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美人原是修罗王
我在墙脚下顺了半个时辰的气,才把施在那颗蓝色珠子上的消声咒解开,解开的一刹那,清弘焦躁的声音也随之传了出来。
“小菲,小菲,你到底怎么了?你在哪?说话呀……小菲……小菲……你别吓我……小菲……”他的声音几乎都带着哭腔了,无比嘶哑。
听到清弘声音的一刹那,我的眼泪滂沱而下。
这世间真正在意我生死的人,就只有他了吧。我突然极想借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狠狠地哭上一场。
我哽咽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清弘……”
珠子那边静了许久,突然爆发出更强烈的声音来,“小菲!小菲!是你叫我了吗?快回答我啊,小菲!”
我擦了一把眼泪,道:“清弘,是我……”
清弘大喜过望,“真的是你啊小菲!你没事就好,这阵子你去哪里了,我每天跟你说话你都没应我,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
纵使本女侠此刻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但他用鸭子一般嘶哑的声音放声大吼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又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我喘不过气,咳了许久才顺过来。
于是,异国王子又在那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小菲……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轻叹了一口气道:“一点儿也不好。”
“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得重不重?你别怕,我马上来找你,你现在在哪里?”他急切地问了一大串,我却只能抬头望一望天,遗憾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我想离开这里了,我害怕再看到朱雀。
那个倾心尽力照顾我,却一心一意想着师父的朱雀。
清弘沉吟了片刻,道:“不妨事的,我教你在海魂珠上使一个诀,这样的话,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原来这颗碧蓝的珠子叫海魂珠,倒是个不错的名字。我一向以为除了中土,所有的异国番邦都是蛮夷之地,没想到这个花里胡哨的异国王子,居然也会使诀,这倒叫我大开了眼界。
或许因为是异国语言,清弘念的那个诀极为拗口,我跟着念了数遍,他才长叹一口气道:“成了!你在那里好好待着不要动,我尽快来救你!”话音刚落,海魂珠便悄无声息了。
我将它重新收回贴身的暗兜里放好,因为大大伤情了一番,又连使了两个诀的缘故,我大感疲惫,没过一会儿,便非常没出息地靠在院墙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一手抓着两只死兔子,一手提着一兜蘑菇,欢呼雀跃地走到一个院子门口,推门走了进去,金桂树,爬山虎,咦,这院子好生熟悉,我仔细一看,不正是我住了半个月的这间院子吗?我仿佛急着找什么人,连手中的死兔子和蘑菇也来不及放下,院前院后逛了一通,最终才蹑手蹑脚地往卧房走去,然而推开门一看,房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人,风灌进来,将书案上的一张白纸吹得飘飞起来,我慌忙扔下手中的东西去捉,无奈那纸飞得太高了,我怎么也捉不到……
朦胧中,现实的我还看着那梦中的我无声感慨,朱雀就是那张白纸,无论怎么捉,也永远都捉不到……
我正在梦里大发幽情,突然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小菲……小菲……你怎么了……小菲……你醒一醒啊……”
我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焦虑无比的脸庞,这一回或许是急着来救我来不及打扮的缘故,他一点也不花哨,只草草笼了一件墨蓝色的长袍,周身没有佩戴任何饰物,这样一来,倒衬得整个人皎若明星,丰神如玉。
“我还没死,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清弘慌忙扶住我,盯着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此刻我已没心思去揣测美少男的心意,只捧着胸口,恹恹道:“快走吧,这荒山野岭中什么好吃的都没有,许久没吃到了然居的鸽了,想念得紧。”
说话间,我领着清弘往院门口走去,他跟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我皱起眉转过头去,他继续盯着我看了一阵子,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看你伤得挺重,不如你闭上眼睛,我施个诀将你直接带到马车那里去吧。”
人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瞪大眼睛看着清弘那张俊秀的小白脸,很有一种要把眼珠子刮掉的冲动。
不过如此甚好,不用穿过那片极有可能会让我窒息的迷途花海了。
清弘怯怯地捉住我的手,还真是小孩子,居然不由自主地在发抖,我闭上眼睛,身子猛然一轻,有风冰冰凉凉地从脸上拂过,迷途花遮天蔽日的香味渐渐淡了,远了,最终消失不见。
我黯然扣紧了清弘的手指,莽苍天地间,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纵使衣裳来不及换,可以装一时半会儿的纯良,但马车却毫不留情地充分暴露了主人的做派。血红的珊瑚为支架,碧蓝的玛瑙为车壁,素洁的鲛绡为帘,十数颗鸽蛋大的珍珠装饰在车顶,坐在这样一辆马车里逃生,本女侠觉得比不逃还危险。
我掀起车帘往窗外望去,想最后看一眼这半月来所住的山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然而水晶窗子外的景象,竟让经历过无数风雨坎坷的本女侠呆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荒山野岭,分明是茫茫黄沙大漠,而离我们几里之外,赫然横亘着一堵绵延不绝高耸入云的黑色巨石城墙。
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看着清弘道:“这……这是哪里……难道我们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吗……”
刚才在院子里欲言又止了那么久的美少年,终于有机会把话利索地说出来了,“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浑身是伤地待在素来就有洁癖的修罗王的寝宫里……不过现在看来,问你也是白问,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养伤是正经。”
我顿时脸色煞白,“修罗王?你说朱雀是修罗王?”
修罗族乃上古魔神之后,雄踞西荒二十四界,势力强盛。修罗族人个个勇猛无匹,生死无惧,以战斗为毕生之要义,历届修罗王的修为更是与天族君王不相上下,是九州八荒之上连天族都要礼让三分的部族。修罗族普通族人均生得奇丑无比,身形可怖,只有王族一系血脉端正美貌,气度高华,额间生而带有雀翎印记。
这样说来,朱雀不是修罗王,还会有谁是呢?可笑我与他朝夕相对了这么久,居然一直都没猜出他的来历。
清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眼神突然黯了下去,“莫非,你和修罗王有交情?那你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回事?”
我放下帘子,懒懒地缩到车厢一角,“我被人追杀,受了重伤,被他救了。不过你不要急着感动,他救我是为了让我帮忙找到我师父,可惜我不知道师父在哪里,所以不便再打扰他了,只好邀请你来把我接走。”
人说少男的心就如同天上的云,永远那么变幻莫测,刚才还面有戚戚的清弘,突然间又如中了魔风一般,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去,声音也柔得能滴出水来:“小菲你能在最无助的关头想到我,我真是太感动了!”
我狠狠打了一个冷战,忍着胸口的剧痛将双肩抱了一抱,讪讪笑道:“说了叫你不要急着感动,快走吧,我饿了,了然居的鸽还在等我。”
或许我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清弘清澈的眼眸中突然涌起了无限的哀恸,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件翠色披风来,小心披在我身上,喃喃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早点来找你,你就不会伤成这样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好,能得他这百般眷顾,不过无论如何,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地给你光,给你暖,这种感觉真好。
我叫他不要急着感动,自己的眼眶却先热了,于是只得恹恹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初雪一般干净的脸庞。
他以为我困了,悄无声息地掀开帘子走到前面去,驾驶马车疾驰起来。
我睁开眼睛,隔着水晶窗子看着窗外不断朝身后飞逝的延绵大漠,能不能就此离开这个荒凉干涩的梦,回到水汽淋漓快意恩仇的旧生活里去?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到得枫杨镇的时候,已是漫天星光,清弘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下来,我这才看到,内里奢华无匹的这辆马车,外表却素朴非常,蓝色印花粗布裹的车厢,两匹杂色的马儿亦呆头呆脑,没一点日行千里的神驹应有的灵气。
我正在打量间,清弘道:“我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才特意将马车打扮成这个样子的。”
他故意说得淡然,一双眼睛却灼灼,分明等着我夸赞,唉,也难得一向花里胡哨的他能做出这等牺牲,本女侠极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错,几日不见,清弘你愈发稳重了。”
他欢喜得有些飘飘然了,冷不防脚下一绊,差点连我一齐带倒在地,吓得他顿时面白如纸,一迭声问有没有碰到我的伤口,我告诉他没有后,他才擦了把冷汗,更加如履薄冰地将我扶到了客房。
我们住的,仍是枫杨镇里最好的聚福客栈。
一个月过去,天字号客房的紫檀熏香依旧,我却仿佛死去又活来了许多回。
唏嘘间,清弘已经叫店小二打来了热水,又给了一颗珍珠请他去了然居端鸽和素粥。
清弘闷头绞了帕子,顾不上自己洗脸,便先往我身上招呼,我原本带着伤,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半天,已经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只得任由他摆布。
店小二送了热气腾腾的鸽进来时,清弘正在为我解了鞋袜擦脚,那眉目清秀的店小二愣了许久,才想起将鸽子和素粥放在房中的桌上,讪讪挤出满脸的笑来:“这位夫人真是天大的福气呀,嫁了这般体贴温柔的相公。啧啧,小人平生这是第一次见到,居然……居然有人肯为女子……”
清弘的耳朵竖了竖,也不出声,只是擦得更卖力了,这店小二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言语之中对女子的鄙薄却让本女侠心中大大的不快,于是我勉强打起精神笑了一笑:“是啊,我家相公向来把我当做他的心,他的肝,他的宝贝小乖乖,为了我,他无论做什么都愿意的……何况只是擦一擦脚。依我看,天下男子就应该如我家相公这般爱惜妻子,才是正道!”
那店小二满头是汗胡乱应承了一番准备出去,帮我擦完脚的清弘却连忙站起身来叫住了他:“小二,我突然想起来,我那个朋友今晚不来与我们夫妻会合了,所以隔壁那间客房你们可以继续租给其他客人,租金就不用退了.”
店小二满脸喜色地拉上门出去了,清弘转过身来,满脸无辜地看着我:“小菲你都那样跟店小二说了,如果夫妻不住一间客房的话,反惹人疑心。况且小菲你有伤在身,半夜要是起床喝水什么的,我在这里也有个照应……”
我叹了口气,这究竟是一个怎样惨痛的世道啊,一个月前还如同小白兔一般纯洁的美少年,到今天居然出落成了这样一副狡猾无赖的形状!
清弘将鸽上面的肉一片一片剔下来堆在空盘子里,将素粥吹得不热不凉,我吃了小半只鸽子,喝了一碗素粥,在桌边坐了片刻,便困了。
清弘屁颠屁颠地把枕头铺了又铺,扶我躺上床,又将被子小心翼翼地抖开,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这才吹熄了灯,抱着那条翠色的披风往桌边走去。
这间天字号客房或许是为文人骚客量身打造的,特别适合凭窗赏月。此刻月色如水泼洒在床前的地上,竟美好如一个前尘旧梦。
我在那旧梦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清矍寂寞的身影。
我心下一哽,轻声唤道:“清弘!”
原本已经兜头披着披风趴在桌上准备睡觉的少年一抖,慌忙抬起头千里迢迢望向我:“怎么了?伤口又疼了吗?”
我将视线停留在床前那弧青碧的月色里,淡淡道:“柜子里有棉被,你拿床来铺在这里睡吧。”
他闻言大喜过望,连忙依言而行,在床前的地上将被子卷成一个筒,整个人缩了进去,扬起头道:“小菲你有事就叫我哦!我会很快醒过来的!”
满地缱绻的月光,像冬天的湖水,在幽暗的室内荡漾,而他的一双眼,是潜藏在湖底最亮的黑色珍珠。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嗯,睡吧。”
如往常的夜晚一样,我微微笑着,枕着熟睡的呼吸声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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