仇得报,别说是一封聘书,小……小人这辈子,下辈子,心甘情愿为您当牛做马,就、就算那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倒也不必。”温恪直起身,叹道,“状书呈来,我看看。”
吴诚义又惊又喜,忙不迭将东西双手奉上。温恪一目十行地阅过,越看越觉齿寒,及至最后一字,忽地冷笑出声:
“翰林稿卷,诗社账簿——长安街,春风渡……呵,都说声色犬马之地鱼龙混杂,最宜探听消息,倒真是不假。”
“吴老三,你说本案还有一位知情人尚在人世,现居何处?”
“人证物证,俱在一处。温、温大人,请随我来。”
吴诚义口中的别院,不过上京下瓦处一间破旧的柴房。
羯羊皮毡一掀开,簌簌飞尘呛得人掩鼻咳嗽。门后胡乱堆着的,是足足一人高的柴垛。
吴诚义掮起火钩,咬牙将木柴扒开。
只听乒铃乓啷一阵闷响,柴垛间通开两人宽的窄道。借着昏昧的天光,他铆力从土墙上凿开一处暗格,尘埃浮土簌簌剥落,石灰腻子里封着的,竟是一处废弃的防风灶。
灶肚填满炉灰,火钩掏挖间,勾出七零八落的碎砖块。吴诚义贴着墙面,侧耳细听,忽闻一声金铁相击的清响,钩舌触着衔环,从污黑一片的灰堆里,拖出一样乌沉沉的东西来。
“找着了!”
吴诚义一喜,胡乱扒开炉灰败叶,矮身从灶肚里,捧出一只一尺见方的沉铁函。
“大人!您……请看。”
湿布拭去煤灰,精铁铸就的机关匣上,现出一道道乌漆斑驳的火烧痕。
温恪上前一步,不错目地盯着他,那双修遍古今名家字画的手在匣上一掰一叩,只听机括喀啦啦几声微响,匣子开了。
——函中堆着的,赫然是密密匝匝的稿卷,写废的,誊好的。
一些被茶水溻湿,一些被揉皱撕碎,还有的边缘带着焦褐火烧痕,似是物主人不顾性命,偷偷从火中抢下。
温恪面色微不可见一沉,俯身拨开字迹残毁难辨的几张,挑出其中保存尚算完好的一叠。
“臣对臣闻”四字题头倏然跃入眼帘,再往下,“谏垣三直,处士横议”——
温恪心头一跳,若非尚书府上搜出的物证原原本本封存在架阁库,他几乎以为是大理寺铜墙铁壁,竟一朝遭了贼。
这是张秉谦殿试答策。
三十余张稿纸,初时犹然生疏,落笔迟疑,似小儿蹒跚学步;临到最后,笔意变化圆融如意,起笔出锋,几乎与张秉谦亲笔所书,一般无二。
“小温大人……”
温恪眉目冷沉,捏着稿卷的指节微微泛白。
按东州例律,皇榜放罢,凡殿试文策,皆绝密封存禁中,三甲进士乃至落第者的答卷内容,寻常人等根本无从得见。
——能将今科榜眼殿试文策复述得如此详尽的,除了观文殿大学士,便只有当初的几位阅卷官。
究竟会是谁呢?
温恪一张张翻看着函中文稿,一个个名字从心底快速划过。
主考官张崇已然殒命,权知贡举安广厦断无可能,其余五位参与审阅的部院大臣,却都是官家亲信……温恪心念电转,微微眯起眼来,随手翻过一页,目光蓦地一停。
“文正十年三月廿三,摘星亭咏月嘲风,赏文析义……溪隐贡生张秉谦明经博览,赠金铢百二十以酬之——这是凌云诗社的账簿?”
“正……正是。”
“这东西从何而来?”
“春,春风渡。狸……狸奴侍酒,从那烂醉的狗官手里,窃……窃来的。”
吴诚义说得磕磕巴巴,温恪却一下子领会了其中的深义。
魏殳曾说六月廿七凌云诗社账房不慎走水,往来账目皆付之一炬。如今想来,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巧合,果然都是刻意为之——
这场精心谋划的死局,竟早在张秉谦初入京城,便已悄悄埋下伏笔;所谓过从甚密、私相授受的丑闻,原竟是一段伯乐相马的佳话。
温恪心中百味杂陈,将账册翻过几页。薄薄半卷残簿,密密匝匝写着几百位学生的名姓。
——不仅是张秉谦,还有夏丏飞、朱鸿召,这些名字或熟悉,或陌生,却无一例外地出身寒微,经明行修,怀揣青云之志。
“学术清德,海内所瞻”,“量裁公卿,笔墨酬唱”,再往下,是大片焦褐的炭痕,秉笔人遒劲的笔触,依稀可辨——“凌云雅会崇纳百家,愿护东州衣冠昌盛,累世栋梁”。
余下篇幅,已然付之一炬。
账簿显然被外人动过手脚,一支朱笔硬生生破开纸面,将百余名学生分作三六九等,殷红的墨迹在名姓间逡巡,终于轻轻一顿,在“张秉谦”三字上,慢慢圈了一圈。
——就像嘶嘶吐信的毒蛇,缠上它寻觅已久的猎物。
不过是些无依无傍、纯然天真的学生,落在权佞手中,还不是一只只洗剥干净的羔羊,唯有任其宰割的份儿。
温恪目光沉凝,账上那点刺目的朱红,陡然化作一根淬了毒的暗箭——箭在弦上,伺机而行,谁,又会成为下一个“张秉谦”呢?
或许尚书张崇之死,只是这场党锢之祸的开始。
手中薄薄一本账簿,忽然变得重逾千钧,这是张崇一案至关重要的物证,更是东州士林,未来百年的文脉。
——诸生何辜。
温恪忽觉心口窒闷,久久难言,将账簿轻轻放回函中。
一墙之隔处,隐约传来勾栏瓦舍绮靡的丝竹声。晌午的上京,依旧歌舞升平,暖风熏醉,温恪却像是第一回看清这座皇城,心底一阵阵地发冷。
那日长松院沉凝的血腥气仿佛尚在鼻间,刚骨寸断、碧血沥干。
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古往今来,从不缺身死社稷、兼济苍生的先贤,却也藏着鹰扬酷厉、贪婪狡诈的伥鬼。
当日含香殿三问三策掷地有声,可当他真正推而行之,方知刀途血路,步履艰难。
屋内静得出奇,唯有房间另一头的矮灶上,药炉咕嘟嘟的轻响。
良久,温恪哑然开口:“你所说的那位‘狸奴’,想必便是另一位证人罢。若是方便的话,我想见见她。”
“自然,自然。”
吴诚义依言领命,引温恪拐进一处陋巷。
他轻轻叩了叩门,屋内传来女子低低的咳嗽声。
待磕磕绊绊表明了来意,那沉疴缠身的姑娘当即跪仆在地,从怀中颤抖着捧出一封血帛,口中啊啊有声,一双清凌凌的杏眼里,缓缓淌出泪来。
她是春风渡的伎子,口吞金炭,耳刺金针,听不得也说不得话。
温恪接过那封血帛,草草读罢,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名唤“狸奴”的姑娘,竟然是御史中丞卫嵩家的庶女。
卫嵩遭人构陷,一朝身陷囹圄,府中女眷尽数充为官伎。狸奴撞破诗社账簿那桩阴私,舍命将物证保下,却被春风渡狎司一顿毒打,流落下瓦舍,染上一身的病。
她见温恪不言不动,病芍药似的面庞血色尽褪,渐渐生出绝望来。
东州门庭之见由来已久,世家门阀瞧不起寒门子弟,寻常布衣又瞧不起黥面罪奴。
他们的命运恰如朝生夕灭的花朵,旭日东升,残露消弭无痕,可这些人却是东州大地上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数以万计的鲜活生命。
温恪将血书叠起,低声叹道:“王孙贵胄的命是命,草木凡夫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狸奴读出唇语,不觉双目通红,潸然泪下。
“安心养病罢。东州国法,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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