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

第2章 咬人的狗不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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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天青,早上的阳光对梁朝曦干燥的有些脆弱的眼球来说也相当刺眼。

那人逆光而来,梁朝曦急着想看清他的长相,又不好意思伸手遮挡太阳,情急之下自己不小心往前冒出去了一小步。

好在一边的艾尼瓦尔别克看起来和来人是老相识了,几乎和她同时起步,一下就跨到了那人身前。

“野哥!”他热络地和那位警察握着手拥抱了一下。

警官同志和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艾尼瓦尔!咋了,你师父不在,是你小子准备和我们上去呢?”

艾尼瓦尔别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我这不是还没出师呢,梁医生和你一起去。”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梁朝曦:“对了野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梁朝曦梁兽医,从口里来的高才生。”

“梁医生,这是杨星野,我叫他野哥,食药环大队的那些警察里面,他和我们打交道最多。”

梁朝曦直到这时才看清来人的长相,猛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你好,杨警官,我是梁朝曦,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杨星野好像愣了一下,他眯了眯眼睛,随即伸出手去,笑着握住梁朝曦的手:“你好,梁医生,不用这么客气。”

说完他略微侧过身,一把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来吧,上车。”

梁朝曦本就不善言辞,面对杨星野这样一个陌生男性,她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可以打破沉寂又不显冒昧的话题。

她略显拘谨地坐在座椅上,两只手交握扶住放在她膝头的急救包,时不时地从后视镜中偷瞄一眼从上了车开始就一脸严肃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杨星野。

新疆属多民族地区,整天浸淫在高浓度充满异域风情的人群中,短短几天时间梁朝曦就开始对这些各美其美的帅哥美女免疫了,也并不会在心里悄悄揣测对方所属的民族。

毕竟无论长相习俗文化宗教有多么不同,大家同属中华民族是整个新疆连小朋友都知道的事实。

可是遇到杨星野,又是另一番境况。

梁朝曦一边偷偷观察他,一边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

黑色短发,眉毛好像涂多了乌斯曼草一样又黑又浓,衬着黑里透红的皮肤,配上壮硕的身材。

单看这些,他和这里满大街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子并无二致,甚至在高鼻深目,发色各异,带着各种自来卷的路边人群中显得是那样平平无奇,过目即忘。

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生了一双与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的,湛蓝澄澈的眼眸。

蓝得像大西洋最后的一滴眼泪,蓝得像梁朝曦那颗未经打磨的海蓝宝石。

想到那颗海蓝宝石,梁朝曦转动眼珠,悄悄地又瞄了一眼杨星野。

看着他好像刚刚修剪过,短得根根分明的黑发,梁朝曦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车窗外。

车子逐渐开出市区,路边的风景随之变换。

渐渐开始泛黄的树叶顽强地站着最后一班岗,沿着公路铺成一条精美的蕾丝缎带,好像要把路上的人和车都一点一点拽进前方有着漫漫雪顶云山雾绕的山里做神仙,风流潇洒,前尘尽忘。

梁朝曦盯着山尖一抹温柔的雪顶发呆,恍惚间只觉得山峰忽远忽近,好像转眼间就能到山脚下,又好像脚下的路绵延万里没有尽头。

景色很美,只是道路笔直,一成不变,再加上她昨天晚上基本没怎么睡,梁朝曦很快就感觉困意上涌,来势汹汹。

这种情况下睡着,不是表明了把杨星野当司机?

有些失礼。

“杨警官,我们大概多久能到啊?”梁朝曦憋回去一个哈欠,把自己弄得眼泪汪汪,终于忍不住开口。

“望山跑死马,你看着近,大概还要两个小时吧。”杨星野抬眼瞥了一下,一丝懒洋洋的劲儿从他的语气里飘了出来:“晚上没睡好?刚来这边还不太适应?”

梁朝曦是不习惯这里的干燥,但她一夜没睡却是因为放不下昨晚那匹仔马的伤情,通宵在查资料。

考虑到那位脾气火爆的大叔也有可能是杨星野的同事,她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

“嗯,是有点儿。”梁朝曦有些不好意思:“这里空气湿度比较低。不过下了雪之后好一点了。”

“新疆是这样的,我们北疆已经算是整个新疆相对湿润一点的地方了。梁医生是南方人吧?”

“嗯,我是上海的。”

梁朝曦知道,这个回答一出,下一个问题就是她为什么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当一个兽医了。

在阿勒泰,每一个知道她是上海来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在好奇,好奇她一不是援疆干部,二不是支教老师,为什么会千里迢迢从上海跑到这里,只是为了来当一个兽医。

“上海来的啊,那气候差别还是挺大的,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杨星野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这边冬天应该会比上海舒服一些。”

预期的问题没有来,梁朝曦反而对杨星野的话产生了好奇。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挪动了一下被急救包压得有些发麻的腿,“啊?零下二三十度不是特别冷吗?”

“室内有暖气,也不会像开了暖风机那么干。室外穿厚点问题也不大,如果你不上山的话。”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梁朝曦:“要上山,你这件羽绒服就是这两天也扛不住。”

“嗯,是这样啊?其实一开始下雪我就在网上买了厚的羽绒服,只是还没收到。”

“快递寄过来,快了的话三天,一般要五天,是没有你们江浙沪方便。”杨星野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笑:“你这是刚来几天,还有新鲜感,时间长了你不习惯的地方会越来越多,说不定还没到冬天你就会受不了回家了。”

梁朝曦愣了一下。

“你去新疆?别的地方我不了解,新疆我还不知道吗?就你这样的去新疆,用不了几个月你就得哭着跑回来……”

一道女声冰冷又笃定,和杨星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她一时分辨不出杨星野是在随意闲聊还是在阴阳怪气。

她也知道,那些好奇她为什么来这里当兽医的人,也许很多也和杨星野一样,会有这种类似的想法。

可是明晃晃亮堂堂就这么直言不讳地当着她本人的面说出来的,除了她亲妈,就只有杨星野一个。

说起来他们两个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人家干嘛要没事干讽刺挖苦自己呢?

也许,是她太想证明自己,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

梁朝曦回过神,责怪自己有些敏感了。

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的适应能力还是挺强的,说不定时间长了还真就乐不思蜀呢。”

杨星野闻言,也是一哂,却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之前给金雕治过伤吗?”

“没有,不过我接触过其他猛禽,应该会有点帮助。”

杨星野不置可否:“嗯,今天要接回来的这只金雕是达列力别克爷爷发现的,他是哈萨克驯鹰人。他们的驯鹰技巧,治疗方式有自己的讲究,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我们到了之后万一你发现爷爷有哪些处理不太好的地方,千万别和老人家起争执,先把小家伙弄回来再说。”

“好,你放心,我明白的。”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车里又陷入了令梁朝曦略感尴尬的沉寂。

好在随着他们离城市越来越远,车也渐渐驶入盘山公路,蓝天白云苍山翠柏相映成趣,她很快被窗外的风景吸引,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沉醉其中,所有负面的情绪都一扫而空。

杨星野开着车,一路经过国道,省道,最终驶过路两旁栽种着几行哨兵般笔直的白杨树的乡间小路。

不一会儿,一座座形制统一,整齐排列的小院就出现在了路两旁。

“快到了。”杨星野见梁朝曦看得入迷,出声提醒。

“就是这里啊?”梁朝曦着实有些惊讶。

“怎么,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

梁朝曦点头:“这里看起来不太像村庄,像军营。”

“这是政府实行定居兴牧政策后统一修的,有自来水,通电,有网和天然气。”杨星野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停在一栋房子边,“家里有小孩有老人的,上学就医也比以前方便很多。”

“所以他们现在都不放牧了吗?”一路过来经过好几片一望无际的草场,梁朝曦只看到天苍苍野茫茫,却没在风吹草低的时候看见牛羊,听杨星野这么一说,这才了解了一些当地的情况,说话时多少透出了一点遗憾和惋惜。

杨星野一副听见什么笑话的样子,一边开车门一边睨了她一眼:“放牧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骑着马带着狗赶着羊在草原上享受生活,如果可以选择,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现在这样定居的生活方式。”

梁朝曦有些不明白,她还想继续问下去,被一阵急促又洪亮的狗吠声打断了。

她连忙跟着杨星野走下车,刚刚把急救包背好就看到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偏胖的老人步履蹒跚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杨星野走在梁朝曦前面,他快走几步到了小院的门前,一点也不见外的伸手穿过院墙的栅栏,打开了门栓走进了院子。

“爷爷您好啊!”杨星野用哈萨克语和老人打招呼。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大黑狗在开门的瞬间就朝着他狂奔而来,把跟在后面的梁朝曦吓了一跳。

“小心!”梁朝曦来不及思考,本能地伸手抓住杨星野的手臂试图把杨星野拉开。

她和杨星野吨位实在相差太大,她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一拽,只是拽得杨星野微微晃了晃,一点也没耽误大黑狗冲过来,两只前爪死死扒在杨星野腿上,呜呜叫唤着撒娇。

梁朝曦看着两脸莫名其妙的一人一狗,尴尬得好像触电一般缩回手,恨不得时光当场倒流。

“萨木哈尔!”

一直站在房间门口的老人哈哈大笑,用哈萨克语叫了一声。

纯黑的大狗听到召唤,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地从杨星野身上下来,退回到一边。

杨星野这才得了机会,几步跑到老人身边,伸出手去:“爷爷你好,最近身体好吗?奶奶好吗?”

达列力别克爷爷握住杨星野的手:“好,我们都好,就是我那个孙子叶尔夏提嘛……”

老人说了一半儿,又气鼓鼓地撇了撇嘴:“不说他的事情,先进房子来。”

杨星野知道老人家八成还是为了孙子上学的事情生闷气,也不多问。

他转过头朝梁朝曦挥挥手,对着达列力别克爷爷介绍道:“爷爷这是保护站新来的兽医,梁朝曦。”

梁朝曦赶忙和爷爷握手:“爷爷好,叫我小梁就好。”

达列力别克爷爷听到梁朝曦是保护站的兽医,立时高兴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很多:“保护站的兽医?好啊,保护站这么多年嘛终于有新的兽医了!”

他一手拉住梁朝曦,一手拉住杨星野:“走嘛,先去看看我的小金雕,看样子病得严重这个样子,肉嘛也吃不下去。”

话音未落,一位老奶奶从一旁的窗户中探出头来,有些生气地用哈萨克语和老爷爷说着些什么。

老爷爷的脸色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

杨星野听了,也说了一大段哈萨克语,老奶奶这才笑眯眯地和他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

梁朝曦听不懂,脸上一直挂着乖巧的微笑,只是从他们的表情和语气上猜测杨星野是在给老奶奶解释些什么。

比起他们说话的内容,杨星野那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更让她感到惊讶。

这段时间她发现,少数民族的小朋友们的国家通用语都说得很标准,甚至一点口音也没有,中青年就会差一些,说起话来口音和语序都有着他们自己民族语言的特色残留,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会说的就算凤毛麟角了。

她来这里时间不长,但为了以后工作方便,也在业余时间学了一些简单的基础词汇。

像杨星野刚刚那些和爷爷打招呼的话,她其实是可以听明白的,只是学习的日子尚浅,也还没有勇气在日常生活中开口。

如此看来这项工作她要抓点紧才行。

梁朝曦在心里盘算着和杨星野一起走进了达列力别克爷爷家院子里的小屋。

一进屋她就看见了歪着脑袋站在一根树枝上的小金雕,看着刚出窝不久的样子。

“小金雕是我昨天在村子外面的草场上发现的,当时它很虚弱,我把它带回来给它喂了肉,但是它不吃。我检查了一下,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什么伤。早上我看它还是不吃东西,就给你打电话了。”

有些复杂的话达列力别克爷爷只能用哈萨克语说,杨星野一边听达列力别克爷爷说当时的情况,一边翻译给梁朝曦听。

梁朝曦一边听,一边打开急救包戴好手套,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小金雕的身体状况。

因为多日不进食的缘故,小鸟没了猛禽威风凛凛的气势,见到梁朝曦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扑扇了几下翅膀。

这给梁朝曦的检查工作带来了诸多便利,不然她还真是有点紧张。

仔仔细细一番检查下来很快她就发现,小金雕的嘴里有个异物,看起来像长了一个囊肿。

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囊肿让它一吃东西就疼痛难忍,影响了进食,这才会虚弱地倒在了草原上。

梁朝曦松了一口气,她和杨星野说明情况,打算把小金雕带回站里救治。

达列力别克爷爷一直担心小金雕救不过来,毕竟在他们看来不能吃饭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这一下听说不但能救,问题还不算是太大,老人家高兴得什么似的,用仅有的词把梁朝曦夸得面红耳赤,都不好意思抬头。

事不宜迟,杨星野婉拒了达列力别克爷爷留他们吃饭的好意,把小金雕安置在车后的笼子里,准备尽快返回。

达列力别克爷爷也知道小金雕的事情要紧,趴在车窗上,硬是将一袋奶奶准备的吃食扔进了驾驶室。

杨星野无奈只能收下,和梁朝曦一起与达列力别克爷爷告别。

车还没开出村,两个人就被另一个帽子下露出星星点点白发,抱着一个小男孩的老人家拦了下来。

“杨叔叔,咳咳咳,杨叔叔!”

小男孩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很急切。

他被层层衣物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在看到杨星野的瞬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杨星野暗叫一声不好,飞快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梁朝曦不明就里,也紧跟着他下了车。

只见杨星野问候了老人之后,顺手接过小男孩抱在怀里:“毛吾兰,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爸爸说这几天要安顿家里的羊和马,让我和妈妈先来爷爷家住几天。”小男孩乖巧作答,探出上半身看向杨星野的车,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叔叔,我的小马治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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