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十九年夏,皇家奉天寺。
深夜子时,少年驻足于宝相庄严的佛祖金身前,目光冷漠地昂首视之。
大雄宝殿内只有少年一人,僧侣皆已入房休憩,静谧的环境中偶尔传出一两声蝉鸣。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必定是常年习武并征战于沙场之人方有的稳健。
“小殿下如此专注,可是对佛法感兴趣?”
身材魁梧的青年男人不急不缓地步入大殿,朗声笑道:“若要讨教佛理,何必半夜来寺,住持每日辰时都会在此讲经。”
“所谓佛道不过是懦弱之人所求的心理安慰,毫无用处,”少年面色不善地回首睨了他一眼,道:“我找你只为了扯闲话?”
青年男人原形毕露,不甚在意地散漫笑道:“小王八蛋,少跟我来趾高气扬这一套,你我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同为沧澜卫,平级知道不?”
皇子咋了?
皇子也得听皇帝的话,老老实实地当棋子被使唤,沦落成无奈之下男扮女装的变.态,此次出海远洋必需以他跟班的身份当掩护!
还不如他一个草民活得有尊严。
少年微阖了眸子,额角的青筋跳得格外欢快,不过是个十五岁的毛孩子,暂且做不到隐忍得面不改色,便冷冷地开口:
“闲话休提。明日离京在即,我数月前托你查的事结果如何?”
青年男人敛了不少玩笑之色,抄了手随口道:“该告诉你的时候,老子自然会告诉你,现在时机还不到。”
少年眉头紧锁,阴森森地道:
“宁沧海,你找死吗?”
“纠正一下,你应该尊称我为宁将军或者宁叔叔。多大的小伙子了,一点礼貌都不懂,尊老爱幼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如我家小心肝懂事。”
青年男人啧啧了两声,一把揽了少年的脖子,大笑道:
“年轻人就得朝气蓬勃,像你似的成天窝在宫里头,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没出息,再娘个两年你就真成‘公主殿下’了,哈哈哈……走,叔叔带你喝酒去,让你看看怎么当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放肆!你等——”
少年满面错愕地惨遭锁喉,被青年男人如同拖死尸一般拖到了酒楼里。
少年初尝烈酒千杯不倒,倒是青年男人没灌两口黄汤便醉得缩在桌底下。
他抱头鬼哭狼嚎道“夫人求你别打了”,又跪在地上对空气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敢偷瞄漂亮姑娘了”,最后将板凳腿误当做夫人的腿抱住不撒手,死乞白赖、涕泗横流地啜泣着“爱我别走”。
少年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中的玉盏:“铁骨……铮铮?”
这妻管严的怂包嘴里没一句正经靠谱的话,他真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心腹重臣?
父皇的眼神几时瞎成这样?
“堂堂男儿,竟被妻子欺压霸凌至此,倒不如干脆休了,一了百了。”
少年满脸厌弃地睥睨着醉鬼,心道:“我这辈子也不会如他一般丢人现眼。不过就是个女人,即便没了又能如何。”
九年如梦,恍然一觉。
飘零岛上已然天色昏沉。
聂铮瞥了一眼楔好的木板,放下手中的铁锤,起身回木屋。
远远见到一缕黑色的浓烟直冲云霄,聂铮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
那丫头又闹出何事了?
聂铮竟隐约明白了昔日宁沧海的感受,即便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丢人现眼”,但还加快了往回赶的速度,唯恐留在家里的笨蛋捅出什么无可挽回的篓子。
彼时,符行衣正将就近打来的一桶水浇在最后一簇火苗上。
眼前的整体除了灶台有些许焦黑,便几乎再无不妥之处,幸而挽救得及时。
一回头便见聂铮面色不善的模样,符行衣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心虚得一匹。
做个饭差点把房子给烧了,此事着实不光彩,若是让聂铮知道,自己必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还有抵死数落。
胆战心惊地看着聂铮打量火势初息的木屋,他甫一抬手,符行衣猛地呼吸一滞,以为自己要挨揍,眨眼就钻进了桌子底下。
然后挤出虚伪的笑脸,狗腿地讨好道:“聂大将军饶命,属下只是不太熟悉除打架斗殴以外的体力活,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聂铮:“……”
不愧是父女,这如出一辙的本能动作,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信。
他危险地眯了眯凤目:“出来。”
符行衣连连摇头,死活不肯听话,浑身哆哆嗦嗦,听他不冷不热地开口:
“莫非要我三跪九叩请你出来?”
男人的语气隐含着一丝不悦,符行衣心知今日之劫是躲不过了,便一咬牙一跺脚,从桌底下出来了。虽然内心狂吼“怕个鸟”,腿脚却有些发软。
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般嘲讽的心理准备,不料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携起自己两只抖来抖去的小爪子。
符行衣惊讶地微微昂首,只见男人敛了目光,看不出什么情绪,手上的动作却温柔无比,沉声道:“痛不痛?”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手上被鱼鳞划出的伤口——
方才用冰凉的海水洗过,如今还渗着血珠。
符行衣打着哈哈干笑道:“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惯了,不过是一道小伤口,舔舔就——”
话还没说完,指尖便被温软湿润的触感所包裹在内,符行衣瞳孔放大,惊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微微颔首,含住了自己的手指。
柔软的舌尖抚过伤口处,原有的轻微疼痛刹那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狂跳不已的心。
符行衣连忙想抽离,手却被攥得更紧。
感觉到聂铮额角的长发掠过自己的脸颊,符行衣懵然任其为所欲为,不多时被松开,听他平静地开口:“日后你不必再做这些事了。”
符行衣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只要努力学,我可以什么都会做!”
不会修船,还不会干活,若是彻底混吃等死,万一被聂铮嫌弃是个拖累,这该如何是好?
或者等到船修好了,他不肯放自己上去,将自己留在飘零岛当野人,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你所谓的‘会做’,便是将自己伤得鲜血淋漓,还险些烧了你我的容身之处?”
聂铮微微颔首,眯眼问道。
符行衣咽了一口口水,尴尬地笑道:“我……我……”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我若变成了一个无用之人,聂大将军岂会留我在侧?为上级分忧解难,乃是属下的应尽之责。”
符行衣从小到大所接触的一切外界事物,几乎无一例外地充斥着“弱肉强食”与“利益交换”的字眼。
即便与聂铮情浓之时,她也不曾松懈过分毫,在提升自身实力与维持自身利用价值的事情上谨慎严苛。
世间万事都是残酷的,恋人之间也必定有私心,更何况他们如今正如她所说的一般——
只是“上下级”。
聂铮轻扯唇角,讥讽道:“你觉得自己可以对任何人而言皆有用处、无所不能?”
符行衣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心窝仿佛被人狠砸了一拳,只能逼迫自己挤出故作无谓的笑容,道:
“对于聂将军而言,我的确无用。”
他没说错,可为何令人如此难过?
聂铮冷笑一声,嗤道:“需要以‘用处’多少来衡量关系好坏之人,不配你为他无所不能。符行衣,你又将我说过的话当做耳旁风。”
符行衣愣愣地被男人抬起下颚,四目相对之际,眼前的眸子深不见底。
他道:“你是为自己而活,与任何人无关。”
无论父母、恋人、亦或是子女,不过是能在旅途中陪伴自己一段时日的过客。
若是将自己的一生寄托于旁人,只有靠不断创造利用价值,才能维系一段岌岌可危的关系,岂非过于可怜了吗?
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道:“我必定谨记聂大将军的至理名言,绝不再忘。”
聂铮冷哼一声,走到案板前环视周遭。
符行衣凝视他的背影,微微眯了眼:他的确没有利用自己,以达成弑君目的的想法。
也是,聂铮一贯心高气傲,倘若要靠心爱的女人方能实现大计……未免太废物了,他怕是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丢人现眼”的想法出现,又岂会实施?
“可是我不做这些,咱们总不能吃空气吧?”符行衣郁闷地托了腮,愁苦无比。
聂铮面无表情地道:“我来。”
闻言,符行衣猛的一怔,然后高兴得恨不得一蹦三丈高:连做饭都会,不将小公主“娶”回家简直亏大了!
然而口上却假惺惺地道:
“聂将军白日里修船,晚上回来还要为属下做饭,这怎么好意思呢?”
“无妨,你脸皮厚,”聂铮随口刺道。
符行衣笑得双目弯弯,咬牙切齿道:“讲点好听的骗骗我会死吗?”
聂铮懒得理她,径直取来笔墨,对着她方才从桶里捞出来的活鱼比划了几下。
然后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符行衣虎躯一颤:
“聂、聂铮,你……在作甚?”
“绘制解鱼图。”
聂铮一丝不苟地绘图,头也不抬。
他这是要依照制造火器的步骤,先画草图再实.操.吗?!
“请把我刚才一瞬间寄予你的希望还回来。”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沉痛地自言自语道:“未来的两个月……我究竟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幸而聂铮虽然动作很慢,做饭的过程看起来也十分诡异,但总算是搞出了能下肚的熟食。
符行衣感激涕零地连吃了三大碗,随后从怀里取出了信封。
嘴里塞满了鲜嫩的鱼肉,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开口:“这个,我老爹留给你的。”
一看到这封信,符行衣便气不打一处来:
好不容易发现了老爹的遗物,结果居然不是留给自己,而是给别人的!
聂铮眉心微蹙:“给我?所为何事?”
“我哪知道?”符行衣狠嚼了一口鱼肉,郁闷道:“上面写着‘定澜’,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会抢在主人面前打开它一观究竟。”
聂铮一听见那两个字便脸色突变阴沉,浑身上下皆萦绕着恐怖的气场,令人不敢靠近。
总算摆脱了“公主”的假身份,能堂堂正正地做一个男人,如今再被提及……
“拿来吧。”
然而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冲动的幼稚少年,过往云烟终究要学着放下、坦然面对,不必为不值得的事而痛苦,便淡淡地道:“我看看。”
符行衣好奇地看着聂铮拆开信封,兀的闻到一种异常熟悉的香粉气味,是从信封里散出来的,不免一怔,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聂铮定定地凝视着手中的信纸,良久才抬眸看过来,主动将信纸转了个面。
“竟是一片空白?”
符行衣惊讶地夺过信纸,不可置信地道:“老爹究竟在打什么哑迷?”
聂铮沉默片刻,道:“纸上并非空白,而是文字被藏了起来。”
符行衣愣愣地听他补充道
“这种手段是北荣探子惯用的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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