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星野没有想到梁朝曦的在学校的时候生活得那么压抑,更没有想到新疆对于梁朝曦来说还有如此特殊的意义,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想起自己还曾经讽刺她等不到天气变冷就会跑回上海,他后悔得恨不得给当时的自己两耳光。
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梁朝曦的肩膀,充满怜惜的说道:“没关系,你已经勇敢的走出第一步了,万事开头难,现在最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我看你这段时间也适应得挺好,以后会越来越好的。还有很多人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是没有这种勇气和决心做出像你一样的选择的。”
就比如,他自己。
“嗯,说起来我来了之后多亏了你还有张俊超,艾尼瓦尔,阿娜尔古丽姐姐,还有很多人的帮助,因为有了你们我才能这么快适应得这么好。尤其是你,每次需要外出去牧区的时候,都要给我充当翻译。谢谢你。”
“嗨,”杨星野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这都是应该的,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在知道梁朝曦过去的经历之后,杨星野就暗自下定决心,无论以朋友关系也好还是同事关系也罢,他要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帮梁朝曦在这里安心工作,好好生活,治愈心灵的创伤。
梁朝曦看杨星野表情沉闷,沉默不语,还以为是她之前那些不算愉快的经历让他听得有些郁闷,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听张俊超说你大学是在南京上的?”
还好之前张俊超说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就记下来了,要不这会儿她是真的不知道应该和杨星野说点儿什么才好。
“对,”想起高考的事情,杨星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其实我当时是想考到上海去的。新疆人嘛,长居内陆,是离海最远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对大海产生一点儿执念。我们高考的那会儿但凡你学习成绩好一点都会报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大学,还有个流传已久的口号叫冲出新西兰。”
梁朝曦不解:“冲出……新西兰?”
“嗯,新疆,陕西,和甘肃的兰州。其实也不是特指这些地方的学校,总之就是要考出大西北,往更加发达的沿海城市去。当时我就一门心思想去上海,学校、专业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在上海就行。”
“那你为什么最后会去南京啊?”
“嗨,提起这事儿就觉得丢人。我高考的那年夏天赶上新疆特别热,我一时嘴馋吃了冰箱里冻得桑梓,结果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连夜去了医院挂急诊,就在高考的前两天。要不是我平时运动得多身体素质还行,可能就赶不上当年的考试了。因为这点儿小插曲,我发挥得比平时差了一点点。这一点点,弄得我报志愿的时候不上不下的。上海地方好,同样的学校在上海分数线就会高一些,我那点儿分整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本来想着只要是去上海哪个学校都行,老师和我爸妈都觉得这样报志愿,亏掉的分太可惜了。他们一直在劝我,又说长三角每个城市都离得很近,和我们这儿不一样,一来二去我也接受现实了,所以最后才去了南京。”
梁朝曦点点头:“这样啊,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情况就是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也是在南京上的大学。只不过我们那边和你们正海相反,大部分人都不想去离家远的地方上学,能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留不下来的话就选附近。”
“这么巧啊,不过按年龄算,你在南京的时候我正好已经回来了,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早一点认识呢。”
杨星野有些好奇地问:“你去南京上大学,也是因为不想离家太远吗?”
梁朝曦摇摇头:“不是。当时我就想趁这个机会离开家,离开父母,在大学里独立生活。如果我还是留在上海或者是周边的城市,那大学生活肯定还是要受到我妈的管控。但是我妈不同意。有时候我也挺理解她的。我爸爸因为工作原因常年在外,我出生以后我妈妈由于当时的工作总是需要出差,不能兼顾家庭,所以就辞职做了几年全职妈妈。直到我上学之后她才选择了一份时间比较自由的工作,方便照顾我的学习和生活,只是和之前相比,这份工作就完全称不上是事业了。”
“我才是她的事业。”梁朝曦无奈地叹气:“她的注意力基本全都放在了我身上,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要不是你我爸爸出面在我和我妈中间调和,我可能真的会像你之前想的那样,为了留在上海就降分报一所上海的大学。我妈妈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算浪费,可以在学校里面优先选择好专业。”
杨星野若有所思:“这个说法挺对的。除了少数人以外,大家上大学都是以就业为导向,不同行业的发展状态千差万别,专业在这个时候是挺重要的。”
他笑了笑:“你妈妈还是很有远见的,不像我们那时候,对这些基本没什么概念。”
“就是因为事实证明她每次都是对的,所以她才这么有自信,自信到全权掌控我的一切。我能理解她做这一切的出发点是为了我好,但是有些时候她觉得好的和我觉得好的不是一回事。”
她觉得好的和我觉得好的不是一回事。
这简直是杨星野的心声。
杨星野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忍不住苦笑:“所以父母和子女才会有矛盾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也不是真的为你好。”
后面这一句他好像不是说给梁朝曦听的,声音太小,很容易就被淹没在了脚下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中。
“反正我爸在中间一顿说和,我和我妈达成协议,各退半步,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梁朝曦想起临走时和爸爸的另一个约定,心里开始有些烦闷,她深吸一口气,前后大幅度地甩了甩胳膊,好像试图用这种方式把郁结于心的闷气甩出去似的。
“不说我这些让人头疼的事了。”梁朝曦转向杨星野:“你呢?你在南京上完大学为什么会回来啊?我还记得你说过,大部分人出去上学了之后其实是不太想回来的。”
“我?”杨星野愣了愣。
他回来的真正原因,只有迪里拜尔清楚。
当然除了他那几个好兄弟之外,别人也不会这样关心地询问。
张俊超当然也问过,考虑到他实在是嘴比老棉裤的裤腰还宽的这么一个人,告诉他基本等同于全世界都知道了,杨星野没有实话实说,找了个理由支支吾吾的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杨星野的顾虑张俊超自己多少明白一些,多的话也没有,只是拍着胸脯保证,不管杨星野走到哪儿,选择去干什么,他都一如既往地支持兄弟。
结果这话一语成谶,不过是应在了他自己身上。
现在,杨星野又面对相同的选择。
说,还是不说?
杨星野转过头,看了梁朝曦一眼。
他告诉她做人只要坦率真诚,做好自己,就不用在乎他人的眼光。
他自己首先就要做到。
“我是因为我爷爷,还有,我爸爸。”
梁朝曦有些意外之余又有些羡慕:“那你和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杨星野不置可否:“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和你情况差不多,我爸爸和我妈妈工作不在一个地方,只不过我妈没有辞职,还在坚持发展自己的事业,所以我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我爷爷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运输线上负责开大卡车的汽车兵,当时会开车的人很少,所以抗美援朝胜利之后他就退伍到了地质队,五十年代国家发开可可托海稀有金属矿的时候,他随地质队从河北到了阿勒泰。听爷爷说当时兰新铁路还没开通,他们先坐火车到兰州,然后一路换了汽车,马车,又遇到车坏了,下雨了之类的特殊情况,前前后后花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到了可可托海。”
说起自己爷爷的光辉历史,杨星野那些年从老人家那里听到的睡前故事都像雨后春笋似的争先恐后地从脑子里面冒了出来。
“那时候可可托海可热闹了。里里外外聚集了全国各地来支援的四五万人呢,当时我们和苏联正处在蜜月期,还有很多苏联的专家和工作人员也在那里工作生活。”
“你去过富蕴县吗?”杨星野问。
“没有。”
“什么时候有空带你去转转。那边老城区还保留着一些那时候建的苏联式样的建筑呢。硬说起来可可托海还和你有点渊源,可可托海那时候可不是因为牧羊人闻名全国的,是因为可可托海是当时新疆物质、精神生活最富裕的地方,号称‘西部小上海’呢。”
“是吗?”梁朝曦笑起来。
“这我可不敢和你开玩笑,我爷爷正经在这‘西部小上海’工作了一辈子。他们那一辈人啊,尤其是当过兵,上过战场的人,都奉行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精神。所以我爸毕业之后也到了矿上工作。我快毕业的时候,那会参加招警考试全国各地哪儿都能去。当时年轻,正一门心思想着世界那么大,我要去闯闯,一点儿回家的心思都没放。偏远小城,边境线上,交通不便,有个飞机场也没什么直达的航班,回家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杨星野看着梁朝曦:“我也不怕你笑话,当时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梁朝曦不解:“这样想很正常啊,为什么要笑话你?”
“嗨,老同志自有老同志的想法。这儿条件有限,工作辛苦,自然环境美是美,可是让你骑着马在人迹罕至的山里巡逻,跑到有各种野生动物的地方取证,还要冒着大雪封山的危险在山里穿梭,这角度一变,不是游玩而是工作,看起来就不是那么美了。这一切他们都知道,更知道这种情况其他人不会想来这儿工作,所以我们土生土长的这一代就是要回来建设家乡,所以接力棒只能在我们家一棒一棒又一棒地往下传。”
杨星野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有一天我接到电话,说我爷爷突发脑梗送去了医院,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当时硬撑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赶紧买了最近的飞机直奔乌鲁木齐,再转车回来阿勒泰。好在我爷爷福大命大,我回来之前就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我也没想到,我爷爷和我爸两个老头,完事就拿这事儿说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非要我毕业就回家。”
“我要是这样还不回来,那就是不忠不孝。为国我得选择到艰苦的偏远地区去,为家我爷爷身体不好,他从小照看我长大,总不能下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还是这样翻山越岭火车飞机的折腾二十多小时才回来。我要是不同意,我怕我爷爷当场就被我气死。我爹当场就得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所以你就回来了?”
“嗯,所以我就直接回来了。没办法,我答应过的事情,从来没有变过。说起来我还没有你有胆量,有魄力,就这样妥协了。”
梁朝曦:“没有,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如果是我的姥姥姥爷,我也会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
说起姥姥姥爷,梁朝曦又陷入了回忆:“我听我妈妈说起过,我的姥姥姥爷也是当年从内地来建设新疆的,不过他们是生产建设兵团的。”
“原来是这样。”杨星野了然:“说起兵团,早几年那可真是艰苦。”
“嗯,我妈妈老说每到秋天他们摘棉花的任务可比上课重要多了。别的同学都巴不得不上课去摘棉花,就我妈妈一边摘棉花还想着学习的事情呢。”
“棉花是兵团的血脉,一年到头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就靠这些生活呢。”
“所以前几年新疆棉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妈特别生气。”
杨星野笑起来:“想不到阿姨还有这一面呢!”
梁朝曦也笑了:“她说摘棉花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一个能挣挺多钱的活计。以前手工摘,工资一天一结,按重量给劳务费,现在开着采棉机,也得给会开农机的人预约,给钱,人家才来帮忙摘呢。你技术不好,摘的质量不高,或者摘得很慢,是不会有人要的,再别说强迫了。”
“阿姨还是懂行的,之前没少摘。这些说到底还是因为别人对新疆,对新疆人的了解太少了,所以才整天听风就是雨的。因为没接触过,所以才会误解。”
梁朝曦深以为然。
她和杨星野,不也是一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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