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病抱寒霜剑」

第187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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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拿到了?”

公申丑拨了拨“十八学士”翠绿的花叶,淡淡开口。

“下官……下官愚钝,”蔡三功败垂成,冷汗发背,磕磕绊绊道,“眼看东西就要到手,岂料半途不巧,竟撞上了小温大人。”

退室沉默了一瞬,只听嚓的一声微响,大理寺卿神色漠然,将一簇葱绿的斜枝剪落。

猩红的花瓣滚落一地,蔡三瞳孔一缩,更觉胆寒。他不及解释,公申丑已缓声开口:

“蔡三,我自荐你入朝,也算七年有余。该听的该看的,总也囫囵学了个七成。一条年过不惑、经验老辣的牧羊犬,竟栽在一头初生羊羔手里,你说这事,岂非怪哉?”

“属下……”

公申丑逆光而立,锐利的目光乜视着他,神情不辨喜怒:“呵,被人抓现行倒也罢了,竟还不知掩饰行藏,引来一只会咬人的狼犬。”

蔡三惊了一跳:“延真观榷场里外都有人盯梢,怎可能”

“你还真当这榷场里外都姓公申了么?”

公申丑嗤笑一声:“单看那位新近混得风生水起的杂买务攒司,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芳草年年绿,王孙胡不归你可查到他的来历?”

“……下官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蔡三讷讷不敢言,心里早打了退堂鼓,只求老天开眼,教这位煞神开恩饶他一顶乌纱帽。

凡在朝中混过几年的都知道,这位尊号“阎王闩”的大理寺卿出身微贱,而今能跻身九卿之一,靠的不仅仅是勤王之功,更是雷霆万钧的铁血手腕。

一手阴狠至极的“断筋拆骨”,连鬼神都要震悚三分,这世上从没有人,能活着熬过玉骨扇下七七四十九天的刑求。

阎王闩动,黄泉路。

“想当初推心置腹、秉烛夜谈,可如今连新政这样的大事也对我藏着掖着你说,官家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公申丑似笑非笑地望着蔡三,像在问他,又仿佛自问:“秋扇见捐,明日黄花”

嚓的一声,一朵开得正盛的山茶被拦腰剪断。

“没用了的东西,还有养着的必要么?”

“下……下官斗胆!请公申大人瞧一样东西。”

那一剪子凉飕飕贴耳而过,直将蔡三剪破了胆,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两手颤颤,从怀里摸出一团焚得皱巴巴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

玉骨扇一寸寸滑过大理寺丞的打颤的双手,将那东西轻轻挑起。

公申丑眯起眼,扇尖一拨,将纸团展平。那东西映入眼帘,赫然是半张烧得焦黄打卷的残页。

“……量民置官,量官置吏,无功……不黜自减。”

公申丑一字字念罢,望着那被烈火熏焦的、隐约难辨的笔迹,先是一怔,目光转瞬变作惊愕,渐渐的,又幻作难以言喻的狂喜:

“好,好!苍天助我!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

初秋的天色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一碧如洗万里晴空,下一瞬又是乌云压城满目萧索。

微风拂过大理寺庭中月桂,犹带着夏暮未褪的暑气。浅浅的清香伴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一点点透入骨子里的,又成了瑟瑟秋凉。

“桂花……开了么?”

张秉谦微微一怔,从沐苍霖手中接过一折带露的花枝。

狱中无春夏,高墙铁壁绝地天通,囚在一盏风烛下的,唯有漫长的冷夜,和死亡的霉臭。

“……浩然,你倒是风雅。”

张秉谦凑在微弱的天光下,细细打量那折花枝,不觉有些好笑:“可惜这诏狱养了一窝窝蛇虫鼠蚁,哪有什么灵气养这样清正的广寒香。”

“随手折的,还嫌这嫌那。”沐苍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几件秋衣从铁牢缝里递过去,不忘婆婆妈妈道,“夹了棉的,仔细收着。天气转凉,冷了记得添衣。”

布料柔软,甚至还带着阳光的暖意,是新裁的衣裳。

秋衣摩挲过手腕冰冷的镣铐,这异乎寻常的柔软,竟让张秉谦心头莫名一涩。他紧紧捏着桂枝细瘦的枝条,微哑了嗓音,语带双关道:

“这样明艳的花朵,合该沐在雨露天光下。诏狱苦寒,不见天日,我……怕是照料不好它。倘若香消玉殒,岂非芳魂错付。”

今年头茬的新桂,还带着庭中晶莹的雨露。苍翠的木叶里,团簇着许多小小的花朵,碎金子一样,有些还含苞待放。

寒气浸透肺腑,张秉谦心口一窒,几乎连花枝都不堪重握,锁链因手腕的颤抖,挣出一串琅琅细响。

“老张,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有没有人为难你?”

张秉谦摇了摇头,将手臂上零星的伤疤藏在袖中。

沐苍霖与温恪不辞辛苦更不避猜嫌,替他劳心劳力几度奔忙,这样的恩情,他今生纵结草衔环也未必偿还得起。

灿烂的花朵拢在手心,将阴冷的诏狱映得一片暖亮。

馥郁的甜香透过狱中腥臭的刑兵血煞,温柔地笼着他,恍惚间,州桥明月和洛浦秋风,伴着啁啾雀鸣和鸾铃轻叫,又回到身边了。

张秉谦喉头一涩,他双睫微颤,生怕友人忧心,强忍下喉间血气,慢慢数了数,一共四十一朵。

等四十一朵桂花谢完,该到中秋了吧。

张秉谦轻轻碰了碰花梢的雨露,忽然笑了:“有些想念……溪隐的桂花糕了。”

“老张,会好起来的。”

沐苍霖用力握了握张秉谦的手,低声保证道:“就算我沐苍霖没本事,你也总该信过小温大人。”

张秉谦笑了笑,忽觉手心一暖,竟是一张团得皱巴巴的字条,被那人偷偷塞在手心。

“等结了案子,我们仨去状元楼好好搓一顿,买它一桌子的桂花糕!”

沐苍霖神色如常,左右狱卒皆不觉有异。温恪驻足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笑起来,心下也放心了三分。

他招来一名狱吏,低声吩咐道:“带我去看看尚书公子。”

那狱吏躬身领命,径直引温恪往东行去。温恪走出三步,倏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峰一蹙,将那卒子喊住:

“慢着。天字二十七我分明记得张逸飞在天字十三号牢房,何故迂行绕远?”

狱吏面有苦色,小心翼翼地望了温恪一眼,讷讷道:“小人寻思着,那边岔道上……恐怕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免得……脏了您的眼。”

“脏了我的眼?”

温恪脚步一顿,须臾的静寂中,传来锁链挣动的当啷乱响,一道嘶哑气竭的怒吼刺破耳膜,掷地有声道:

“那是指摘字句,断章取义!我卫嵩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不惧他阎王闩公申丑,更不怕他公申丑门下的一条走狗!”

引路狱吏乍闻此声,自知再难瞒下,不由煞白了脸色。温恪眉目冷沉,寒声发问:

“彼处何人喧哗。”

“是……罪臣卫嵩。犯颜直谏,触怒天颜,实在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御史中丞,卫嵩?可是武昭十七年登第,博山人士?”

“正是。”狱丞不知温恪为何忽有此问,只是恭敬答道,“如今他被官家罢黜了官身,已是一介布衣了。”

昏黑的拐角处,间或传来沉闷的鞭笞声,狱吏顶着温恪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答道:

“文人心性,脊骨太硬,死不认罪。左狱丞烦他不过,只好按规矩动用了点小手段……”

“既是小手段,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狱吏愣了一愣,不期然撞上温恪寒星似的眼。他悚然一惊,不及出言相劝,温恪冷然一笑,已拂袖折返:

“本官初来乍到,还不太懂这大理寺的规矩。既然左狱丞今日不吝赐教,岂能辜负他一番好意。”

“丑贼!不过一介阉宦携养的孽种,因脏假位,擅收立杀,还妄图盗窃鼎司,倾覆重器!”

啪!

鞭风呼啸,狠狠抽上囚犯溃烂的疮口,那吊在刑架上血淋淋的人形浑身一震,铁链缠缚着软垂的手脚,被挣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卫大人好大的口气。你当你卫嵩还是容太傅的弟子、高高在上的御史中丞?”

囚衣早被鲜血浸透,卫嵩胸膛急剧起伏,喉头因愤怒嘶嘶有声。

“呵,大理寺这一亩三分地,左右翻不出公申大人的掌心。”那左狱丞嗤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醺醺然道,“喊哪,你怎么不喊了?”

他喝得上了头,呆立片刻,见卫嵩没了声气儿,恍然大悟般笑了:“卫大人喊哑了嗓子,渴了吧?”

卫嵩怒目而视,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冰凉的酒瓶贴在颊边,轻佻又戏侮地拍了拍,鼻息间尽是劣酒醺醺臭气,卫嵩死死盯着眼前那双短肥丑陋的手。

指缝间腥臭的黑泥,沾满不知多少无辜妇孺的血。

……他的发妻,他的一对麟儿。

“卫大人,”左狱丞凑近了囚徒,冲他脸上吹了口酒气,“要不要下官伺候你喝呀?”

“我呸你左拐三算什么东西!公申丑座下的一条瘸腿狗,也配同我说话!”

卫嵩狠狠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臣自请清君侧,堂堂正正的奏折被奸佞歪曲诬解鹰犬当涂,败法乱纪!杜绝言路,百官钳口,毒施鬼神!”

“姓卫的,我劝你口气放尊重点儿!”

狱丞冷笑一声,拿袖子慢慢抹去颊边的唾沫,一耳光劈头扇在卫嵩脸上:

“我左拐三可是公申大人的妻舅!名头放在大理寺,明法阁都要震上三震!公申大人见了我尚且礼让三分,你一条苟延残喘的丧家犬,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卫嵩被打得耳膜嗡鸣,却分毫不露怯色。他吐出一口污血,正待反唇相讥,却见那酷吏嘿然一笑,从黑暗里揪出一只瘦弱的羊羔来。

风烛摇曳,血气熏天,那荏弱的身影在左拐三手下瑟瑟发抖,卫嵩瞳孔骤缩,铁打的脊骨一下子软了一半:

“琅玕!”

左拐三手里揪着的,哪里是什么羔羊,分明是他最最疼爱的、年仅七岁的幼子。

他的琅玕玉雪可爱,又颖悟绝伦,一岁能言,三岁识字,五岁将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坐在他膝上,支着下巴笑阿爹写的文章太直太横。

卫嵩嘴唇颤抖,望着乌发散乱、遍体鳞伤的幼子,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卫大人不是舌灿莲花么,怎么忽然哑巴了?”

左拐三拿捏着他的软肋,气定神闲道:“你指斥官家五不解十大过时候的威风呢?嗯?既敢犯颜直谏,将大理寺卿当箭靶子打,也不瞧瞧自己干净不干净!”

“求你……”

左拐三充耳不闻,将孩子掼在地上。刑架上铁链被挣得当啷大响,左拐三挑起卫琅玕的下巴,借着幽暗的灯烛一照,忽然慢慢地笑了:

“从前不曾细瞧,如今看来,虽比不上十年前那一个,倒也算个标致的美人。”

卫嵩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用尽全身的气力拼命挣动,终于在下一刻溃不成声:

“你放他!你放了他!不就是悖逆诋讪之辞么?!不就是要砍我的头么?!我认罪!我都认”

“晚了。爷爷不陪你玩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裂帛的清响。

卫嵩目眦尽裂,创痕累累的眼角处,淌下一行血泪来。

有些东西,太干净,也太脆硬。

捧在手心里的琳琅美玉被贼寇当着面儿狠狠砸碎在地,他一个做父亲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一心殉道直行,蹈死不顾,可这腔忠君报国之志馈赠他的,又是什么呢?!

幼子在酷吏手中不住挣扎,卫嵩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只觉自己荒唐的一生,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空气中弥散着一阵难言的酒臭气,和皮肉灼焦的味道。琅玕似乎哭了,又仿佛没有,那孩子总是很懂事,懂事得……教他心疼。

“来人,将牢门打开。”

“遵命。”

那声音缥缥缈缈,遥远得恍若隔世。直到耳边响起钥匙扭动铁锁的咔哒声响,卫嵩才猛地望向铁栏杆外。

左拐三呆了一呆,借着壁龛残烛明灭幽微的火光,这才瞧清一线绯红的袍裾。

来人步履如风,衣袂翻涌间,现出一条华贵无匹的麒麟大带。

那牢头悚然一惊,吓出一声酒嗝,忙不迭朝来人打了一个深深的躬,满脸谄笑道:

“小的……小的左拐三,呃,见过温大人。”

酒瓶子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廉价的“白烧刀”泼过狱中粘稠的血污,洇作一片污糟的黧黑色。

两旁狱吏纷纷侧身让道,温恪面沉似水,余光瞥见灯下一道小小的身影,脚步蓦地一顿,像是被一枚无形的毒箭,钉死在地上。

“小温大人?”

风烛惨淡的灯影下,曝出一片苍白的脊背。线条优美的蝴蝶骨上,是一个新烙的“奴”字。

像是这天地间最莹白无瑕的一片雪,被人满怀恶意地玷污了。

温恪怔怔地,怔怔地望着那丑陋的枚奴印,心口如遭重锤,一声“阿鹤”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那不是他的阿鹤。

温恪闭了闭眼,终于稍稍冷静了三分。他竭力忍耐下心头翻涌的血气,死死盯着左拐三,寒声问道:

“这孩子究竟犯了什么罪愆,要受这般刑罚。”

“卫琅玕,公申大人吩咐的。”

这酷吏咧嘴一笑,喷出一股熏臭的酒气,手中烙铁条还嗤嗤冒着青烟,腾起一阵难言的焦秽之气。

卫琅玕蜷在角落,双肩因疼痛不住地颤抖。鲜血顺着焦黑的皮肉汩汩涌下,喉间逸出破碎的呜咽声。

“他爹爱写文章,在朝中惹下不少冤孽,公申大人便做主,替卫琅玕免了这些烦忧。”

“小东西,还不快谢过公申大人再造之恩?”

乱发贴在颊边,浸透了血污与泥尘,左拐三捋过卫琅玕凌乱的墨发,露出一双被泪水濯洗过的、无限凄惶的眼睛。

“温大人初来大理寺,有些规矩,想必不太明白。”

左拐三酒酣胆状,见温恪不言不动,渐渐意态忽忽,口出狂言:“这……奴印,也有奴印的规矩。像那些寻常犯人,不过黥面之刑可诏狱之中,要更特别些。”

温恪冷冷望着他,掩在朝服大袖下的手,紧攥成拳。

“其中……不乏姿容俊秀者,也有身娇体贵的官宦子弟。公申大人吩咐了,将奴印都烙在左肩,若是奴隶容貌损毁,未免可惜。”

左拐三嘿然一笑,短肥的手按上卫琅玕肩头:“肩背自有肩背的妙处。他们怕了这背上的烙刑,一辈子都忘不掉。只消从后面那样轻轻一抱”

卫琅玕浑身一悚,纤薄的脊背簌簌颤若筛糠,左拐三似馋涎欲滴,喉间滚过卑猥又恶心的低笑:

“若是驯养得好,再硬的骨头也当软成寸金春水。再好好疼爱一番,下面……都特别紧呢。”

这话如一根歹毒的冷刺,猛地扎进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往日种种浮上心头,温恪只觉一瓢冰水兜头浇下。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鹤溪桃林下,自己洋洋得意地使了歪招,将白鹤蛮不讲理地锢在怀中。

胜利的窃喜早已烟消云散,时过境迁,烙在他心里的,唯有那人在怀中不住发颤的脊背,被冷汗打湿的额头,紧蹙的长眉,和病态苍白的面庞。

怪不得,怪不得

“还记得十多年前,我见过……见过一个极品,九天仙童也没有他好看。”

温恪心头猛地一跳,死死盯着左拐三油光满面的脸。

左拐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垂涎什么难得的珍馐,嘿然笑道:“金尊玉贵的小公爷,还冷着脸要我给他下跪。”

温恪双目赤红,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东州公卿甚众,教他存了一息不可告人的侥幸。可那左拐三望了一眼御史中丞卫嵩的幼子,只一开口,一瞬幻灭了希冀:

“说起来,他好像……也姓魏呢。”

刹那间,气血倒涌,手足冰凉。

那狱丞浑然不觉,兀自痴笑:“如今想来,倒是懊悔。若当年能饮酒壮胆,一尝这天潢贵胄的滋味,我左拐三纵死也”

话音未落,温恪已狠狠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一拳打在他鼻梁上。

“混账东西!”

左拐三吃痛,疼叫了声,面袋也似仆倒在地。温恪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密雨般的拳头打在左拐三脸上、身上:

“你碰他了?!猪狗不如的畜生!”

这一拳正正打在太阳穴上,左拐三疼得眼冒金星,终于酒醒了三分,哭爹喊娘道:

“哪、哪儿能!”

“公申丑呢?!说话!”

那样……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他当做珍宝一样疼着护着,竟平白受了这等非人的折辱。

温恪气得连魂魄都在颤抖,心中陡然燃起炽烈的杀意。

怎么敢?!他怎么敢!

诏狱飘摇的长明灯在风中明灭,映得温恪眉骨一片赤红。

胆敢辱魏昭至此的人,一个一个,他恨不能抽筋断骨,食肉寝皮。

这拳打得毫无章法,只凭一腔怒煞,沐苍霖在边上看着,直到那人满脸溅朱,双目翻白,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连忙上前劝道:

“温大人!温恪!住手!你仕途一片通坦,何必为这等腌.臜小人白白沾上污点!他是公申大人的妻舅!”

“……不错,公申大人。”

温恪慢慢直起身,眼底寒凉一片。

沐苍霖只当他尚识大局,稍松了口气,岂料温恪下一句话直将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公申丑?真是好大的颜面!”

“一个五服外的九品荫补官,也敢滥用私刑,擅权乱法!”

“一条满脑肥肠的蛆虫,也配穿这身天子嘉赐的官袍、假借大理寺卿的名头横行无忌、耀武扬威?!”

众人默然垂首,无敢应答,温恪冷笑一声,掷地有声道:

“既然公申大人慈悲心肠,政务缠身无暇驭下,那温恪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履行这掌狱正法之职。”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温恪翻身下马,沉着脸色将马鞭递给家中侍仆,身后一名青袍小吏低眉拱手,奉上一沓新誊的案卷。

“卫嵩家的幼子呢?”

“回温大人的话,仍是高热不醒,现下托道济斋孙大夫照顾着,想来不会有大碍。”

“……嗯。”

“只是那左拐三……”青袍书吏想起这位大理寺卿的妻舅,显然不堪其扰,深恶痛绝,“……恐怕牵累您得罪公申大人。”

温恪将卷宗阅罢,淡淡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那……大人还有别的吩咐么?”

“无事了。你回罢。”

“郎君今日不去放鹤轩吗?”

鹿鸣将晚膳搁在温恪案头,随口笑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恪没来由的心烦意乱,闷声道:“不去。”

他心里堵得难受,明明有一肚子话想同那人说,偏偏近乡情怯一般,三次过门,又狼狈地折返。

“……你下去罢。不必跟着伺候。”

“郎君,那只碧玉盅”

温恪眉峰一皱,鹿鸣忙低下头,不敢再出言相扰,躬身行了一礼,轻轻掩上房门。

案头都是些清淡乏味的菜色,唯有面前一只碧玉盅,逸出桂子软糯的甜香。

香气软绵绵地勾过鼻尖,生怕他瞧不见似的,特意放在离右手边最近的地方。

温恪不为所动,冷着脸写了一会儿案情详断,终于不堪其扰似的将盅子往远一搁

一张纸片因风而起,扑在他掌心。

温恪微微一怔,他这才瞧见,碧玉盅底下,竟压着一张新写的字条。

“曹家的香糖果子,见你喜欢,便多留了一份。”

……是澡雪的字。

温恪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慢吞吞将翠玉盅拉回身前,打开盅盖。

趴在翠盅里的,是一只似鹿非鹿、似狮非狮的小东西。

那东西丑丑的一团,威风凛凛地炸起颈边长鬃,一双金灿灿的小眼睛,正神气活现地瞪着他,憨憨可爱。

旁人或许瞧不出来,可温恪却一眼认出,那正是一只桂花糖糕捏作的小麒麟。

……说什么曹家的香糖果子,曹家铺子哪有手艺这么拙劣的师傅,这只丑丑的小麒麟,分明就是阿鹤亲手捏的啊。

温恪眼眶一热,心里刹那间一片滚烫。

郁积心头的情意再难压抑,他掷了笔,推开门,凭着一腔热肠穿过被秋雨打湿的梅林小径,及至放鹤轩前,又忽然停了下来。

放鹤轩门扉轻掩,一豆暖融融的云雾灯,剪出那人玉山般清癯的侧影。

隔着十年风雪,那些被时光模糊了的,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魏昭哥哥明明离得那样近,却又远得,仿佛遥不可及。

温恪轻轻贴上门扉,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他敢犯颜直谏,也敢指斥九卿,可万夫难当的气魄竟在望见那人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作势推门的手,又情怯一般要收起。

“恪儿?怎么在外边傻站着。”

温恪悚然一惊,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

他双睫微敛,竭力掩藏神情的慌乱,一向才辩无双的嘴像是被鸩毒药哑,无数话头滚过齿间,又咽回腹中,笨嘴笨舌道:

“……今晚的月色真好。要到七夕了么?”

魏殳一怔,望了望窗外沉云密布的夜空。没有星,没有月,穿林打叶的,是潇潇细雨声。

他只当温恪忙得焦头烂额,以致忘了时序。一句揶揄本待出口,可当他抬眸望见温恪略显落寞的身影,转而笑道:

“嗯,很美的月光。”

温恪像是松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宽大的黄花梨书案上,摆着缤纷明丽的彩笺,一本花间集摆在案头,翻开的一页上,是一阙金缕曲。

“……哥哥用过晚膳了么?”

“用过了。”

“院子里的霜下鹤,又开了三朵花。我听夏丏飞说,要给霜下鹤打顶,若是不剪了顶芽,它便不爱长侧枝,不长侧枝,往后也不爱开花。”

“园木都是要修的,剪一剪就好。”

“我……舍不得。”温恪不知想起什么,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爱开花也没关系,我不想伤了他。散散慢慢做一株寻常的蒲草,也很好了。”

魏殳裁着花笺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望了温恪一眼。

温恪勉强笑了一笑,转移话题道:“沐苍霖想送我的一对鹤雏,好像长大了一点点。”

“他好像有点忙,两只鹤崽就寄养在翰林院松树底下,由几位值班同侪轮流照顾。偶尔有几位观文殿大学士路过,也常常给鹤崽带些吃的。他们好像都很喜欢……”

温恪兀自同他絮絮低语,魏殳只是拢着乞巧笺,含笑望着他。

“怎么了?今日说不完的话。”

温恪顿了一顿,忽然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自知掩饰拙劣,慌忙垂下眼睫,将银剪子从魏殳手里抽走:

“哥哥歇一歇。盯了一下午,眼睛都累坏了罢。”

“不要紧。”

温恪才不相信,他根本舍不得心上人吃哪怕一点点的苦。

一想到诏狱司刑吏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那些被阿鹤轻描淡写的折辱和伤疤,好容易才偃息的怒煞又冲天而起,仿佛连脊骨都在寸寸燃烧。

“……哥哥,我来吧。”

银刃沿着彩笺画好的墨痕,一寸寸地走。

魏殳坐在温恪身边,望着他剪星月,剪蝴蝶,剪海棠花,浅笑不语。

温恪心绪不宁,连带着手中一把银剪都握不稳,剪刃一斜,便剪破蝴蝶半边翅膀。

“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脂粉气。”

魏殳从温恪手中笑着接过银剪子,将剪碎的蝴蝶信手修成一片红叶:“若恪儿哪天有空,不妨去天月书肆看看吧。”

“……嗯。”

“书肆刊了本张秉谦的词集,拓的是翰林真迹。”

魏殳将花间集递给温恪:“这书卖得很好,我疑心有人借此鱼目混珠,你仔细比对下尚书府搜出的物证。”

云雾灯柔柔的暖光,映出他秀美如春山般的长眉。

乌发衬着玉容,修颀的颈项拐过一道令人心折的曲线,没入素缎的衣领里。再往下,是瘦削而好看的肩,却又单薄得令人心悸。

温恪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忽然很小声地问道:“阿鹤,还疼么?”

魏殳只当他问旬月前的箭疮,随口笑答:“早就不疼了。”

温恪自是不信的。

如果真的不疼,那何以在他无意间莽撞碰触那道隐秘的陈伤时,惊悸得冷汗涔涔,簌簌发抖呢?

“哥哥。”

温恪敛下长睫,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覆上魏殳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一寸寸抚过那人冷玉似的指节。

好凉。像是汝窑最清透的瓷胎,温恪心神一颤,一把扣上那人清瘦的腕子。

心脉细微的搏动声在指腹下震颤,那苍白似雪的肌肤上,横亘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是被公申丑挑断手筋的地方。

温恪心头一涩,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那张被自己藏起的水纹笺,想起那句“岁岁无忧,平安喜乐”,想起临江别苑写秃的百余支毛笔,想起那张抄着“鸳鸯被里成双夜”的、只卖十文钱一张的花笺。

他的魏昭。

他的阿鹤。

他的小公爷。

温恪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轻轻捧起那人的手,贴在心口,试图将那冰雪般的颜色,焐得再暖一点儿。

心跳贴着心跳。

在这很静很静的长夜。

“恪儿,今日这是怎么了?”

“……父亲想要为我加冠。”温恪忽然微笑起来,“哥哥愿意为我拟一个表字吗?”

魏殳望了他一眼,拟字这样重要的事,本该遵从父母师长之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取。

可温恪一双星眸灼灼地望过来,推拒之辞竟再难出口。魏殳斟酌良久,抖开一幅雪浪纸,提笔落墨:

“获麟好不好?”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恪儿最是通透赤忱,这样的表字,很衬你。”

温恪低低应了声,只是很用心地望着魏殳,试图将那逝去的时光、那被遗忘的十年一点点弥补。

他好贪心,还想求更多的。

魏殳在雪浪纸上端端正正写下温恪的名字,却见一张大红洒金的笺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被轻轻覆在案上。

“我想……用这一张,可以吗?”

很正很正的红色,带着浅淡的寒梅香,骨里红梅花一样,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喜帖。

“红笺?”

温恪将红宣递出,见魏殳敛眉不语,既是忐忑,又是懊悔。

最隐秘的心思被曝在柔柔的烛光下,温恪紧张得敛住呼息,可埋在心底深处的,却是隐隐的期待。

魏殳不疑有他,执笔在砚台舔了墨,温恪转瞬雀跃起来,踌躇片刻,得寸进尺地小声央道:

“……用泥金的墨。”

魏殳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打什么鬼主意?”

温恪弯眼一笑,将一盏金墨推给他。

哥哥写的字,真好看。

这样的一笔字,他想好好藏起来,藏在他最心爱的琉璃匣子里,藏上一辈子。

风将彩笺吹得哗啦啦作响,带来巷陌新雨后甜甜的桂花香。

凉风吹彻那些痛苦的、难忘的往事,尘封十年的记忆像是被吹开一角,尘灰零落处,闪过几许碎金般的片段。

那是一个载满笑声的、落雪的清晨,热热的杏酪茶暖在手边。明丽的朝霞剪起泛着金光的水纹纸,雪花片片飘坠,和煦的阳光晴得刚刚好。

“恪儿,今日这是怎么了?”

魏殳搁下笔,秋水般的明眸直直望过来。

那一双眼明澈沉静,教这世间最隐秘的心思都无可遁形。

温恪眼眶一热,慌忙别开眼去,没头没脑地说道:“上京的盛夏太长,好久好久,都没有下雪了。”

“魏昭。”

魏殳倏然抬眸,忽然被温恪很用力地抱紧。那人发哑发涩的喉头,滚出一线颤碎的气音,珍之重之,字字烙在心上:

“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双洁!!!别问了,再问我投湖自尽……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孔子获麟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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