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栈回到了千机营,符行衣觉得所有将士都透露出不对劲的气息。
不少小兵卒子三两成群,窃窃私语。
那些人本来偷笑着聊些什么,一见到符行衣来了,便如同老鼠见了猫,立即站得笔直,吼道:
“符把司好!”
“你们这帮混小子,别以为不在外征战,便能安枕无忧了。”
符行衣笑眯眯地给他们一人狠狠赏了一脚,踹得几个士兵纷纷诶呦不停。
随后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训诫道:“京都的防备尤为之重,更要时时刻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把司官在京都总营内充当监察一职,只需三五不时地在自己的驻守区域内溜一圈,踹几个偷懒的熊孩子便足够,算是闲差。
闲着闲着,便无趣得很,总想找点乐子。
符行衣笑道:“聊什么乐得那么起劲?跟我也说说呗~”
几个士兵方才还怕得缩成一团,现下已然贼头贼脑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
“现在咱千机营的人谁不等着疯爷请吃酒,值岗守禁那么久,总算能放松了!”
“聂将军请吃酒?”
符行衣纳闷地眨了眨眼,问:“他为何要请咱们吃酒?”
几个士兵大为吃惊,道:“符把司你还不知道啊!一夜之间京城都传遍了,疯爷一向神鬼莫近的性格,就没见他对谁有过好脸,气哭的姑娘加起来能绕皇宫三圈,昨晚居然哄着大美人抱她回府。啧啧啧,特别肉麻,听说手就没松开过。”
“等会!”符行衣的嘴角抽搐不已,“有人亲眼见到那姑娘的脸了?”
刚一说完便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若是真见到了脸,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这帮混小子还能胆大到敢和自己说这些?
“没,疯爷把她裹得太严实了。”
几人面面相觑,旋即脸上浮现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不过据说声音特别好听,肯定是个美女,否则疯爷也看不上啊!估计要不了多久,镇和王妃就能公诸于世了。”
符行衣见到一群男人对传闻中的“王妃”摆出那副表情,实在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
便将几人又暴打了一顿,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躺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士兵们,厉声喝道:“一群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扯八卦,头儿娶不娶亲关你们屁事,还不赶紧去值岗!”
甩袖离去之后,符行衣隐约听到身后的几个混球嘀咕道:
“他有啥好火的?”
跟一群兵痞子没什么话可废,符行衣只能权当没听见,以免毁掉整日的好心情。
路过左掖时,听何守义语重心长地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是钟爱女人好。”
然后看他撸起袖子,给自己出气去了。
符行衣迷茫不已:“我看起来……很像爱好女人的样子吗?”
最多欣赏欣赏容貌,调戏两下过过嘴瘾而已——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
犹记当年,符行衣只是想踮个脚,细看美人的脸上是否真的毫无瑕疵。
正打算问问美人如何保养,自己好取取经,谁知意外竟和人家亲上了,还特么亲的是嘴!
要不是惊慌中扯掉美人脖颈上的绸带,看见了喉结,符行衣必会为自己的初吻给了女人而崩溃。
往事不堪回首,她晃了晃脑袋,恢复一如既往的冷静,在千机营内一连待了好几日,直到中元节的一大早。
符行衣脱掉军服,穿上素雅的轻薄长袍,将束发的绸带换成不染瑕疵的纯白。
腰封与护腕皆漆黑如墨,简约单调,却有一种别样的脱俗之美。
“今日该是你的头七,”轻瞥一眼肖府的方向,符行衣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毕竟姐妹一场,我还是要去送一送,顺便探一探你的公爹,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顺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肖大学士既与陈述之是挚友,多少了解一些陈年往事。
而且当初,老爹被陈述之的假书信所冤枉,是肖大学士坚持上书,求皇帝速速处死叛国逆贼,这急切的模样……未免有些太过刻意了。
老东西兴许能解答自己的困惑。
符行衣就是想不明白:
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恩师为何要苦心孤诣地接近老爹,寻机陷害宁家?
他的背后必定有人操纵,但至于是谁……
如今尚且不得而知。
符行衣缓步向肖府而去,手中折扇优哉游哉地摇着,待到目的地后,才将折扇别在了腰间。
她对肖府的看门小厮客抱了拳,故意换上一张凄楚的面容,道:
“我是肖小姐的朋友。听闻贵府的大少爷与大少奶奶不幸于火灾中罹难,肖小姐骤然失去兄嫂,想必苦痛万分,可否让我进去拜祭逝者,顺便为开解一番友人。”
看门的小厮看她的衣着谈吐皆不凡,道:“好说,您请。”
符行衣假惺惺地拭泪,用于掩面的衣袖之后,却是半点波澜都没有的冷漠神情。
入府后,符行衣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周遭,见前来拜祭的什么人都有,不禁啧啧称奇,心说这肖家大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狐朋狗友遍天下。
难怪方才看门的小厮能放自己进来。
到了正堂,符行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身白裙、满面泪痕的肖盈盈。
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符行衣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不给你那个香囊……”
肖盈盈并未露出愤恨的表情,而是啜泣道:
“家嫂收到香囊后如获至宝,非要随身带着,却不小心搞丢了。”
符行衣明知故问:“丢了个香囊而已,令嫂治病若需要,你再找我要就是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香囊丢了之后,家嫂怎么找都找不到,比原先更疯,到处砸东西,蜡烛烧着了床帐,火势越来越大。爹爹答应过朋友要照顾好他的女儿,便让阿兄快去救人,不论如何都要将人活着带出来,结果……结果……”
肖盈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落在地上。
符行衣实在见不了女孩子哭得伤心欲绝,更何况她只是有点娇纵而已,本性不坏,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节哀。”
虽然死的俩人都不是啥好玩意,恶有恶报,大快人心,但对于眼前无辜的小姑娘而言,他们却是朝夕相处的至亲家人。
符行衣煞有其事地劝慰肖盈盈片刻,内心却平静无波。
大抵在战场上杀的人不少,见过的残肢断体也多,因战争而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肖家与之相较实在算不上惨,就没什么好激动的。
然而凡事只怕一个见惯不怪,符行衣的心底隐隐发凉:
“我何时……竟成了如此冷血的人?”
足足沉默了良久,符行衣最终拿起了三炷香,走上前去,不卑不亢地鞠躬拜祭。
随意一瞥,看见不远处的庭院内竟缓缓走出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是聂铮,而另一人老态龙钟,面色疲惫地拱手行礼,道:
“陛下召老朽入宫,自会有人通传,哪敢劳烦王爷您亲自跑一趟。”
“那些宫人笨口拙舌,本王可不放心让他们来,若是他们将旨意给传漏了,该当如何是好?”
聂铮似笑非笑地道:“方才本王与陛下在金龙殿内下棋,回府时必经此处,传个话而已,不过是举手之劳,肖老先生言重了。”
符行衣注意到老者的身形有一瞬间的颤抖。
再听老者颤声道:“既是陛下急召,那老朽便先行一步,待客不周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话毕,便见肖大学士步履蹒跚地坐上了马车,一路驶向皇宫。
“白跑一趟,”符行衣郁闷地叹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人便走了。”
不过,值得在意的是聂铮居然亲自来此。
感觉有些奇怪。
一不留神,符行衣便被聂铮堵住了离开的路,被迫昂首与一双略含危险的眸子对视,听他道:“符行衣,交代你的任务完成如何?不在千机营好好待着,竟敢擅离职守。”
为避免外人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聂铮才故意这样说话做事。
符行衣撇了撇嘴,悄悄地环视周遭的肖府内众人,居然没有一个敢替她说话的,只得老老实实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道:“禀将军,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准备,并非玩忽职守,只是前来……”
顿了顿,她轻声道:“拜祭一位故人。”
闻言,聂铮身形一顿,眉宇之间的戾气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极难察觉的担忧。
他随意吩咐身后的侍卫:“本王与她前往千机营相商要事,你们自行回府。”
两人并肩而行,走在京都内城的大街上。
路过的男男女女皆敛声屏气,唯恐闹出的声音稍大一些便惹得镇和王不快。
一时间,热闹的街市竟变得死气沉沉。
为了打消尴尬,符行衣连忙找话题活跃气氛,指着顺道路过的玉脂斋道:“他家的镇店之宝是一块上好的和田青玉,若非太贵,我定要买来做玉埙,吹出的音色绝对好听!”
又笑眯眯地道:“可惜此行回营走的是东边,否则聂大将军便能尝尝我幼时最喜欢的甜豆花了,那家小摊在西市的偏僻角落,虽不气派,但味道却是京中一绝。”
说着说着,符行衣突然反应过来,聂铮似乎是个吃穿用度极为讲究的人。
便自嘲地低声笑了笑,道:“不过想来聂大将军应该也不肯碰平民的路边摊。”
自己还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时,吃甜豆花讲究一个苦觅市井美味、不与精脍争价的超凡脱俗。
但如今自己穷得叮当响,进食便只剩下了果腹保命的目的,不扯虚招花架。
符行衣的内心百转千回,幽幽叹息。
抬头一看聂铮,见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不远处,看着像是连自己的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符行衣勃然大怒,满脑的念头尽是“狗贼受死”。
正欲撸了袖子与他一决雌雄之际,符行衣顺势看了一眼聂铮双目所及之处,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家三口,孩子怀中抱着刚买的纸扎风筝,咧开嘴咿咿呀呀地乱跑,身后跟着一双青年男女,脸上尽是慈爱与温柔,女人时不时地轻唤一声“幺儿慢些别摔着”,男人则呵呵笑着劝慰妻子“小孩爱跑爱跳对身体好”。
一家人其乐融融,是聂铮没有过的体验。
符行衣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身旁的男人低声道:“我们以后也会如此。”
她心尖一颤,掌心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不知道吗?
这具身体大概很难生育,没有办法给聂铮想要的未来。
而且变数实在太多了。
眼下的这一刻,符行衣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句句属实,是真心期望着与自己永远在一起,白首偕老,子女绕膝。
可是以后呢?
谁能保证感情不会变,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分开、决裂?
她不敢相信以后的聂铮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她怕了。
迄今为止,所有人为她许下的承诺……就从来没有实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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