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观依傍着青屏山而建,江南的丘陵都不算高,从山脚开始,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蜿蜒而上,通往掩映在簌簌飞雪里的道观宫门。
司琴将车马停在山下,二位少爷步行上山。雪不算大,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这近千级的石阶已过,面前便是山门。
香积观里人来人往,每年的除夕与每月的初一十五日,观中香火最旺。温恪自小在临江长大,每年的腊月底,也会随俗来观中请香。可今年带着鹤仙儿,那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一名小道士见来客衣着华贵,举止不凡,迎上前作揖道:“二位居士,敢问来香积观为请何愿?”
魏殳看了温恪一眼,浅笑道:“文曲星君,保佑我家少爷蟾宫折桂。”
温恪被“我家少爷”喊得一阵耳热,不以为然地小声反驳:“我才不要求这个。小道童,你家哪位神仙最灵验?”
若说神仙也分三六九等,那位份最高的,当属三清天尊。
小道童引二人往香积观正殿而去:“三位天尊道法无边,普渡众生。二位居士可以香请愿,心假香传,寸诚感神。”
正殿名为“三清殿”,重檐歇山顶,黄绿色的琉璃瓦上,已堆银砌玉。殿前一痕鱼沼飞梁,有如青鹏展翼。殿阙楼台倒映在水镜池的清波里,在皑皑飞雪中,恍如神仙之境。
三清殿身为道观正殿,香火尤盛,那小道士歉然一笑,解释道:“三清殿下众生平等,二位居士,请稍候片刻。”
三清殿内,善男信女跪坐蒲团,手里奉着降真香。这种香料先以山泉水烹煮,而后炮制为线香。香气悠远而清冽,带着一点清淡的蜜味。
袅袅的香雾从殿中熏炉逸散开来,温恪瞧了魏殳一眼。鹤仙儿的脸色又比方才白了几分,果然还是厌烦这熏香的。
温恪对这些神仙鬼狐的东西向来是不怎么虔信的。科举之事全在人为,倘若向仙君请愿真能有所助益,岂不是天下士子都成了状元。
他见魏殳像是略有不适,心下有些担忧。魏殳似有所感,浅笑道:“心诚则灵,哪有来道观却不进香的。”
三位天尊端坐须弥座上,头戴紫金神冠,身披黄、蓝、红三色神氅,威仪煊赫,不可亵渎。殿前月台上,供奉着牲礼。
二人步入三清殿,请了香。道经有云,“三柱真香通信去,上圣高真降福来”,倘若居士在请香祈愿之时默念“祝香咒”,那便能感化三清,得偿所愿。
魏殳跪坐蒲团之上,拈了三柱香。这香的气味很幽微,与优昙婆罗截然不同。
十年过去了,他每每想起听香水榭的那场大火,背上的疮疤都会像刚烙上时那样,火烧一般地痛彻心扉。
香雾渐渐浓了,魏殳垂下眼睫。他肩上背负着三十六条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奔劳数年,可有关抱香之征的蛛丝马迹早已湮灭在史家对胜者的赞歌里。倘若这降真香真能感化三清,还公府一个清名,那他愿意以身相饲。
香雾氤氲间,温恪忍不住偷偷瞧了魏殳一眼。他的白鹤双手拈香,低眉顺目,像个虔诚的信士。
温恪忽然很想知道魏殳求的是什么,等二人进完香,他悄悄拉住这人的衣袖,还未来得及发问,一个老道人便从身后追上来。
“二位居士慈悲。您二位捐了不少香火钱,三清感佩,赐下桃木护身符。”
温恪闻言有些想笑。这老道满身铜臭味,所谓的“三清赐桃符”,显然不过是这道人一手操纵的把戏。
温恪刚想婉拒,却见那老道从袖底摸出两枚桃符,一枚雕着麒麟,一枚雕着白鹤。
桃符做工很精致,不足两寸长,顶上穿孔,缠着长长的红线。木面是栗壳色的,麒麟脚踏烈火,白鹤则翼生祥云,极合温恪的心意。
“麒麟与白鹤,正是一品的文官与一品的武将,大大的吉兆啊!”
那老道说完,看了看二人的姿容,将桃符分赠二人。温恪得了麒麟符,又忍不住去瞧魏殳的白鹤。老道士捻须而笑,恭维了一番二位少爷出色的人品,又道:
“这麒麟与仙鹤,本是一对儿的。桃符还未开光,若是得了三清无上道法加持,则有趋吉避凶之妙。贫道学过几手画符箓的本事,略微懂一些生生造化符的诀窍。这符咒有颠倒生死、通天入地之能,妙不可言,只要一枚金铢二位居士可要瞧瞧?”
温恪被这老道一通胡搅蛮缠,竟有些意动,很矜持地问了一番细节,老道笑呵呵地答了。
温小郎君还在与道人闲谈,魏殳低眉望着鹤符,自嘲一笑。这老道话说得好听,只可惜,所谓的“吉兆”永远无法在他身上应验了。
一品的白鹤,曾经也是平章大人对他的许诺。可现如今呢?
梦,总是要醒的。
魏殳将桃符红线缠在手上,婉言谢绝了道人的好意。
二人在香积观内漫无目的地观览,不多时,便走到了道观最高处的栖凤台。
栖凤台依傍青屏山而建,十步以外,就是月老祠。
魏殳与温恪站在台上,凭栏向外远眺,便是临江城。莽莽苍苍的雪雾里,掩映着临江高高矮矮的牌楼,门堂,与风火山墙。
三清殿下众生平等,可青屏山下的俗世,却全然不是神仙说的那般模样。
透过漫天飞雪从栖凤台上望去,依旧能一眼瞧见平章府的高墙黛瓦。接着,视线往下一跳,是沈氏的祖宅,然后,则是陆梁曲宋四家临江有名的商贾。
雪渐渐大了。魏殳再往下看,山墙渐渐变多了,是本县一些小康富户,再矮一些的,则是平头老百姓的蜗居。
层层叠叠的墙的灰影在漫天雪雾中如青山叠翠,显得肃穆,壮美,又诡异地滑稽。
温恪陪着魏殳站了一会儿,栖凤台上的风有些大,身后的月老祠人来人往,偶尔传来几声青年男女的笑谈,便衬得这一方高台格外冷清。
月老祠中供奉着一位银发银须的老人坐像,神像手执一册姻缘簿,慈眉善目地望着前来请香的有情人。
祠堂外的庭院里,是一株参天的相思树,不少善男信女向月老求来鸳鸯符,结缘树下。这姻缘符与麒麟白鹤符一般大小,只是桃木上雕刻的瑞兽改作了一尾游水鸳鸯。
温恪回头望向月老祠。相思木下,年轻男女向月老奉香请愿后,一位鸡皮鹤发的老道士笑呵呵地替这双鸳鸯系了同心结,作揖祝福道:
“不论宿世恩仇,云泥贵贱,海角天涯,只要您二位桃符的红线系上同心结,便从此双飞双宿,比翼连枝。”
温恪见魏殳默然不语,低头望向他手里的仙鹤桃符。桃符上的红线缠着那人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在凛冽的风雪中,竟透出几分旖旎的温柔。
温恪将麒麟符攥紧,忽然出声道:“我想带你去上京城。澡雪,我们一起。”
魏殳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静静地望向青屏山西麓的格式馆。
那座破破烂烂的乾坤草亭还在,可远游公府早已被雨打风吹去,那些风流雅事与辉煌荣光,都埋葬在故纸堆里。
温恪不知魏殳心底所想。他想起老道人所说的“麒麟白鹤”,到底是意难平,轻轻地拉住那人衣袖,低声道:“哥哥身负这般才学,何苦委委屈屈地留在临江呢。”
“上京米贵,居不易。”
温恪蹙起眉。这些年,他早就摸清了魏殳的性子。每每提起不愿回答的事,这人惯爱拿前人胡诌的戏言来搪塞他。
温小郎君见鹤仙儿无动于衷,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叠泛黄的旧纸。这些东西正是那只绿檀木匣子里最初的几张。时隔三年,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样好看的字,这样漂亮的文章,哥哥为什么不要了呢。与我一起去上京吧,那儿比临江更适合你。等我有朝一日高权在手,我”
魏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温恪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分明有许多话想告诉魏殳,等他在殿试取得功名,等他有朝一日高权在手,谁也不敢再欺负他的白鹤。
他会护着鹤仙儿,送白鹤飞回碧空之上。
天大地大,任君游。
可魏殳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望过来,比栖凤台的飞雪更冷,隐隐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这样亲狎的话,让温恪如何开口。
他终究将这番思量吞回腹中,满腔衷情只化作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哥哥,信我。”
魏殳恍若未觉,望着温恪手中的那叠旧纸,平静道:“把纸还我。”
这样东西被魏殳弃置经年,显然已被主人抛诸脑后。温恪不明所以,却依言将旧纸递给他。
魏殳接过,垂下眼睫,将这些陈年妄言随意翻看过。当年的笔力稍显稚嫩,却依然独具筋骨,卓尔不群。
映入眼帘的第一行,是孔老夫子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再往下,则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这些东西是魏殳很久以前写的课业,温有道手把手教他写的。可笑他十年之后重温此事,记忆依旧如昨日般明晰。魏殳对这旧纸上的东西皆了然于心,一目十行地扫过,眼底喜怒难辨。
温恪望着纸上的字句,越看越喜欢。
这些话语伴他走过了容府枯燥乏味的求学路。每当夜半三更,温恪在卧梅轩中独对青灯黄卷,那只绿檀木匣子静静地伴在手边,就像鹤仙儿陪在他身旁一样。
飞雪落在旧纸上,渐渐化开,洇染了陈年墨迹。温恪有些心疼。这匣子里的旧纸他向来宝爱非常,连轻轻折一下都不忍,岂料这位原主人却对它们毫不怜惜。
温恪有心把旧纸从魏殳手里讨回来,却听那人问:
“谁给你的。温有道么。”
魏殳见温恪垂头不语,当小郎君默认了。他将旧纸翻回第一页,望着那行“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只觉得荒唐可笑。
温有道手把手教他这些圣贤之言,他曾满心欢喜地以为听香水榭的那场大火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场噩梦,风雨过后,便是晴空。
他怎么能信温有道的话呢?那些温柔的言辞,全是假的。
他魏殳是什么人?
他是顶着旁人名字的罪臣余孽,被官家大发慈悲地恩赦了死罪;得以苟活世间,全仰赖天子的赏赐。
他非但不能上京鸣冤、替父报仇,反倒要微笑着咽下血沫,感激涕零地三拜九叩,谢主隆恩。
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被恩赦的死囚,不论他们是祸盈恶稔,还是含恨蒙冤,与含香殿的那位圣人相比,统统都是无足轻重的。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成全官家修仁行义的“德音”。
魏殳望着那“没世而名不称”几字,眸中久违地涌起煞气。
平章大人将他从听香水榭的火场拉出,温柔为他点亮黑夜里的第一盏明灯。那盏明灯背后,是一片辉煌锦绣的前程,宽阔、笔直、平坦,一直通往上京城的朱雀大道。
可世人皆知,一个被打上耻辱烙印的罪臣余孽,这辈子都没有踏上朱雀大街的资格。
那些虚假的光明,与他又有何干呢?
哀莫大于心死。
温恪见魏殳久久不语,有些担忧地握住他的手。那枚白鹤符还缠在魏殳指尖,温恪心里一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魏殳从袖里摸出一枚火折子,嗤地点燃。
温恪愣了一愣,转瞬变色,急道:“澡雪,你做什么?!”
魏殳拂开温恪的手,将那叠泛黄的旧纸沾着一丝火星,腾地燃起。火舌在飞雪中烈烈燃烧,贪婪地吞吐着墨迹,魏殳冷着眼,看着那一行行陈年妄言被吞噬在焰色里。
温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人怎能心狠如斯。
温小郎君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试图从火焰中夺回只言片语,魏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将旧纸投入栖凤台的香炉中。
这只香炉是月老祠用旧换下的,无人奉香,一抱宽的铜炉里,只有三寸厚的、积了雪的香灰。
温恪从地上捧起一抔雪,盖去火中,可那烈焰忽地一矮,然后跃出一尺高,无情地吞噬着纸页,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渐渐变卷、变焦,化为雪中的飞灰。
温恪只顾低着头,在香炉中翻拣。火焰不敌霜雪,很快灭了。但炉中仅存的几片焦黄旧纸也被融雪打湿,与黑漆漆的炉灰黏作一团,纸上那笔苍松翠柏般的好字,再也无迹可寻。
“小郎君不用捡了。这样的东西曾经堆了几大箱,都被我烧了。”
温恪一无所获,恨恨地瞪着他,心里难受极了,咬牙切齿道:“哥哥不喜欢,我喜欢。”
一个时辰前,二人还在在别致酒楼言笑晏晏地对饮“八百里风”;可现如今,这一点动人的温柔,也被这无情无心的北风吹冷。
魏殳望着他手上新烫出的几个燎泡,像是有些不忍,低低一叹:
“我本不是什么好人。前途微渺,朝不保夕。用你父亲的话来说,我这样的庶民根本不配同你站一起不,我连庶民都不算。”
温恪慢慢地直起身。香炉里什么也没有,积雪和焦灰灼得他双手又冰又烫。
可同鹤仙儿的话语相比,这些冷与热,都算不得什么。
“小郎君不该同我走得这么近的。”魏殳话音刚落,忽然自嘲一笑,“不对,是我不该来招惹你。”
温恪回身望去,他的鹤仙儿容色淡淡地伸出手,去解那件大红金线斗篷,竟像是要同自己划清界限。
“抱歉。这件斗篷,在下受之有愧,承蒙阁下错爱了。还给您。”
栖凤台上雪大如席,温恪心底一片冰凉,比凛冽的北风更冷。他最听不得魏殳这样疏离而客套的话,冷淡地就像对陌路人一样。
温恪快步上前,按住魏殳的手,隔着那件轻软的大红金线斗篷,一把将鹤仙儿抱在怀里。
温恪贴着他的鬓发,低声问:“澡雪,你我二人相识多年,有什么苦衷是不能告诉我的吗?总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
魏殳望着炉内的冷灰,敛下眸子。
苦衷吗?
倘若血海深仇会说话,那他二人之间的苦衷,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温恪是仇敌之子,这些陈年旧账,又让他如何开口呢。
父亲若有在天之灵,应当对他感到失望吧。
魏殳望着漫天雪雾,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孤冷。
或许从紫檀木匣里的那包寸金董糖开始,一切的因缘,都是错误。可笑他尝遍世间辛酸苦楚,竟被一个小他三岁的少年给骗了去。
他恨这样甜蜜的、拙劣的圈套,更恨轻易上当的自己。
十年前,他已被温有道骗过一次,如今竟还不长记性,栽在平章大人独子的头上。
及时止损,方为上策。
魏殳叹了口气。
他从来不爱欠人东西,这些年来,蒙受了温恪写笺之恩,魏殳都记在心里。可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回报平章公子曾给予他的一腔厚爱了。
“在下欠小郎君一份天大的恩情,改日必定相报。”
温恪觉察出魏殳推拒的意思,将人抱得更紧。温小郎君贴着斗篷柔软的狐毛领,暗恨自己操之过急。
他无官无爵,甚至还未踏入保和殿,凭什么让鹤仙儿跟着他。今日就不该这样问。
温恪放软了声音,轻轻抚着魏殳的乌发,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诱哄:
“澡雪,不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温恪手把手教你如何捕捉冷冰冰的鹤仙子:
饲料:糖豆包,炸麻花,宝剑,烧酒。
辅料:一颗柔软的爱心。
步骤:如果白鹤意图反抗,那就把它抱在怀里,顺着毛,慢慢哄。
宇文喵喵:这个东西好像有点凶,如果哄不好该怎么办qaq
温恪:那就亲一下。
上一章有微调,不过不影响剧情qwq
恪儿对哥哥的心意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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