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文/墨缄言
东齐国最北方有一条绵延不绝、纵横西东的黑水河,每年早早地结了一层极厚的冰霜,天气严寒,以至于连饶河的昆莫山上亦是一片银白。
昆莫山,又被称作关山,曾几何时被认定是东齐与北荣之间不可逾越的关隘,直至一个月前仍是东齐安枕无忧的依靠。
腊月二十三,难得的晴朗天气,日头胆怯地从昆莫山的遮掩后露出了一角,逐渐为大地洒上一层温暖的莹黄色。
融化了雪,映出了影。
然而比往常更冷,对有些人来说,心寒胜于天寒百倍。
一排被锁链紧缚住手腕与脚腕的奴隶们艰难地行走,从早到晚不曾停歇过哪怕片刻,衣衫褴褛不全,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萧瑟的冷风吹得皲裂红肿,踉踉跄跄片刻后便有人倒下了。
“想偷懒?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起来!”
一旁的北荣督察卫拧紧了眉头,手中的狼牙长鞭高高举起,随后恶狠狠地抽落在地,鞭风惊起了一道扬尘。
老者唇色苍白,用臂肘拼尽全力地支撑着病弱的身体,眉宇之间尽是衰颓的死气,他即将起身之际被身后之人用力一脚踹在了地上,旋即便闻得一阵响彻云霄的嘲笑声。
“东齐真就一年不如一年,你们的皇帝满脑子装.屎,连战功赫赫的魏老将军都能因为一两句谣言就被贬成奴隶戍边,难怪关山险隘会被我们轻易攻破!”
尖锐的嘲笑声刺激着老者的耳膜,除他之外,此行被北荣的天狼军一并掳来的还有昆莫山脚下的平头百姓,昔日无论是耕田种地的、还是乞讨要饭的,都一并成了俘虏。
督察卫粗鲁地一把揪了老者的后领,将人如拖死狗般拽了起来,手上不停,口中也禁不住骂骂咧咧:“磨磨蹭蹭的,要是耽误了时间害老子被罚,立马把你们通通丢下山去!”
昆莫山少说有百余丈高,即便是正常人从半山腰滚下去也必死无疑,遑论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直至此时,几十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东齐俘虏才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饶是如此也没人愿意主动做什么。
行走在大雪山已然足够挑战人的生理极限,吃穿均不得保障,他们连自己活着都是奢望,若是再带上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一旦掉队,夜间风雪急骤,又有饥饿的狼群环伺……
还不如直接弄死,少个累赘。
众人目光相触之时,皆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杀意。
“我来背他。”
人群中骤然响起了一道微小却有力的声音。
老者怔然,下意识地朝声源处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苦笑。
自他魏安平落难被发落至昆莫后,原先交好的亲眷与挚友皆视魏氏一族为洪水猛兽,平日里就连倒夜香的都敢冲他唾两口唾沫。
唯独这个小乞儿待他格外好,给他吃,给他穿,还帮他打退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
符行衣不顾旁人错愕的目光,径直走上前将魏安平驮在了瘦削的后背上,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登时崩溃了一瞬,为了掩饰女子身份而刻意糊满脏灰的小脸也扭曲得够呛。
这老东西……还真他娘的沉!
“瞧你这瘦得跟瘟鸡似的,胳膊腿儿都没二两肉,”督察卫面色狐疑地将符行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遭。
幸而北荣素来敬重有担当的真汉子,他便态度客气了些,淡淡道:“别没救上人,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符行衣含了胸,尽量佝偻着身形,甚至连声音都故意压低成粗哑的男声:“小人没事,还是快走吧,万一天黑之前不把米粮扛去驻营地,大家伙都得吃鞭子。”
关山险隘被北荣攻破后,东齐俘虏负责将昆莫山脚下的平阳、康宁与永安三城的屯粮一件件搬运到山的另一边,供给北荣的军营。
一日为期,凡逾时未归者视为违反军令,轻则鞭十,重则处死。
督察卫收了方才稍稍萌生起少得可怜的同情心,厉声呵斥:“那还不快点!”
众俘虏心惊胆战地扛上了米袋继续赶路。
“好孩子,”魏安平伏在符行衣的背上,迎面而来一阵冷风灌进喉管,他情不自禁地咳嗽了片刻,艰难地开口:“你没必要为我这样,我活不了几天了。”
符行衣虽才二九之龄,业已当了五年的乞丐,从京都一路讨饭到昆莫,穷得叮当响,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北荣有无杀进东齐的疆域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日子——朝不保夕。
反正是抱大腿、低三下四地讨生活,没什么区别。
平阳城破之时,北荣的乱军趁势屠城,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几乎没有一个女人逃出魔爪,好在她为了不受地痞流氓的侮辱,自落魄以来一直女扮男装,倒是避过了一劫。
“又不是白救你,废个屁的话。”
符行衣费力地将魏安平往上托了托,比之方才步履沉重了许多,不出众人意料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她保持着将跟未跟的距离,确保督察卫听不到二人说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欠我一个人情,必须帮忙。”
魏安平愣了愣,“你……是何意?”
“老魏,你当过武将,应该大致了解东齐的驻兵安排,我要你告诉我,离咱们最近的驻扎营地在哪,怎么样才能赶到,并且把北荣的追兵数量降到最低。”
符行衣说话时连脚都在抖,怕得不行,即便如此她也没退缩,仍壮着胆子策划着逃跑。
只有逃到本国的营地才能求得荫庇,暂且苟活,否则再拖下去她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
“你死不死的跟我有屁关系?主要是我还年轻,必须得好好活着。”
符行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留神灌了一口充盈寒气的冷风,就连呼吸都透着一股濒临绝境的滋味。
魏安平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怯懦蠢货,可如此胆大包天且颇有主意的“乞丐”还是第一次遇到。
“你很聪明,”他用剧烈的咳嗽掩饰夹杂在其间的悄声言语,“国既已破,与其沦为俘虏苟延残喘,不如上阵杀敌、马革裹尸,也好过白白丧命。”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
事已至此,她要怎么说出自己只是没钱饿得慌、所以想去单纯混点饼子馍馍裹腹充饥的事实?
好像……有点丢人。
“别废话,快说!”
眼瞅着即将拐弯到最崎岖的岔路上,大好时机不容错过,符行衣连忙问:“该去哪?!”
“北荣派出的是精锐天狼军,至于东齐……就算陛下再怎么不愿动用千机营,危急关头也必定会让他们出马,眼下只有火器能抵御外敌了。”
魏安平的眼神陡然凌厉,迅速环视一周,目光极快地锁定了一里外的平坦小坡上,低声迅速道:
“火炮设立之处必定视野开阔,高度与位置都适合,还有山洞,便于藏匿,千机营的先行部队必定就在那里埋伏!”
符行衣咽了口唾沫,牙关紧咬。
没办法,信与不信都得跑,留下便是死路一条。
“好,我信你!”
话音刚落,她佯装崴了脚,一个“不留神”便失声惊叫着“跌落”山崖。
听到动静回头看的督察卫一愣,旋即皱了眉头往下瞥了一眼——
这么高掉下去铁定没命。
即便侥幸没摔死,昆莫山上到处都是雪狼,如今正值隆冬,狼群正因少食而饿得头晕眼花,两个奴隶既没火也没兵器,一旦入夜必会被狼群分尸食尽。
“反正是东齐的贱民。”
死就死了。
督察卫不甚在意地扬了鞭子继续赶人,如同鞭打牲口。
符行衣在粗砺的碎石头渣子上打了数十个滚儿,脸上被划了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既疼且痒,不少冰雪和泥土糊了满脸,乍眼一看她的面容十分滑稽。
本该是对容颜万般呵护的小姑娘,却全然不在意脸蛋如何,一心只想着活命,甚至想用京都贵女们羡慕嫉妒恨的美貌换点臂力,拯救自己被饿成竹竿似的胳膊。
在生死关头,比起鸟用没有的绝色姿容,至少二头肌和腱子肉能让自己活命。
好在她早看到并抓住了藤蔓,另一只手死命地拽着即将掉下去摔死的魏安平的头发,不管后者有多痛不欲生、叫得多凄惨,自己则幸福地松了一口气。
“活着!我还活着!”
符行衣的脚小心翼翼地着地那一刹那,整个人露出了轻快而惬意的笑容,旋即狠狠地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
“还以为这条小命今天就得交代在这,有惊无险,吓死爹了!”
魏安平即便足履平地也没放松警惕,他手指微微发抖,颤巍巍地指了一个方向。
“孩子……孩子……”
符行衣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方才还盈满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错愕与震惊。
十几匹雪狼正有组织地朝他们逼近,银灰的皮毛在逐渐黯淡的墨蓝天色映照下愈显森冷,雪地被狼爪踩踏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每一下都如同在她的心头敲鼓。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拼劲一切保持冷静,双目迅速地环视一周,发现找不到任何可以抵御狼群的强力兵器之后,额角滚落下一滴冷汗。
前方被狼群堵住,赤手空拳和一群野兽搏斗只能是以卵击石。
为今之计,最好往山洞里跑,看看是否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成想符行衣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后的山洞内便传出一阵低沉的狼嚎声。
竟是前后夹击!
她神情复杂,终是忍不住爆了一声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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