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檩——陶新檩
陶新檩生於商贾人家,也许经商者的头脑就是要比普通人灵活几分,他的母亲并不受传统礼教束缚。
其母对他的教养,就是姐姐们怎么养,他就被怎么养。
不仅让他同姐姐们一同读书写字,还经常带着他在各个商铺打交道,在这样的管教下,他心中比受传统礼教束缚的男子多了几分傲骨。
近日,他二姐看了一本《风流侠客俏和尚》的话本,约莫出现了男子出嫁之类的情节,他二姐便总拿出嫁这样的事故意惹他,导致他因为这事憋了股气在心里,一直闷闷不乐。
他阿娘自然看得出来,日日闲聊都想要引出他的烦恼,他反正也憋不下去了,就索性脱口而出,问道:“阿娘,我日后若是不成婚,你又会待我如何?”
他阿娘躺在藤椅上,金丝织成的扇面悠悠的晃着,似乎是为了逗他,故意许久才支起身子回道:“蠢儿,蠢儿,为娘的黄金都要堆出好几间屋子来了,怎么会连一个调皮的小公子都养不起?”
等到这句话,陶新檩拧着的眉眼立即放松下来了,轻轻哼了一声,走到母亲身边强抢过扇子为其扇凉:“您要是日后强行让我嫁人,我就收拾行李浪迹天涯去。”
藤椅上的妇人听到这句话,立即警觉起来,一脸严肃道:“什么浪迹天涯?从武侠话本里学到的?你二姐姐是不是又偷偷买小人话本了?!”
他笑出声来,频频点头。
此时二姐恰巧从这院里经过,看到一脸严肃的母亲,立即撒腿往院外跑去。
妇人看见了跑的比兔子还快的二女儿,一下就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叫上仆人一起撵他二姐。
宅院里立即吵闹了起来,陶新檩憋着笑,躲到宅中一处假山后偷偷看起他二姐瞒着母亲买回的武侠话本。
话本中新印的墨水味在他鼻尖萦绕,在假山后的这方天地里,畅想起自己的肆意江湖。
他经常想着像自己武侠话本里出现的故事一样,做里面那个行侠仗义的英雄侠客,行侠仗义,於世间自在游行。
当然,成为侠客只是陶新檩偶尔的幻想,他从没真正想过离开自己家人的生活。
直到一年冬天。
十三岁的他遇到了十六岁的贺渊虹。
少女眉眼风流,唇角含笑,虽然身姿纤长瘦弱,衣着普通老旧,但那样的风华还是让他在原地怔楞了许久。
“这就是之后为我们讲课的女师了,母亲说她文采斐然,若不是被人顶替了解元的名额,我们还请不了她当女师呢,没想到年纪和我们一般大呀!”
长姐看着贺渊虹,不禁喃喃自语道。
还是他二姐最会扰乱气氛,几乎是长姐的自言自语声刚停,二姐就憨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姐姐你们快看,四弟傻住了!”
此话一出,三个姐姐立即看向他。
这是他头一次感到面红耳赤,也不像之前那么伶牙俐齿地跟他姐姐们叫板了,急着脸就要往自己的院子里跑。
可惜刚跑出去没几步就撞上了自己的母亲,此时贺渊虹也被仆人们领到了他母亲面前,他把身子躲在母亲后面,看着贺渊虹落落大方的给她们一一行礼。
简单的几句交流后,母亲拍了拍他的头,带着贺渊虹往西边的院子走去。
“渊虹,举荐你过来的那位夫人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恰好我这宅院里有许多空出来的院子,让你住一个正好。
下人已经清理好了主卧和书房,其馀的房间明日再清理,这样你平日里给我的那些傻孩子们下课后休息也方便…”
声音渐弱。
他看着母亲与贺渊虹渐渐远去的背影,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又偷偷跑到了自己常呆的假山后,看起了武侠话本。
贺渊虹在他家中休息了两天,两天后便按照他母亲的安排给他和他的姐姐们讲起了课。
与之前言行有些古板的女师不同,贺渊虹讲学轻松幽默又博古通今,对任何典故滥觞都可以信手拈来,这样的风采无时无刻不吸引着陶新檩的目光。
多日的相处下,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午后,陶新檩突然开窍的发觉出,自己对贺渊虹生出了仰慕之情。
这个下午,也许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变多了,他听着听着课,心思便漫游到了天外。
正发着呆,耳边渐渐响起贺渊虹谦和温柔的声音。
“陶小公子,我的四个学生里就你的字写得最为懒散,若还不认真练字,你的三个姐姐就得继续留在这里陪你了。”
贺渊虹笑意温柔,目光从他的脸上滑到他笔下的字,满是专注。
可惜他还在出神,贺渊虹只好用戒尺将他拿着毛笔往下垂的手腕一擡,让他从楞神中醒转过来。
回过神后,陶新檩往周边一看,三个姐姐都站在他右侧,满脸不情愿的看着他,院子门口躲藏着四五个拿着蹴鞠的仆人…都着急去踢球呢。
他没好意思看贺渊虹,但又想跟她呆久一些。
看着三个着急踢球的姐姐,陶新檩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他朝三个姐姐露齿一笑,磨磨蹭蹭地写起字来。
三个姐姐看到他故意磨蹭的样子,都气得牙痒痒,可是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三张白面似的脸都被气的红彤彤。
实在是等得久了,他二姐粘糊又无赖的声音立即腻歪到了贺渊虹身上:“贺女师~求求你了,给我们早点放学吧,法不责众嘛女师…
而且只有四弟弟没有把字写好,可不关我们的事,求求您让我们早点放学,我们三个真有要紧事要办。”
二姐觍着脸皮说这话时眼睛还止不住的往院外的下人身上撇,这个谎撒的实在不走心。
“确实不能让三位小姐这样干站着。”贺渊虹笑眯眯的说道。
少女们眼睛一亮。
“所谓教学相长,这几日我看几位小姐写的字进步显着,正好可以指点一下陶小公子,也能让我看看你们对书法的理解。”
贺渊虹逗小老鼠似的看着他三个姐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气馁的神情,没过多久,他的三个姐姐就苦着一张脸走到了他的身边。
少女们极不情愿地走近看了一眼他的字,只消片刻,都不住的咬牙切齿道:“陶新檩!你这字怎么还能越写越丑的!”
三人立即恨铁不成钢的焦急指导起他来,六只眼睛死死盯着他笔下的字,三张嘴简直比得过一百个说书先生,都巴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接到他的手上,好能快点下学找那几个仆人玩蹴鞠。
贺渊虹则让出了位置,退到了身后青竹的阴影里。
竹林遇风便沙沙作响,他的目光随着落日的斜阳沾染住贺渊虹的衣角,衣角随风而起,被斜阳镀上了一层洒落的金光。
两人的眼神偶有交汇,就像羽毛落到湖面,摇摇晃晃后与轻柔的水融为一体,大抵是十分平静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贺渊虹温柔风趣,平日作风谦虚内敛却又腹有真才实学,朝夕相处下,他确信自己对贺渊虹产生了师生之外的情愫。
也许…他想离开自己的家人和贺渊虹重新组成一个家。
他对自己的喜欢从不隐瞒,所以他对贺渊虹的心思连他最憨的二姐都能看的出来。
一次他从贺渊虹的院子出来时遇见了母亲,手里正拿着贺渊虹给他剪的花,猝不防遇见了母亲,他十分心虚的把花藏到了自己身后。
“贺女师可从没把自己养的花赠与他人过,新檩,这花是你自己调皮剪的?”
他母亲笑眯眯要摸他的头,但手移到头顶时顿了顿,最后只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叹了一口气道:“唉…新檩长高了。”
“贺女师最近种了很多花…”
他躲闪的眼神还是被他母亲捉住了,没再遮掩,他索性直接露出一笑:“母亲总喜欢逗我玩,儿子的心意,母亲怎会不明了?”
“那你明白贺女师的心意?”母亲揶揄道。
“问问不就清楚了。”
陶新檩回答得很干脆。
当然,他早就打算这么做了,他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无论答案满意与否,他都会欣然接受。
“那贺女师要等你两年了,还有两年你才十八呢。”母亲笑呵呵的回道,手里的扇子摇啊摇。
“母亲,这还不是个有定论的事…”他低头去看手里的花。
一会儿担心自己握太紧把花捏的奄奄一息,一会儿又怕手里力道一松,花束掉到地上。
总之今年的乡试,贺渊虹没有参加。
又过了两年,他十八岁了。
母亲给他办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出阁礼,十里八乡的人只要愿意来,都可参加宴席。宴席中,在母亲的安排下,他和贺渊虹定了婚。
宴席一直办到了深夜,他早就离了席,离席后去到贺渊虹的院门口等着她。
不过时间等得实在太久,他几乎都要打起瞌睡来,若不是花丛中总有些蚊子嘤嘤作响,他怕是早就睡过去了。
嗅着花香,一阵磕磕绊绊的脚步声传来,他擡眼望去——是贺渊虹。
女人身边没有仆人护着,一个人扶着墙壁拖着步子回院。
陶新檩看着有些心疼,立即上前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贺渊虹,贺渊虹似乎喝了很多酒,身上全是一股酒气。
“女师,我扶你进屋。”他把贺渊虹扶稳,低头说道。
“陶新檩?”贺渊虹的眼睛勉力睁开,向他问道。
“嗯。”
应了一声后,他有些好奇的看向贺渊虹。
他从来没看过贺渊虹喝醉的样子,没有想到平常冷静自持的她醉酒后居然会连人都认不清。
听到了他的回应,贺渊虹扶着额头顿了顿,随后要把脸转到他在的那一边,似乎是想对他说什么话。
只可惜醉鬼做什么动作都做不稳当,两个人直接蹭着墙壁掉进了花丛里。
他生怕压坏贺渊虹,挣扎着要起身,但是脸上传来了手指的触感…
这是贺渊虹头一次这么失礼,居然不顾男女之别用手触上了他的脸。
陶新檩一时间忘了动作,周遭一片寂静。
许久,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看向贺渊虹,隐隐带着期待。
但贺渊虹只是用拇指温柔地摩挲着他的眼尾,气息微微:“我想功成名就来娶你啊,陶公子…”
贺渊虹柔软的胸脯与他的身体靠得很近,那被酒染得嫣红的嘴唇在他眼前苦述着心里话。
“贺女师,贺…渊虹…渊虹?”他大着胆子叫了几声贺渊虹的名字,但只能得到几句含糊不清的回应。
“你怎么样来娶我都可以呀。”
他小声说道,随后又小小声的说道:“渊虹…渊虹。”
贺渊虹估计是醉得不清醒了,身体靠着花丛后的墙壁往下滑去。
陶新檩嘴上没再叫贺渊虹的名字,伴随着胸腔内剧烈的跳动,他低头吻住了贺渊虹伴着酒气的嘴唇。
浅尝辄止。
他唇边止不住扬起笑意,原来贺渊虹对他也有着相同的心意。
随后用力扶起了醉醺醺的贺渊虹,细心地把她送进了屋子。
原本还想给贺渊虹换身衣服,但伺候他的下人找到了他,另叫了人照顾贺渊虹后,就把他带离了贺渊虹的院子。
第二日,贺渊虹院外凌乱的花丛就传遍了整个宅院,陶新檩自然也听到了下人们对他和贺渊虹的讨论。
他面上不在意,心里却雀跃着小小的满足感。
所以一大早用过饭后,他就欢欣地要找贺渊虹见面。
眼看快要走到贺渊虹所在的院子了,他打发走了陪同在身边的下人,一个人往贺渊虹住的院子走去。
见到贺渊虹时,她正拿着剪刀修剪花草,修剪的那几丛花正是昨天夜里被他俩弄折的那一丛。
见他过来,贺渊虹擡头看他。
那双温柔风流的双眸专注地看他一个。
二人双目相对,许久,贺渊虹轻笑一声,摇头道:“真是不敢再喝酒了。”
陶新檩走到贺渊虹蹲下身去,悄声问道:“女师,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喝醉之后发生的事吗?”
贺渊虹没看他,慢悠悠道:“好似做了个梦。”
“什么梦?”他忍不住追问。
“被一只蚊子叮了嘴唇的梦。”
贺渊虹笑了笑,把剪好的花递到他面前:“也说不准,说不定是只迷了路的蜜蜂,和我一同落进了花丛里,可惜…我记得你喜欢这种花,我在剪下来的废枝中挑了几只好看的,还瞧得上吗?”
陶新檩笑着笑着就红了脸,接过贺渊虹递给他的花枝,看着手里的花道:“别调侃我了…是我,要是小虫子,你嘴唇早肿了。”
贺渊虹笑着看他,手背蹭了蹭他的头。
在这样的生活中,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对那场将要缔结他与贺渊虹之间联系的婚姻也越来越期待。
但在约定成婚时间的前两个月,贺渊虹搬出了他家的宅院。
似乎是经人举荐要入朝为官,他们两个的婚约也延后了一年,因为这件事,他母亲面色差了好长一段时间。
好在一年后婚约如期举行。
只是…这个梦寐以求的婚礼与他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我是小人,一个追名逐利,见风使舵的小人,陶公子错看了我。”
久别重逢,贺渊虹面色冷漠。
话说完后,即是两人关系的决断。
也是这一天,他那温暖梦幻的日子结束了,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阴寒恶心的沼泽地里,混混沌沌,犹如行尸走肉。
一场永远燃烧在回忆里的大火不停炙烤着他,烧毁了他的家庭,消散了他曾经的骄傲。
被山贼掳上山后的日子不断地毁灭着他,重塑着他,好在他找到了机会成功逃脱了贼窝,投靠了在霖颐与母亲有过交情的薛将军。
随后就是起起伏伏的奔波,在这段起伏的时间里,他的内心没有一天是不被那场大火煎熬的,也无法与人深交。
但也在这段时间,他遇见了个傻子一样纯真的女人。
他不知道高琢对他的感情是怎么来的,正如他不知道他对贺渊虹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样。
高琢和贺渊虹完全不同。
高琢这样的人,连向他表露心意时都是青涩又笨拙,那真挚的目光让人难以拒绝。
听完高琢的倾慕之言,陶新檩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在回应的话里夹带自己的私心,抛出了一个问题:“高将军未免太过莽撞,也不曾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就愿意在我身上花费心思。”
说完,他看了一眼高琢手中莹润流光的白玉簪子,微不可闻的流露出一声叹息。
高琢闻之一楞,咬着嘴唇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我自然知道陶公子的过往!男子本就柔弱,又不是甘愿下流…我听闻之后,只是心疼。
怎么又叫做不了解公子就为公子花费心思?我不是…我并不是那种轻浮…莽撞的浪子。”
“……”
陶新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确实没想到高琢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同高琢一般,他像个长出了根脉的木头,无奈地立在了原地。
那颗已经麻木如荒芜枯地的心似乎被春风一吹,冒出小小的绿芽来,雨露甘霖降於其中,带来潮湿又温暖的空气。
“还是说,陶公子不喜欢我这等只会舞刀弄棒的粗人?”高琢手里紧紧捏着玉簪,满是柔情的桃花目逐渐泛红,泪光盈盈在眼眶打着转。
“自然不是…只是我…”
他确实说不出什么理由,断断续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完。
高琢真挚又可怜的眼神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最终,他摇摇头。
“抱歉,高琢,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先走了。”
这样说完,他离开了原处。
也许他心里对高琢是有那么点向往的,但他也确实没有与高琢在一起的打算。
从那场大火燃起后,他心里只有覆仇的心思了。
可年覆一年,陶新檩没能完成过一次对贺渊虹的覆仇。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贺渊虹变成了一个他想杀又不能杀的人。
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日覆一日的自我诘问让他生了一场大病。
没办法,他看得到。
看得到刚稳定下来的朝堂需要这样一个人,看得到刚结束奔波的百姓需要这样一个官,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某一个下午,陶新檩带着迷茫的心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拖着病弱的身子辞别了姜泽安,给薛羡柳写了一封谢柬。
随后,在地摊上买了本他曾经看过的武侠话本,只身朝霖颐的方向走去。
路渐行渐远,身影越缩越小。
也许陶新檩终究会成为他少年时期想象中的一个浪迹天涯丶无名…无用的游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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