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一皱眉头,想要分辨,但是想到要为李商隐隐瞒,踟蹰了半天,方才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其中的曲折,我却不能跟你说,到以后你便明白了。”说着眼神一黯:“二少爷,你便这样不信我么?”一低头便垂下泪来。
令狐绹见她垂泪,心中不忍,却还是咬牙道:“我不明白!你跟他有什么曲折,不能跟我明说?还要瞒了我?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吗?”
柳枝扬起泪眼:“我的爷,我对你何曾有过二心?我要是攀炎附会,用得着找一个穷酸幕僚么?”
令狐绹闻言语气一软,却还是将信将疑:“那你说,到底是为何?”
柳枝见他怀疑自己,心中一酸,叹了口气:“你不信我,也就罢了。我却不能出卖于人。”说着行了一礼:“婢子惹少爷生气,婢子该死。我今晚便回了老爷。到时候是打是卖,任凭处置,婢子绝无怨言。”眼泪如同秋水涨池,不停地倾泻下来。
令狐绹见她面含悲戚,泪如滚珠,瘦弱的身子不胜羸弱,生怕自己是冤枉了她。忙道:“我何曾说要打你?”眼中变得柔和起来,低声道:“你就是有一万个不是,我也不舍得动你一个指头,更别提送出去的话儿了。”
柳枝轻哼了一声,道:“我这种蒲柳贱质,怎能侍奉少爷。况且少爷已经这样嫌弃我,我何苦还在此讨人嫌?”
令狐绹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刚才的气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陪笑讨好道:“柳枝!你别说这个.......全是我的错。我信你,我不问了。可好?”
柳枝含泪看了他一眼,道:“您犯不着!”
令狐绹一愣,忙赔笑道:“我的好柳枝,是我鲁莽,是我冤枉你了。你打我骂我,我也不恼。”说着拿起汤羹,也不寻勺子,一股脑的灌了下去,被呛得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咳嗽。
柳枝见状,忙拿出绢子给他揉背,啐道:“该!”嘴上刻薄,可是却一脸的关切之情。
令狐绹见她关切,忙笑道:“你不恼了?”柳枝白了他一眼,轻轻给他拭掉嘴边的渣滓,禁不住扑哧一笑。令狐绹见状,只觉得刚才的烦恼胸臆一扫而光。
柳枝依偎在他的怀中,对他道:“二少爷,义山他。”令狐绹的眉毛微微一皱,露出不悦。柳枝伸出手轻轻地捋平他挽成疙瘩的眉峰,笑道:“这是打了西山的沉坛子醋,这酸味儿。”说着伸出手指点了他的额头,悄声道:“他有思慕的人,托我传递书信。我本来悄没声息的想做个红娘,不承望还被人冤枉!红娘苦不苦,不过苦黄连。”
令狐绹脸一红,道:“我已然知道错了,你还排揎我。非要我赌誓发咒不成?”
柳枝忙掩住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了。你若不在乎我,又怎么会发这样大的火?又怎么会泼这样大的醋!”说着莞尔一笑:“他和咱们一样。不过是,咱们虽然明面上不被老爷、夫人许可,可是暗地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是咱们来往,却也没人阻止。他,”柳枝摇摇头:“他认识的人,他连手也不敢随便拉上一下。每日就在梦中相见。他的心思缜密,性格又孤僻。自幼家境贫寒,却又心高气傲......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又怎么会张口求人,如今投了咱们这里,你应该多照拂!”
令狐绹闻言默默的点头,道:“柳枝,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痴情之人。罢了,是我小瞧他了。今后,我必当照拂他。”
令狐绹从对李商隐白眼相加、不闻不问,转变为跟他相与,倒是让李商隐吃了一惊。
待与他相交数日,才发现令狐绹虽然赋闲在家,被令狐楚视作无为小子,日日抱怨,实际上文才灼灼,甚至不亚于自己,骈体文的写作,犹在自己之上。
渐渐地,也对府中的事情有了些许了解。直到某人听下人们说起柳枝和令狐绹的轶事之后,方才知道自己造次了,郑重地向令狐陶请罪。不料令狐绹一笑而过,还笑将背后的这段公案告诉他。从此后,两人再无嫌隙,遂成知己。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鸾夕皱着眉头,看着卿卿读完这首诗,已然是泪流满面。
她拿着信笺,用手轻轻摩挲,读了又读,仿佛想要将那些墨债山积地落纸烟云全部印到心中去。
鸾夕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见她的痴情样子,想要开口骂,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她终是不忍心,柔声说道:“你说怎么办?”
卿卿仰起头,一滴泪珠儿正无声无息地滑落,在熠熠的烛光下面,婉转着迤逦的光芒。“我说该怎么办?”她重复了一句,俯下头去,将信笺紧紧地握在手心,揉搓,最后狠下心肠,将它揉成一团。
鸾夕大惊,忙从手中抢下来,略有余悸地将信舒展开来。见完好无损,却凤目一挑,张口嗔道:“你若有心,就是将它烧了也无济于事。何苦难为自己。”
凤夕见状,忙到门外四下张望了一下子,和上门,面带忧虑的看着两位妹妹:“这些东西断不能留。若是被安王得知,恐怕要了他的小命。”
鸾夕白了她姐姐一眼:“当初我骂妹妹痴心妄想的时候,你一个劲儿的劝,如今把个人迷得五迷三道的,又劝她打退堂鼓。好人儿全让你做了。”说着狠狠的咬牙说道:“我看,此事还是要跟永道士好好商议,咱们姐妹是想不出办法来的。”
凤夕叹了口气:“我不忍心看着妹妹在这情思中备受折磨,可是,安王那个人,表面儒雅,内心阴狠。咱们这种蝼蚁一样的婢子,性命在他们的眼中,根本不值的一提。”
鸾夕怒目道:“我们虽是这世上最下贱的婢子,可也不能任人宰割!大不了鱼死网破!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护她!”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着卿卿,却不觉的颤抖起来,她禁不住流下泪来:“我们三个姐妹,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相依为命。每日家以婢子、下人自居,何曾有一点......”她禁不住哽咽,收回手拿绢子掩住脸,强忍住悲戚:“妹妹,李商隐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儿!我与长姐一辈子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像个物件儿似的今儿送给这个明儿送给那个......谁还曾记得,我们也曾是官宦家的小姐,清清白白的女儿?我们三姐妹,一定要有一个,穿着正红,戴着凤冠霞帔,坐着抬大轿,从正门儿进入良人的家。”
卿卿愣愣得听这这些似是痴人说梦的呓语,微微叹息着摇头,嘴角却浮起苦笑。烛光忽闪下,斑驳的影子打在她的脸上,说不出的凄苦悲凉。
凤夕早就被刮下泪来,默默了她半晌才道:“那就求永真人做主吧。我也没法子。世间哪有这两全的法子?”
正说着,外面传唤,公主在大殿设宴,让三姐妹陪侍。三人忙掩住悲戚,互相擦了脸,又匀了些脂粉,画上得体的妆容,穿上一色的衣服。互相支撑着去了公主大殿。
公主见到三人,身着一样的翠色襦裙,披着淡色的纱衣,宛若瑶池仙子翩翩降落,面上浮起得意,转头对安王笑道:“我身边的三英,如何?”
安王笑眯眯得看着卿卿,却不应答。
卿卿三姐妹行了礼,向殿上望去,只见公主一身鹅黄的宫装,满头点翠,环佩叮当,如同往日一样还是盛装出席,款款儿的坐在正位上,肃穆端庄,如同瑶池金母,却不知凡间的疾苦。
身边的安王,身着月青色常服,长身玉立。面若朗月,眼中含情,说不尽的儒雅风流,说不尽的温柔情深,仿佛夜晚的那个他,只是一场梦魇,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卿卿轻轻地咬住嘴唇,暗暗地摇了摇头。凤夕鸾夕却不动声色的拉上她,跪坐在下面。
公主面上含笑:“安王住了这些时日,可还舒心。我听闻你已经宠幸了一个婢子?”说着含有疑色地从卿卿脸上飞快地掠过,好似在问:“为何不是你?”
安王淡然一笑:“姐姐好意,栖霞她确实不错。以后还望姐姐多加照拂。”
公主掩住口,轻笑了一声:“我怎么听闻,栖霞侍寝之后,足足睡了一日。”说着带有调笑的意味:“安王可不懂怜香惜玉啊!要不然,今日宴乐,让她作陪,岂不更美?”
安王看着卿卿,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是啊,确实是有些......”说着对公主笑了一声,脸上还带着一丝红晕,仿佛一个初经人事的年轻少年。
公主看到弟弟的神情,脸中浮起一片慈爱,转头吩咐道:“安王是我的幼弟,与我一母同胞。照拂这些话,说的让人生分。我这清都观中,所有的婢子、女冠,是我的,也是弟弟的。任你是宠幸还是生杀,我都不置一词。”说着有意无意的看了一下卿卿。安王忙起身给公主行了个礼,口中称谢。体态优雅,语音朗朗。
卿卿抱着锦瑟,愣了半天,旁边抱着香盒的婢子,轻轻地唤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她仰头望向大殿顶端的雕螭盘云的穹顶,只觉得它在不停旋转。金鳞鳞得尾巴一甩,便从穹顶上挣脱了出来,四个伸张的立爪向她扑来。半晌,她方才将玉手落在琴弦上,拨了一下,声如裂帛: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曲调哀绝,声音凄婉,令人听之动容。
安康公主听到如此做悲的曲子,心中甚是不悦,微微皱起了眉头。却听李溶一旁拍手叫好:“我就喜欢卿卿这个性子!这首歌也好,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让人夙寐所求!”
安康听出曲中的悲意,心中不悦,却听安王赞叹,知道他喜欢,方才露出微笑,道:“宴乐之上,全是欢喜的曲子,今儿一听这做悲的曲子,倒也有点新意。不过,偶尔尝鲜是与众不同,日日如此,那就是作孽了。”说着亲自为安王打了一盏酒:“这是玉楼春.....姐姐窖藏了三年,今儿方才舍得搬出来。”
“还是姐姐疼我......安王低头浅笑,拿余光撇着卿卿。见她正抱着琴跪坐在地上,拧眉怔怔的盯着地上的香炉,不知在想写什么:“这玉楼春真是奇了.....怎么有人光闻着酒香就醉了?”
公主不解,忙问道:“是吗?”
凤夕鸾夕闻言,忙起身笑道:“婢子姐妹愿为公主和安王献上一舞......”说着相视之间,二人已达成共识。凤夕上前一步:“公主,我和妹妹近日习得胡旋舞,给公主和安王两位殿下演练来,如何?”
安康公主笑着点点头,命乐伎奏乐。
翩若惊龙,宛若惊鸿。凤兮鸾兮二姐妹倾尽浑身武艺,在台上卖力表演这一出“胡旋舞”,水袖飞舞,环佩声声,腰肢轻盈,两个人一般的动作,一样的衣裳,仿佛两朵并蒂而开的莲花,又仿佛花丛中两只纷飞的彩蝶。
一曲舞罢,二人面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水,遥见公主和安王,面上露出了和煦的微笑,正在推杯把盏,心中稍微放了心。
酒过三巡,安康公主面带酒色,推推搡搡的起身,揽了李溶,指着后院,笑道:“溶儿,我后院的芙蓉渠,开的好芙蓉,你随我来。”说着使眼色示意卿卿跟上。
卿卿不安的回头看了姐姐一眼,凤夕笑着点点头,鸾夕则是一脸忧虑。
看公主的意思,是决心将卿卿送给她这个心疼的幼弟,卿卿自己的意愿,根本不在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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