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第 20 章 章二十:囚笼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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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呼啸,狼嚎声若隐若现,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与洁白同为一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种色彩。

靴底踩踏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昆莫山内分外清晰,两道身影不急不缓地在山内穿行寻觅,最终停在了一个山洞前。

山洞内,符行衣与李绍煜两人的身体已然被冻得几乎僵硬,为了取暖,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了,竟抱作一团。

“小兔崽子们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胡子拉碴的男人无奈地笑着灌了一口酒,旋即又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酒嗝,道:“我统共就带了三期新兵,两期都出现了不止一个怪胎,真他娘倒了血霉。”

一旁的玄衣男人若有所思地睨了他一眼,道:“辱骂亲王论罪当斩,不仅如此,你还总为符行衣求情,如何,嫌自己捡回来的狗命活得不痛快,存心找路上西天?”

胡子拉碴的男人哈哈大笑,道:“你这非要对号入座,老何我也没辙,为小符求情,那还不是为了……让你小子的罪孽少一点,多积阴德。”

他话语一顿,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兔死狐悲的感慨。

“聂长巽,在场哪一个不是你的棋子?就连上次瓮中捉鳖的那场大战,你可有曾为留守在平阳城内的兄弟们考虑过,倘若有变,他们中有多少人能活下来?为了你的计划,又平白无故地惨死多少人?”

聂铮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抱作一团的一男一女,眸中的寒意愈演愈盛,恨不得将人的皮给活生生地扒一层下来。

明知左臂的炸伤要痊愈需尽量避免吹风,然而他担忧符行衣的安危,不惜亲自入山搜寻,谁知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若能令大齐取胜,即便以整个千机营为殉葬又如何?”

他不冷不热地平静开口,道:“保住几个士兵与一城百姓的性命,乖乖地留在平阳休养生息、议和,北荣便会轻易放过我们?

“昆莫沦陷,失去最有力的国之屏障,京都迟早遭难,千机营人少势弱,撑不了多久,届时,单凭一个被陛下削权至今已烂泥扶不上墙的宣威营,全国百姓除了等死,还有别的选择么?”

何守义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无法反驳。

“死几个人便能解决的事根本算不得麻烦。”

聂铮半跪在符行衣身前,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抱着李绍煜的手指,道:“所有将士自入千机营的那一刻起,无论身份、年龄、性别,便应该做好随时随地为国捐躯的准备,路是每个人自己选的,没有回头的机会。”

何守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属下知错,那接下来还要不要……”

“继续,多亏了北荣留在我身边的细作传递消息,否则这场仗也没那么顺利,不该死的时候便给我老实活着。”

将昏迷不醒的两人被分开后,聂铮吩咐道:“人既已寻到,你去将系在山脚的马匹牵来此处,带他们回去。”

“是,”何守义再无异议,听命行事。

山洞内只剩下了两具比雪团还凉的身体,和一个脸色比锅底都黑的活人、

聂铮带来了火油与硝石,然而温暖的火光驱逐不去他脸上的冷意和杀气。

“符、行、衣!你是见到一个皮相合眼的人便又亲又抱么?”

那他算什么?

用来调戏解闷的小玩意吗?!

聂铮虽不是什么良善和气的主儿,平日里若无人存心招惹他倒也罢了,还算相安无事,称得上是“孤高桀骜”,绝对不至于“狂暴易怒”。

偏偏怀里的这个死丫头仿佛不知什么是怕,故意在他的雷区狂舞,次次如此,早晚能将他气出个好歹。

是以他一见到符行衣与李绍煜抱作一团,便想起了自己当年被逼到墙角,进退两难时的尴尬窘态,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打?他一拳下去能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给废了,奈何后者长得还挺乖巧可爱,一双小狗似的水汪汪大眼忽闪忽闪地笑着看他,委实下不去手。

骂?对着一个撒娇的小妹妹,难听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且“大胆放肆岂有此理”等对厚脸皮根本毫无用处,完全不痛不痒。

简而言之:舍不得。

拿她有什么法?没有法!

符行衣饥寒交迫而昏迷时做了一个梦,陈年旧事尽上心头。

梦中的揽月宫与传说中嫦娥所住的月宫竟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的凄寒幽冷。

彼时她还是被捧作掌上明珠的天之骄女,年仅十三便随军上战场,待剿灭了东齐内的叛军之后,与父亲一同在中元节那日入宫面圣,颇受皇帝的喜爱,破例被封为“清平郡主”。

李绍煜作为太子伴读,一听说她来到了宫里,当即与太子知会一声便撒丫子开追。

御花园内的东齐帝王笑呵呵地摆手,兴致盎然地看着年轻人打闹,一旁的宁沧海吓得满口“陛下恕罪”,她却只想着速速逃离烦人鬼的纠缠。

禁城皇宫可真大,她闷头往前冲,从正午逃到晚上,不出意外地迷了路,见周遭竟无一人,唯有一座阴森的宫殿巍巍伫立在夜风之中。

身后是鬼哭狼嚎的“我心悦你”,身前是不明谁人居住,也无人把守的空旷宫殿……

她咬了咬牙,也不管李绍煜如何大喊“别乱闯”,径直便冲了进去。

迎面是数不尽的苍翠绿竹,影迹斑驳,夜风缓缓拂过,宫殿四角坠着的小巧银铃响声清脆悦耳,正对着她的殿门上方挂着“虫二”的匾额。

“风月无边?”她饶有兴味地笑道:“有点意思。”

殿内并无屏风,而以轻纱素帷作遮挡物,荼白的帘幔轻摆,隐约可见颀长的人影,与殿外的茂林修竹竟有如出一辙的美感。

今夜又是中元,莫非与三年前那般一样……见鬼了?

她好奇地缓缓向前走去,意图掀开障目之物看个究竟。

不知何处飘来的一丝清风先行一步,将轻薄的帷幔吹起了一角,那人的半张面容轮廓便一瞬间映入了她的眼帘。

……之后呢?

符行衣蹙了眉,大脑竟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僵硬的四肢逐渐温暖了起来,呼吸时,五脏六腑的痛楚也消失不见了,周身犹如被一团烈火紧紧地包裹着,无比温暖可靠。

是救他们的人来了吗?

她艰难地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喉咙又干又涩,眼皮也无比沉重。

脸颊的触感温软而轻柔,像是狐裘的绒毛,腰身被谁的手臂紧紧箍住,暖和得让人根本不愿挣脱,只想懒懒地沉溺在淡淡的梅香中……

等等!

梅香?

莫非是聂铮亲自来了?

符行衣心头一跳,旋即被自己否定:“我如今只是一个杂兵,他怎么肯纡尊降贵——”

唇角兀的被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一下,湿热的触感令她的大脑顷刻成了一团浆糊,不可置信地呆在了原地,只能任由男人用狐裘将她简单粗暴地包裹成了球,再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

“他的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符行衣颇为合理地推测。

“不然便是鬼上身!”

聂铮一个动辄便会耳垂通红的矫情羞包,竟会主动抱着人偷亲?

“明白了,”符行衣恍然大悟,怒火冲天地心道:“这厮是在记恨我当年无意之中夺了他初吻的英勇壮举,要一报还一报!”

奈何她气恼得再厉害也是无用,冻僵了的牙关被温软的舌尖轻柔而不容置喙地撬开,辛辣的烈酒缓缓地被渡进了她的口中,热辣的气息极快地将她全身上下的血液烧沸,身体内外彻底恢复了全部的知觉。

“原来是这样……”符行衣好笑地心想,“行吧,算我误会了,欠你半条命,日后一定还。”

她费力地试图睁开双眼,眼睫微微颤抖,剐蹭到了男人的鼻翼。

聂铮身形一僵,后知后觉意识到怀中人已醒,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该先松手还是先松口,或者两个一起松。

是以,符行衣睁开双目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目露错愕的“小公主”,与多年前的那晚如出一辙。

雕花窗扇大开,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殿内与那人的身上,如同为其披上一件霜华银辉的袍服,柔化了锋利的轮廓与冰冷的外壳。

被宫墙所封禁了的四角的天沉闷且压抑,他静静地站在窗边,目光远眺着遥远的彼方,眼神空洞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却在侧首看到来者的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有震惊,亦有愕然,然而更多的是回忆起了什么被放在心底演练千百遍的过往,如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是旧时梦,亦是眼前人。

四片唇瓣缓缓地分开,聂铮喉结微动,满心皆是斟酌措辞的念头。

不料他后退之时,符行衣兀的从狐裘中伸出了一只手,攥了他胸前的一缕柔软的长发,纤细而柔软的手指绕来绕去。

“哎,想跑?”

少女一双灵动的眸子中尽是狡黠的笑意,像一只大胆率直的山间野狐,调皮且勾人。

她凑近聂铮的俊脸,呼吸交融之间,就连心脏剧烈的跳动也清晰可闻:

“原来聂大将军有偷吻的癖好啊~”

男人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刹那间断成了两截。

少年时期,他几乎整整十八年都在宫中度日。

皇宫里别的不多,就是女人多,聂铮泡在女人堆里长大,见多了妩媚妖娆的骄矜宠妃,以及文雅娴淑的娇弱公主,再不然便是温顺怯懦的乖巧宫女,习惯到麻木,内心毫无波澜。

当年的宁如鸢,与眼前的符行衣,无不是他见过最特殊的女人。

若说她是个小女孩,可身上那股坚韧不屈的狠劲与肆意张狂的潇洒,均是一般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几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若说她是个男人婆,可一颦一笑皆撩人心弦,每每用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凝视自己时,就连呼吸都会微滞,和那些糙汉的感觉完全不同。

“偷?”

他敛眸勾唇,温热而修长的手指捏了符行衣的下颚,后者眨了眨眼,怔怔地见他开口:

“如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聂铮附在她耳畔哑声道:“名、利,还有……人。”

符行衣一脸茫然:“人?”

话音刚落,唇瓣便又被死死地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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