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黑槐峪的选举很快就要开始了。
镇上的人却还不觉得什么,但政府里却人心**。
镇上的普通百姓所以显得不够关心,是因为觉得这种干部变动和自己关系不大。反正都是上面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再说,谁当都一样。只有镇机关里的人,才会计较这个,因为他们有利益关系在里面,谁亲谁疏,大不一样。
传言是不胫而走,但有些传言的确含有很大的真实性。关于镇党委书记姜福宽,大家传言是他会退,虽然还没有到年龄(也已经五十八岁了),但县里决定让他担任镇人大主任。这样的安排,对姜书记来说,未尚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有些群众对他意见很大,纪检部门关于他的检举信有好几十封)。而镇长秦家振,很自然地就担任党政一把手,书记兼镇长。原来一个姓王的副书记,和姜福宽、秦家振有些政见不同,调回县里,担任县委办公室主任。原来的宣传委员赵委员升任副书记。另外,还有两个副镇长位置据说也要动。前三个人的变动,看来是确凿无疑的,无非也就是后面的三个人的消息,还有待进一步证实。
让人感到有些惊异的是,那一阵子老于频繁地在镇上出现。老于三年前做了一件事,就是他把户口从县里迁到了镇上。当时很多人不理解,觉得他有些怪。然而,后来人们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怪,并不像他们当时理解的那样简单,——老于是很有心计的。或者说,他很有参政议政意识,有强烈的个人野心。几个月后,正赶上镇人大选举,老于就成了镇里的人大代表,再过几个月,他又成了县人大代表。
镇上的人对老于是有一种佩服的,那就是他能耐很大。大家觉得,他比老金和老周都要强得多。每个人强的不一样。老于是黑道白道都能走通。比如说,他参选人大代表,就连他窑上的那些窑工都被他动员来了,用大卡车拖到了现场,黑鸦鸦地,装了两卡车人来。当时也有人反对,说他用的手段不正当。甚至有人向上面写信,反映情况。可是,反对无效。
老于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接下来,不知是从哪传来的消息,说老于会竞选副镇长。
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传言似乎越来越甚,确凿的因素越来越多。种种迹象,好像都在证实这个传言的可信度。慢慢地,人们也就有些半信半疑。因为,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人家老于有钱,又是人大代表,上上下下的关系都能打通,当个副镇长实在算不得什么。
县里组织部门的文件很快就下来了,果如传言,镇党委书记姜福宽,担任镇人大主任(也算是选出来的吧,反正是经过乡人大选举。谁都知道,基层选举就这么回事,走个过场,纯属骗人的把戏)。镇长秦家振,书记兼镇长。王副书记调回县里。赵宣委升任副书记。
其他人员未见变动。
人们心想,也许过去的那些传言不是真的。
然而,又过了一个月,组织部门又来宣布:高副镇长,升任副镇长兼副书记;韩副镇长,调屯溪乡任党委副书记。接下来,就宣布要在本镇的推荐人选中,提拔一位副镇长。当然,被荐的人选只有一位,老于,于仁发。
来参加会议的(或者说是来参加选举的),大多是各个村的村民小组长和部分村民代表,以及镇政府的一些工作人员。据说,在参加会议的前两天,每个参加选举的人,都得到了一只红包。红包有大有小,有厚有薄,但每个拿到的人,都相当欢喜。事情是明摆着的,候选人只有一位,你选是他,不选也是他。既然如此,老于人家的这份喜钱,实在就是给大家送礼来的。不投赞成他的票,就是自己为人太不地道了。
结果当然是老于以高票当选,没有反对票,只有三张是废票,一张弃权。这三张废票上,有一个人在上面画了一个乌龟,有一个人在上面打了一个叉叉,还有一张,上面被人写上了“贿选”两个字。
当然,这只能算是小插曲,花边笑料。
正式文件在一个星期后就到达了。
老于,大名于仁发,盛达煤场的总经理,经过民主推荐,组织考察,群众选举,县里决定,由他担任黑槐峪镇副镇长。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老于所以能当上副镇长,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支持人,那就是镇长秦家振。
秦家振对原来的另两个副镇长一直是不满的。
之后他就向上面积极地推荐老于,说老于是本镇有影响的企业家,活动能力很强,选他担任负责工业的副镇长,有利于全镇今后的工业发展,可以招商引资,以彻底改变黑槐峪的落后面貌。
老于自己也积极地活动。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遍。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老于踏上仕途,这让金德旺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就知道了,老于虽然当上了副镇长,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到镇上当专职干部,还是整天在窑上,忙他自己的生意。但是,他的身份却不再是一个“窑主”,或者叫经理,还是一位“镇长”。走到哪,人们都冲他很客气地点头,叫一声“于镇长”。
老于当上镇长第二个月,就来到了金德旺这边的窑上。
当上了镇领导的老于,举手投足,就更有干部的风度了。当然,从一开始他就比金德旺和那个老周要气派。金德旺和那个老周都是土包子。于仁发就不一样。于仁发在县上干过,自然就面皮白润,而且头发弄得油光水亮的。据说,几年前他陪原镇党委书记姜福宽一起去南方某地谈生意,人家把他当成了主要领导。姜书记当时还挺不开心的。自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于镇长,您来视察啊。”金德旺说。
“扯蛋,视什么察?我来看看你呀,老弟兄了,”于副镇长拍着金德旺的肩膀说,“你这边搞得很不错啊!”
“哪呀,哪能和你比。”金德旺说。事实上他说的也是真话,他这边远远赶不上他那边。
“镇上现在对我们小煤窑这块很重视。”于副镇长说。
金德旺就听不出“重视”话里意思了。
那天和老于一起来的,还有老周和小江,他们是镇工业办公室的。镇工业办是个空壳子,下面大概只有一个机械厂、一个自来水厂、一个饲料公司,还有就是下面的小煤窑了。他们一起坐着一辆绿色的破吉普车。
“你不是有辆黑色‘别克’么?”金德旺问。
“嗨,在镇上么,他们要用公车的。”于副镇长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金德旺明白自己是在乱说了,人家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嘛。
于副镇长让金德旺陪着,在井区逛了一逛,还视察了一个食堂,看到了忙碌的马小娥和她的儿子。“你是前面那个村子的吧?我见过你,”于副镇长说。马小娥有些局促,笑着,说:“原来我家那个男人,在你们家窑上干过。”于副镇长就“噢”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金德旺要留他们吃饭,于副镇长用一种不屑的口气反问说:“在哪?就在你们这个窑工食堂?哈哈哈。老金啊,你应该好好修一下你的食堂,来个人也好招待啊!”
“到镇上去吃吧,”金德旺说。
于副镇长拍了拍金德旺的肩膀,笑着,说:“算了算了,我就是这么一说,你还当真?到镇上就不客气了,下次有机会一定会让你请的。”
金德旺心下就有些过意不去。
“他现在当官了?”看着他们扬着黑色烟尘远去的吉普车,儿子金建军问。
“是啊,副镇长,据说主抓工业。”金德旺说。
“他怎么想起当官来了?”金建军问。
“当官好啊!有权。”金德旺说。
“他怎么想起到我们家这边来看了?”儿子又问。
“不知道,”金德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金德旺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黄鼠狼给鸡磕头,心里在打坏主意”。原来,他于仁发再能耐,身份也就是一窑主。可是,现在他就不一样了,他成了一个主管全镇工业的副镇长。换句话说,原来他和他最多只是一个竞争对手,而现在他却可以管着他。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金德旺有些隐隐地担心起来。
19
表面上,一切还都像过去一样。
日子照常地过着。
也许,人们以为生活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但是,事实上谁也说不清,日子会在哪个地方突然起变化。
金德旺是注意这种变化的。
有一次,金德旺在镇上,无意中遇见了姜福宽。金德旺当然还是叫他姜(党委)书记,而不是姜(人大)主任。这种刚退下来的人,会很计较称谓。
姜福宽看起来老了,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精神气,看上去有些困顿、萎靡。原来,他在这个镇上可是响当当的第一号人物,说话是掷地有声。就算是放个屁,别人也会很当一回事的。现在,退位当了人大主任,风光不再。人大主任的权力哪里能和镇党委书记比啊,几乎就没有实际权力了。
然而,没有人当官当到死的。到年龄就退,也是官场上铁定的规矩。再说,他也应该知足了。这么多年来,他的家底,一定肥厚得让人难以想像,油脂都快淌到大街上去了。他剩下的时光,就是养老了。
当然,他内心里还是不满意的。他当初并不想马上放权。他想赖到六十岁再放。权力这个东西真是太好了,不但可以让他感觉到威严,捞到好处,还可以保证青春不老。所以,失去了权力以后,心态就特别的失落。
“到我家里坐坐?”他说。
这种口气和过去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好啊,走,去坐坐。”金德旺应着。
熟门熟路了。
“你看,还是老金这个人实在。”姜福宽的老伴一边为金德旺倒水,一边感叹说,“我们姜书记,乖乖,在位的时候啊,门槛都让人踏破了。现在退下来,一个个的,就像是失踪了一样。有时,路过门前,都不进来张一下。”
“你提这些做什么?”姜福宽打断老伴的话,“我当领导也不是一天了,这些事情我早看透了。”
“我们姜书记其实也不贪图什么的,过去他们非要送东西,我们都是左推右推,不得已才收下。现在呢,他们来坐也不坐的。”姜福宽的老伴继续说。
金德旺听得心里感觉好笑,然而他又不便表示什么,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个已经失去了权力的姜书记。
姜福宽款款地,问着金德旺窑上的一些事情。金德旺想到了老于,于仁发当上副镇长了,对他和老周家以后会不会有影响?
“于仁发是秦家振推荐的。”姜福宽暧昧地一笑。
“不知老于不知给秦家振送了多少礼呢!”姜福宽的老伴在一边忿忿地说。
“他也不至于做得太过的,”姜福宽宽慰地拍拍金德旺的手,说:“以后有什么事,你尽可以找我。我虽然退了,但是,在黑槐峪,在西山县,我姜某还是有点力量的。你放心。”
“那是,那是,”金德旺连声说,“过去我可是一直受着姜书记的关照的。”
“于仁发现在眼里就只有秦家振,”姜福宽说,“这样下去……”欲言又止。
金德旺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
长时间以来,秦家振和姜福宽不是一条心。于仁发在县里干过,他认准抱住秦家振的大腿是没错的。秦家振年轻啊,仕途上,后步宽宏。然而,姜福宽土生土长,也培养了好几个心腹,现在的两个副镇长、纪检书记、宣传委员可都是他线上的人,包括刚提为副书记的赵家琪。
“你们窑上是不是用过一个叫郑三的?”姜福宽问。
是啊,然而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前几天来了镇政府,在门口大吵大闹,说你欠他什么工钱,然后他到窑上去讨,还被你们窑上的一个什么牢改释放犯给打了?”姜福宽说。
“噢,那个人是无礼取闹。”金德旺说。
“他威胁说镇政府要是不处理,他就准备上告。”姜福宽说。
“要告他就告去!”金德旺压着火说。他想不到那个叫郑三的窑工会这样,上次便宜了他,应该狠狠地收拾他一顿。
姜福宽缓缓地说:“把这件事处理好,不要扩大。”
“没有关系的,有什么事情我这边能给你挡着的,一定给你挡着。”姜福宽又补充说。
“好的。”金德旺说。
“老于不会太为难你的,”姜福宽又说,“秦嘛,也还是要对我客气一些的。你放心,我知道你老金这个人的,为人很不错,有事情,照直来找我。”
有了姜福宽这番话,金德旺心里比过去就多了一些踏实。但是,他也知道,话虽如此,然而秦家振是一定更要敬重的,——比过去要多十二分的敬重。毕竟,现在真正掌握实权的是秦家振。
镇里的人事一变,下面的一切事情跟着也就要调整。金德旺也想好了,以后呢,姜福宽的红包还不能少,只能采取逐年递减的办法,而秦家振的红包要加大,双倍。根据他以往的经验,给领导人送红包,送多少都是值得的。送得多,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多。否则,镇政府稍稍为难你一下,你就要破大财。
说真的,在黑槐峪镇,当一个窑主不容易。镇上一会要你赞助一个学校的桌椅了,一会说修路要捐一笔了,甚至,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工资发不出了,都会打电话要求你解决。光以借款的名义,镇政府就给他签下了三张借条,合计起来有十多万。这些钱,事实上也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就这样,还算是有仰于给镇领导送好处的结果,若不如此,他们会从你头上扒更多的油水。
于仁发过去向镇里交的比他多,给领导送的也比他多,自然,他得到的好处也就更多。这些东西永远是成正比的。现在,他所得到的回报远非是他金某人和那个老周所能比的。人家现在已经是副镇长了,而且还主管工业。事实上,哪里是管工业啊,分明是管他老金和老周啊!
老周是个老大粗,直性子,他好像全然不懂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是啊,他是不怕的。在他们那个村,除了他的五个亲兄弟,别的也大多是一个家族的,同一个祖先。村里的人,大多姓周,杂姓很少,连村长也姓周,而且算起来还是他周宗澄的侄孙辈。据说,他还有一个什么侄孙女,嫁给了姜福宽家的一个什么侄子。反正,是有点姻亲关系的。所以,周宗澄平时也就有点无所畏惧的样子。自然,镇上向他要钱,他也会给,只是给得少,能赖则赖,能推则推。逢年过节,他也给领导送,只是送得远不如于仁发够意思,自然也不如他金德旺。而领导呢,也知道他那些窑是兄弟们合着股开的,也就不像对别人那样下狠刀子。
“老于当个什么鸟镇长?他这是犯了什么官瘾?我看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天在镇上的信用储蓄所,周宗澄看到了金德旺,这样说。
“那你就不懂了,老于说不定是瞄着我们准备下刀子呢。”金德旺小心地对他说。
“他能动我们什么?”周宗澄说。
金德旺笑笑,没有再吱声。因为,他觉得他再说下去也是无益。周宗澄他妈的这种人,也许狗屁都不懂,但他却正因为不懂,却无所畏惧。
这是他所不及的。
同样,他金德旺又不如老于狡猾与世故。于是,他这样的角色就多少有些尴尬了。自然,他是不能甘心担当这样一个尴尬角色的。要能很好地生存,要能更好地发展,就得认真地考虑对策。
让老金还有些遗憾的是,大儿子金建军现在还不能把担子很好地挑起来。自己有一天总要老的,而建军能撑住吗?他担心。
建军只习惯于听从他的安排,很多事情上还不能有自己的主见。一个男人,一定要有主心骨。他似乎缺少那根骨头。儿子不爱讲话,于是,金德旺也就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刘璐璐怀孕了。
怀孕以后的刘璐璐好像和建军关系缓和了不少。
这是一件好事。
石新华现在不大去窑上了,每次去了以后建军的脸就会拉得老长的。是的,碰到这种事情心里肯定不会舒心。但是,这种事情又没有抓住实据,只是一丝闲言杂语,比如说镇上和村人有人看见石新华骑车带着刘璐璐,或者说在县城看到他们在车站什么的,这能怎么办?可以肯定的是,刘璐璐和石新华肯定是有问题的,然而,金德旺相信,这种关系,不会持续太久了。慢慢地,自然而然就会断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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