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娅认为自己真是善心大发, 紧要关头没有一个人独自逃跑，反而拉住屋大维的手臂，意图与他共同求生。

可这家伙根本不领她的情, 犹如一棵根部深深扎进泥地里的树，任她如何使劲也拖不动。

“你杵在这里干什么？是傻了吗？还是美杜莎把你变成石头了？”女孩换了双手，抓住对方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拖。

“你安心, 我们不需要逃了，”少年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轻松，就好像一直都她在那里大惊小怪，“来的不是什么灰狼, 更不是棕熊之类的猛兽。”

“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利维娅将信将疑，四周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人类，男子，”他俯下身，另一只手摸黑寻到了不速之客的衣领，“我听到这个人的呻/吟了，兴许是我们刚才的谈话过于大声，把他引来了。”

这位男性有气无力趴在湿润的泥土之上, 雨刚停没多久, 粗粝的喘息声刮破了死寂的天空。

“你还敢接近他？就不怕这人是个坏家伙，突然暴起伤害你？”女孩松开了屋大维的手腕, 忍住头晕，蹲下身面向陌生来客, “他接近我们，也不出声打招呼，跑得这么急, 跟追杀一样。”

“追杀？不，他应该是正躲避追杀，不幸受了伤，气息奄奄，”少年的手指扫过对方朝上的背部，摸到了两根木箭，“后背中了两箭，腹部被贯穿，恐怕内脏已经破裂。”

“他是来向我们求救的吧？”她蹲在地上，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们自身难保，怎知如何才能救他？”

“真可怜，按照身板来看，这孩子应该比你年幼。”屋大维久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话语间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悯，不知是他伪装的，还是出自真心。

“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我都忍不住想写诗歌颂你了。可我们不应该长时间呆在这里，”利维娅提醒道，“如果有能力救他，也就救了，可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就连最基本的温饱根本保证不了，更别提照顾伤者了。若再碰上更糟的情况——追兵赶来，万箭齐发，把我们当靶子射怎

么办？”

“我没有听到其他声音，追兵应该跟丢了。他们一直没能找到这孩子，大概早就回去了。”

那男孩正好趴倒在树干旁，少年站起身，走到原先与利维娅一齐休息的地方坐下了。

“等等吧，他现在晕过去了。”屋大维向她提议道。

女孩明白了这家伙的打算，他是想等男孩醒转，向对方打听些事情。就知道他目的不会是救人那么单纯！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背靠树干，闭上了丁香紫的眼睛，“我头好晕，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得动路。”

“你不借我靠了吗？之前明明说好的。”少年突然问她。

“啊？靠什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真的是在讲拉丁语吗？”她装作忘了意识模糊时干下的丢脸事，眼也不睁，理直气壮。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如此不讲信用。我没有不讲信用的朋友，明日你若走不动路，我自然也不会管你。”

“真是够了，你这人心眼真小，”利维娅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向他低头妥协，“明天早晨，你得去附近找果子。”

说到一半，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万一屋大维把她扔在原地等，自己先溜走了，她该找谁哭诉？

“当然，我会随你一起。”女孩立刻改了口，语气极为严肃正经。

这时，一颗沉重的脑袋搭上了她的肩膀。

“这太不公平，”不得了了，她吃大亏了。利维娅猛地睁开眸子，把对方的头往另一侧推去，“你的脑袋瓜比我的重，我快被你压垮了。”

“你要是再压，我就要死掉了。”

没想到自己刚松手，那颗漂亮脑袋又立刻飘回来了，这样的情况着实令她头疼不已。

“真是对不起。”屋大维向她诚恳道歉，虽然利维娅看不到他的脸，却也能猜出他眼睛里写满了“下次还敢”。

算了，就让他一回吧，她早就没有精力跟他斗了。

女孩发出不屑的哼声，似乎想要扳回局面。不过，她没有选择继续和他斗嘴，而是安静地靠回树干，闭目养神。

这是一个波折而艰苦的夜晚，二人实在过于疲惫，睡得太沉，丝毫不觉

已经到了正午。

最先醒的是利维娅。幸好她还年轻，平时也不怎么生病。发了一夜烧，此时的身体状况比昨日好上了不少。头已经不疼了，只是四肢有些乏力，随时都想咳嗽，小腹时不时传来压迫的坠胀感。

待意识完全清醒，她惊觉自己居然把脑袋放到了少年肩膀上长达一整夜，连忙摆正头颅，按了两下被硌疼的脸蛋。

丢脸了，丢脸了，她口口声声叫别人不要来压，自己反而压了别人那么长时间。

此时天已转晴，阴云尽数散去，金色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尽数洒在少年初雪般的脸庞之上，为非人的美貌增添了几分圣洁。

地上受伤的男孩也醒了，他的喘息声比昨日更加痛苦。利维娅心情沉重，不再管仍熟睡的屋大维，几步来到伤者面前。

“你伤得太重了，抱歉，我们根本没办法救你。”两根箭贯穿了他的内脏，只要她拔下，对方一定会立刻死去，就算不拔，又有什么方法处理肚子里流血不止的伤口？

男孩趴着的那块地早已被鲜血染成了铁锈色，正如利维娅的发丝。他的手指不停抠挖身下的泥土，指甲盖掀起三四块，脆嫩的指肉烂成了瓜瓤。有一小坨碎肉大概是被藏在土中的石子刮了下来，孤零零挂在灰石尖角上。

光是看着，她就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重伤的男孩与利维娅一般年纪，见她来到自己身前，他挣扎着抬起脖子，嘴唇上下开合，双眼布满蛛网般的红丝，左手向上伸去，五根血肉模糊手指的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力道很弱，她轻轻一踢就能挣脱，可她没有这么做。

“不......让......让我死......”男孩听得懂拉丁语，也会讲拉丁语。

“可我没有刀，”利维娅蹲下身，抱歉地对他说，“倘若用其他方式，你会比现在更痛苦。”

他松开了她的脚踝，身上顿时失去了所有力量，趴在泥地上痛苦抽气，随后低下头剧烈咳嗽，咳出来一小滩血。

“需要我把你移到树边吗？”她问，“换一个姿势，你或许能好受些。”

“不用了，”男孩进气多，出气少，“没有意义了......我就要死了，如果你们要去萨贡托城......把这个......给我兄长......”

说完，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胸前抽出了始终戴着的皮质细带，带子上串了一块黄金护身符，珍贵耀目，宛如天上的太阳。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哥哥叫什么名字？你得告诉我，我才能把东西转交给他。”只有权贵才有能力给家中小孩定制这样昂贵的物件，这个男孩必然出身不凡，不知为何遭到追杀。

“你到底是谁？”利维娅再一次问他。

只是，她没能等到答案——对方眼眸中的光辉已然熄灭，在经历了长久的痛苦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回归安宁的净土。

男孩的四肢逐渐冰冷，不久后，这片土地上将只剩一具坚硬如墓石的白骨。在这之前，不知会不会有秃鹫降落，在他身上欢庆死亡的盛宴。

又或者，他将化为黑红交织的血水，苍蝇产卵于其中，蛆虫吸吮他皮肤下发黄的油脂，羽化繁衍，生生不息，在他身上继续种下蠕动的白色花朵。

利维娅解开对方脖子上的皮制细带，取下黄金护身符，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黄金正面刻有太阳的纹样，反面刻着一行拉丁字母，正下方还有一排她不认识的字符。

“鲁西塔。”她读了一遍拉丁文，底下那一行应该是萨贡托人使用的文字。

“鲁西塔很有可能是这个男孩的姓。”屋大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他站在女孩身边，直到现在才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他死了，”利维娅将护身符收进托加的口袋里，对少年说道，“死前，他拜托我将黄金护身符交给他兄长。”

“我们沿着他跑过来的路翻越这座矮山，应该就能到达萨贡托城。小鲁西塔这样重的伤，最多支撑一天左右，我们剩下的路程不会超过一天半。”说完，他蹲下身，帮助死于非命的男孩阖上了双眼。

“走吧，”尽管知道这样做无用，女孩还是低头为死者祈祷了一小会儿，随后整理好脏兮兮的衣袍，迈步就要向山坡走去。

“你身后怎么这么多血？”屋大维的提醒犹如晴天霹雳，差点让她喘不过气。

利维娅掩饰住内心的难以置信，故作镇定拎住背后的那段托加袍，将其向前拽了些，好让自己能看清这块布。正对臀/部的

那片地赫然出现了一大团深红血点。

她心中直呼不妙，甚至开始骂神，虽然表面上做出没有别的动作，脑海里却早已把自己的脸颊揉搓烂了上百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巧？这是命运在和她作对吗？自己连染发粉都准备了，怎么就忘了，身为凡人女性，都会迎来这一天的到来！当女神太久了，前十四年一次都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母亲很久之前跟她提过一两次，她忙忘了。

真是大意了。

“你背后为何有血？”

少年极为敏锐，立刻察觉出利维娅神情上的那一丁点异常，又开口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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