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客栈,随着两个少年的进入,引得不少人望向门口。不怪这些人留意,实是这客栈是西集码头最好的客栈,就是客房分甲乙丙三等,就是丙字号房,一晚也要几十文钱,实不像是这两个穷酸少年能住得起的。
客栈的小二却是诧异不已,不仅仅是因好好地书香门第小少爷成了乡下放羊娃装扮,还因为小客人黑着脸与昨日离开之前的温煦模样截然不用。
“桂少爷?”小二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记错人,试探的问道。
桂重阳依旧黑了脸,随手打赏小二一块碎银子:“退房,再雇两辆马车来。”
小二躬身接了,这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人,按捺下好奇,忙出去寻相熟的车把式。这小少爷别看换了装扮,估计是玩什么变装游戏,出手依旧阔绰。
吩咐完小二,桂重阳带着桂春上了三楼,进了最里面一间客房。
这客房有内外两间半,除了一间卧房,一间客厅,还有一个丫鬟小厮上夜的小间。因为是上等客房,家具摆设俱全。客厅地面上,是十来口没有开箱的箱子。卧室的床上,是八成新的细棉铺盖,还有两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桂重阳没有着急收拾行李,而是先拿了一套衣裳换了,又是一个小少爷模样。依旧是素色细棉衣裳,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绫罗绸缎,可这小脸绷得紧紧的,自带气势。
桂春十分拘谨,看了眼前一切不免疑惑,可是看着堂弟的小黑脸也生出几分惧意,小心翼翼道:“你怎么生气了?”
桂重阳没有回答,反正色问道:“春大哥见过五婶吗?五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品?待五叔可好?”
桂春点头道:“见过两次,五叔刚成亲那年,带五婶回过一次家;去年送小二到镇上时,五婶曾打发人叫我们过去吃饭。五婶身体有些不好,不过待五叔是极好的。”
桂重阳脸色这才好些,顿了顿,道:“当年家里收了江家多少钱?”
桂春耷拉着脑袋,闷声道:“三十两银子。”
童养婿说的好听是女婿,实际上对男子来说,与卖身差不多,要入女方户籍,改姓,连儿女也要随女方姓。
不过饶是桂重阳,也不能说这个价格低了。要知道现在几两银子的聘礼就能娶个不过的媳妇,桂五是良民,又是上过学的,江家给这样“聘礼”也算厚道。
桂重阳的脸色又缓和了些,不管现在江家人对这个童养婿如何戒备不喜,最初接纳他时还是带了善意。
原本桂重阳有自己的规划,并没有那么迫切,毕竟他年纪还小,又要守孝,加上对亲戚等人的性情还要观望;可是遇到江五爷,使得桂重阳改变了主意。
“西桂”的弱势,不仅仅在于当年桂远犯错,成了木家村的罪人;还有桂家男丁接连死了六个、离家出走了一个,只剩下一屋子老幼病残。
就是现在,桂春已经十八岁、桂秋十六岁,兄弟两个陆续成丁,可在村人眼中也没有多看中桂家几分,只因为桂家穷,连媳妇也说不上,兄弟两个说不得要打光棍,没有传承;就算他们兄弟勉强娶上媳妇,也不过是兄弟两个,等到儿孙满堂,男丁成行还要三五十年。
江家老爷既已经不喜江五爷,惦记从几家外孙子里选嗣孙继承家业,那就让他们自己争去。他们不稀罕江五爷,桂重阳稀罕。
江五爷的年龄,娶妻纳妾繁衍后代,就是眼前的事;又是做过多年茶楼掌柜,正是个无需调教的经营好手。
之前因为桂家没有什么人手,又是初涉及生意,桂重阳想的都是小打小闹,既能锻炼人,又不会动静太大惹人眼红;如今有了江五爷这个历练出来的买卖人,就是另外一种打算了。
桂重阳心中有了计划,却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人。江五爷现在还是江五爷,他的人生应该是自己选择,而不是旁人任意改变。因此,到底给不给江五爷“赎身”,如何“赎身”,还要与江五爷商量过后才能定夺。
这会儿功夫,小二已经带了几个粗使伙计上楼,询问桂重阳怎么抬行李。
桂重阳指了指那些箱子道:“总共是十二口箱子,十口封好的,两口拆封的。先抬封好的,剩下的两口箱子装行李衣物我再收拾下。”
小二忙殷勤道:“哪里用得着桂少爷动手,要是不嫌小的粗苯,还是小的来的。”
桂重阳虽爱洁,可也没有不许别人碰自己东西的习惯,便点头道:“那就劳烦小二哥了。”
小二却是乖觉,主动洗了手,才去整理桂重阳的铺盖。见到床上那身刚换下的“补丁装”,小二也面色如常,整整齐齐叠好。
桂春虽不知桂重阳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可也知晓这是小堂弟的全部身家,丢了什么都叫人心疼,便主动帮着伙计抬了箱子下去,留在客栈门口看马车。
小二之前接待的桂重阳入住,自是知晓他随身箱子多,因为雇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拉货的平板马车,一辆是载人马车。
一口一口箱子抬下来,挨着个的摆上马车,引得不少人留意这边。
眼看马车旁边只站着一个穿着寒酸、面相憨厚的桂春,就有街上闲汉蠢蠢欲动。
桂春只盯着箱子数,浑然未觉。
江五爷惦记侄子,一直留意客栈这边,察觉不对劲,踱步过来,对桂春道:“这些……都是桂重阳的行李?”
桂春点头道:“嗯,南边没人了,重阳应该是将家里能用的都搬来了。”
桂春没出过门,不知道北京与南京的距离,江五爷却不会那样天真。就算走水路比走陆路花费少,可随身带这些行李,几千里路的船资也不菲,里面可能装着寻常家用的东西。
桂重阳不过十二岁,有什么倚仗与底气,千里迢迢的独自回来?他真的是一个人回来的?江五爷满心疑惑,都压在心里,面上只有对桂春的亲近。
几个惦记马车的地痞闲汉认出江五爷来,都老实下来。能开茶楼的,自然是黑白两道交好,不是几个闲汉能招惹的。
桂重阳在客栈账房处结账。
“押金五两银子,甲子号套房一间两晚,一晚三百钱,共计六百钱,退换押金四两四百文。”客栈账房拿着账册与算盘,“噼里啪啦”算着。
桂重阳没有异议,签字,收回了退还了押金出来。
看到江五爷在马车前的姿态,桂重阳一愣。
桂春只当自己叔叔是亲近自己才凑过来说话,桂重阳却看出他的用意。虽说知晓多半是借了桂春的光才得江五爷庇护,可桂重阳还是心中一暖。
小二已经带伙计抬着最后两口箱子出来,在最后装上马车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两个箱子倾斜到地,里面的东西有些落地,街口巷尾那些窥视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望过来。只见一口箱子露出半新不旧的棉布行李,还有一身带补丁的衣裳;另外一口箱子,都是页面发黄的旧书,还有些文稿。
再看桂重阳身上装扮,浑身上下不带半点金玉之物,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闲汉地痞就有了推断,只当是个寒门读书郎。
小二连忙为自己的“失误”对桂重阳道歉不已,桂重阳亲自扶了小二,顺手将一块碎银子送了过去。
小二又大声吆喝那些摆箱子的伙计:“都小心些,十来箱子的书,不好弄脏了。”
伙计们应了,将十二口箱子仔细摆好,又用绳子固定。
江五爷将桂重阳与小二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嘴角抽了抽,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才回来的堂侄子机灵。读书人眼中,书本既然是无价之宝;,可在市井闲汉眼中,都是带晦气的穷酸物,不值得惦记。
桂重阳初来乍到,十几口箱子行李难免惹人窥视,十几口箱子书则是另说了。
桂重阳见江五爷无意开口,便主动道:“五叔何时方便,劳烦五叔带侄儿往衙门去落户。”
江五爷想了想道:“早晚都要落户,早办早安生,就今日吧。我随你回去走一遭,取了大伯家的户贴再回来。”
虽说桂重阳用了小手段,可江五爷到底不放心他们两个这样回去,便寻借口想要带两个人手送他们,不想桂重阳已经从怀里掏出一物:“五叔,我今早出来前,跟表姑要了家里的户贴,倒是正便宜。”
桂爷爷与桂奶奶虽没了,可之前梅氏已经是养女身份落户桂家,户帖就在梅氏这里收着。不是桂爷爷与桂奶奶有先见之明,知晓自家儿子另娶,而是因为心疼这个外甥女,给她留了条后路,遇到合适的时候改嫁方便,才没有写媳妇、而是写的养女,却是正好便宜了桂重阳,不用再为名分的事情节外生枝。
江五爷不由又高看了桂重阳一眼,点头道:“如此正好,那我们现在就往衙门去。”说罢,又吩咐桂春留下看车。
有江五爷在,桂春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连忙应了,目送两人离开,又担心江家的人看到江五爷亲近桂家人不快,总是不由自主的望向茶楼方向。
“开蒙几年,四书可通读了?等守孝期满后,能下场吗?”江五叔想起那落地的一箱子书,还有不少笔记,问道。
桂重阳道:“五岁读书,开蒙七年,也算粗通。到时候想下场试试,总要有个功名,好支撑门户。”
桂重阳没有提那些做族长的话,记在心里就好了,不需要挂在嘴边反复提及。‘
江五叔看看桂重阳的小身板,不容乐观,皱眉道:“上进心重要,身体也重要,你既是长房独苗,就当知晓爱惜自己,不要让长房断了香火。”
这话直白,却是只有自己人才会说。
“五叔放心,侄儿会好生好好爱惜自己。”说到这里,桂重阳停了一下,道:“倒是江家这边的事,侄儿听春大哥也提了两句,既是他们家的姑爷都盯着茶楼,五叔是什么意思?不争的话,那五叔回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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