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符小心!”
全神贯注值岗的符行衣早已注意到了不对劲,上膛的鸟铳迅速瞄准窸窸窣窣的草丛,一道尖锐的响声过后,缓缓倒下了一个天狼兵。
她吹了吹鸟铳口处残存的硝烟,任由手底下的几个小兵将尸体抬去处理,不以为意地随口笑道:“等着你来提醒,我连尸体都凉了。”
符行衣若有所思地将一月未见的石淮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啧啧称奇地调侃他:“如此膘肥体壮,我看你不是去神骏司养马,而是和中军的宝马抢东西吃!”
“滚你的蛋,”仿佛是又高又胖的黑石头成了精一般,他粗声粗气地道:“才憋了一肚子火,你皮痒了又想干一架?”
符行衣打了个哈欠,擦了擦忙活一上午而累出的汗,懒洋洋地道:“你都去杀敌了,哪像我留在永安城外的天净村,跟傻子一样保护救回来的人质,谁更窝火?”
好不容易这次跟着大部队一同出了平阳城,还以为能与北荣的“野狗军”打个痛快,不料又摊上了苦差事,只得老老实实地听命。
聂铮出乎意料竟未进城,而是与右哨和左掖皆留守在天净村,命中军与右掖杀进城内。
石淮山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的长刀插在地上,骂骂咧咧:“你知道个屁!”
“脾气还挺大,你将随身带的火器合用药给吃了?”符行衣开了个玩笑缓解气氛,旋即正色道:“我见永安城南的千机营军旗都插上了,没道理会出岔子,究竟怎么回事?”
石淮山猛地灌了一口凉水,咬牙切齿地道:“城南见不到几个活人,放出盏口将军狂轰滥炸,两个时辰就成了事,问题在于城北全是密密麻麻的老百姓,而且最北边康宁城留守的天狼兵还在死死盯着。我奉上头的命令回来请示聂将军。”
“也是,倘若逼得急了,难保康宁的天狼军不会抽调一部分兵力南下助阵,他们自然不在乎大齐的百姓死不死,但千机营总不能屠城……”
符行衣眼神一亮,按捺住心头的惊喜,道:“莫非我也可以上战场了?”
各军的神炮司皆不能出动,仅剩的价值便是镇守驻地与保护百姓了,神枪与神骏才是攻下城北的指望,聂铮八成会改变主力军。
“看不出来,你还挺想打仗?”石淮山面色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符行衣嘴角抽了抽,道:“我只是为了多杀几个野狗军,方便正大光明地入沧澜卫而已。”
石淮山喉中的水险些将他卡死,半晌才缓过气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道:“你脑子有病?”
符行衣笑眯眯地撸了袖子,摆弄自己的五指——柔美而不失力道,任谁都不会愿意被这样一只手扼住咽喉:“说人话。”
石淮山尴尬地重咳了一声,道:“我看你是嫌命长。沧澜卫是聂将军的亲兵,专干要命的活,匀下来算每月死一个,就算你不怕殉国,跟聂将军对上、还朝夕相处当他的亲兵……”
他神情复杂地打量了面前又瘦又小的符行衣一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道:“大哥可没银子给你买棺材!”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滚。”
莫非所有人都觉得她必定会遭到聂铮的虐待并惨死?
若是让他们知道,人见人畏的聂大将军在她面前究竟怎样被调戏得面红耳赤,怕不是要整体吓瘫在天净村。
“帮忙值一刻的岗,我去洗把脸,李守备在村头带人派朝食给百姓,饿了一夜,也该去讨口吃的。”符行衣伸了个懒腰,问道:“需不需要我给你带点?”
石淮山拿出柳氏做的糙面饼子啃,一脸骄傲:“用不着,管好你自己就成。”
她颇觉好笑地应了一声,松动一番筋骨,不紧不慢地收了鸟铳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地迈着懒散的步子去最近的河边,谁知刚到便看见一道瘦小的人影坠入河中——
是那日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姑娘!”符行衣连忙冲到岸边,喊道:“我即刻便救你!”
她昨晚刚跳了一次河,如今身上还泛着凉意,实在不想再下水,便试着伸手捞,然而那小女孩沉得太深了,只能扯掉一块碎了的衣角,无奈之下她只得当机立断地跃入水中。
黑水河化冰不久,水中尚有不少细碎的冰刺,符行衣一不小心,右边的眉尾便被轻轻地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好在总算抓住了小女孩的手臂,正欲用力浮上水面时,却骤然被猛地甩开了手。
她心头一惊,然而没空多想,当即便舍去了少得可怜的温柔,一把揪住小姑娘的头发,活生生地将人死命拖上了岸。
“熊孩子,不想活了,自尽跳河是吧?”
符行衣趴在岸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凶巴巴地瞪着一旁的小姑娘,强忍着扇她一巴掌的冲动,嘴角抽搐:“好不容易将你从敌军手中救回来,你说死便死,当我冻成傻狗样是白费的?”
小姑娘悄无声息地躺在松软的泥地上,看向蔚蓝天空的双眼也是麻木无神的,即便被符行衣拽断了一缕头发都一声不吭,令人怀疑她是不是不知道痛。
“即便想死,麻烦你也别死在我面前,”符行衣笑嘻嘻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目光暗含警告与嘲讽之意,道:“我这人见不得懦夫自讨苦吃,保不准你不仅死不了,还会被我打一顿。”
小女孩始才将直勾勾的眼神移去符行衣的方向,乌紫的唇瓣微微蠕动,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道:“我不是懦夫。”
那声音委实算不上好听,如同一块生锈的铁片,被铜丝生拉硬磨时发出的噪声。
符行衣将发带解开,湿漉漉的长发被她揽在掌心,用力一拧便挤出许多水来,她自顾自地忙活着,随口道:“自杀的人都是懦夫,世上的苦难多了去,九族皆灭又如何?不想活也得活下去,人这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求生欲。”
小女孩不再言语,恢复了一张死人脸,呆呆地看着东方初升的太阳。
“喂,”符行衣脱下了湿透的外衣,挂在岸边的矮脚树上晾晒,似笑非笑地道:“你真那么想死,那我便问你一个问题。”
小女孩缓缓地看向她,闷声道:“你说。”
“你自杀,是想不开、还是想开了呢?”
符行衣托了腮,侧首笑吟吟地看着她,正值晨曦映照在她的眼角眉梢,柔和了轮廓,含笑的桃花眼中有的并非是脉脉温情,而是十足十的冷漠与残忍。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她五年来不停探寻、却毫无结果的。
一路以来遇到那么多事,她最初也曾动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可临了却因为不甘而放弃。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为宁氏沉冤昭雪、幸福快乐的宁静生活、吃不完的美食……所以她不能死,不甘心就这样痛苦地离世。
小姑娘被她问得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噗嗤一笑,优哉游哉地躺倒在草地上。刚发芽的嫩绿青草还不太扎,柔软的触感十分舒适,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透明,不像活人。
她问:“何至于此?虎口脱险莫非不该庆幸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骄傲地拍了拍胸脯,不满道:“我可是救了你两次的恩公,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告诉?”
“我叫魏灵。”小姑娘抱臂环膝,将头埋了下去,声音听着模糊不清,然而符行衣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名字。
她脸色突变,厉声道:“你是魏氏一脉的后代?!”
魏家三代将门,无一不是忠贞死节之士,曾在大大小小的平叛镇乱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战功赫赫。
宣威营由近百支私军构成,每一支皆似一个派系,融聚在一处组成宣威营,魏家便是其中的一支,而且还是主力军,势力庞大,否则符行衣当初也不会冒那样大的险去救魏安平。
然而东齐的皇帝一向重文轻武,又疑心甚重,处置完宁氏后,魏氏也跟着倒了血霉,接连被贬、最终沦为戍边奴隶。
魏灵瞥了一眼符行衣,将头埋得更深,道:“宁姐姐,没想到你还活着。”
符行衣心神大骇,连忙看向她方才目光所及之处,这才发现自己脱了外衣后,被河水浸透的内衫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就连右臂的刺青也暴露无遗,瞎子才看不出她胸前的异样。
“全天下只有一个女子能刻宁氏家纹的虎首刺青,那便是被宁将军寄予厚望、宠溺无度的爱女——宁如鸢。”
魏灵整个人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犹如从地底爬出的妖魔,阴寒无比:“即便你如今沦落至此,好歹也有过辉煌的时日,被父母疼爱视若珍宝,可我不过是个冠有魏姓的庶女而已,在家丝毫不受重视,落魄时还要被天狼军严刑拷打,逼问出魏氏军符的下落。”
符行衣下意识地抚上了胸口——那里放着魏安平给她的玉扳指。
魏灵扯了扯嘴角,声色空灵地道:“若非天狼军的主将严令禁止在营内……我只怕根本无法活着走出那些畜生的营帐,没了家,又遭受这样的侮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符行衣正欲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当即双目微眯,自腰间的箭矢木桶中抽了一根,猛然掷去声源处,却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稳稳地夹住,箭矢稍一用力便断成了两截。
“两条朝廷未能捕获的漏网之鱼聚在一处,比谁的日子更惨么?”
男人高大的身影缓缓从树丛后现身,漆黑如墨的长发纹丝不乱,前襟也严丝合缝地将整个胸膛包裹住,只露出优美的颈子与突兀的喉结,极具禁欲美感。
“符行衣,谁准你玩忽职守的?还有,穿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他不待人反应过来,便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兜头盖脸地将后者全部的光亮悉数遮挡住。
玲珑有致的曲线身段被挡了个完全,满脸懵逼的符行衣只能听到头顶传来冷淡的嘲讽:
“求死之人不配由你去救,她若想死便让她去死,至多给大齐留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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