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兵移魂
时瑶月听得焰鸟脆鸣，擡头向天边望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场由她一手造成的灾难，终於要终结了吗？
季长铭——不，已经飞升的云散真人——踏火而来，凌於半空之上，火霄笛的笛声吹响，焰鸟俯冲入傀儡之中，“轰”得一声落地，灵火自傀儡脚下迸发燃起，将千万傀儡包围其中。
火霄笛的笛声由悠远到尖厉，最后有些刺耳，包围傀儡的灵火也燃得愈发猛烈。
傀儡不会尖叫，只是毫无知觉地被灵火吞噬着，茫然地四处逃窜，可任凭他们怎么奋力奔跑，这灵火都精准地紧紧捆缚在他们周身，一点点将他们的残躯化为灰烬。
一时间除了傀儡慌乱的脚步声，还有穿破耳膜的笛声，众人一片无言。
时瑶月眼里映着千万傀儡的灵火，晃得她眼睛生疼，她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心，发现其变得越发透明，连筋脉都清晰可见。
恶魂散，傀儡出，晋国灭，而她亡。
这是她心甘情愿承受的报应。
她知道时玥就在不远处，可她却连擡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只得颓然瘫坐在地。
她反覆询问自己：这些年来，作为亲王之女，已享太多，又为何一定要做到这一步呢？明明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不是吗？
其实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一念之差，做到这种地步。
她遥想起幼时在书塾读书，众人虽知她是亲王之女，但也在背地里暗讽着她“有娘生丶没娘养”。
直到有一天她窥见梧桐树中机密，用时玥渡给她的灵力，打开了结界，见到了那个可能是她娘的人。
她兴奋万分地奔过去与她相拥，可那人却狠狠推开她，骂道——“你这个孽种！”
她才知道，她不仅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还是个恶人留下的孽种。
於是她只身前往楚地遗址，遇到了尚未悔改的柳渡恶魂，费尽心思，将所有人都拉进了她做的局中。
……
她悔了。
真的悔了。
可一个将死之人，就算悔了，又能如何？
更何况，她玩弄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天下众生。
倘若云散真人不出现，又有谁来阻止这些傀儡呢？
千错万错，皆因她一人。
傀儡很快被燃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动乱就这样结束，云散真人也不再吹动火霄笛，结界外的众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时玥灵力已经耗尽，梧桐子结界溃散，只馀寒翼和迁影的结界还在围着晋国。云散真人半空中伸手，将结界收回，迁影丶寒翼和玉笔在他手中重塑，而后归於各自主人手中。
季长铭缓缓落地，连依万分感激地接起重塑的迁影，喊道：“师父！”
可云散真人只是微微向结界前的三人颔首，手持玉笔转身一步步地向瘫坐在地的时瑶月走去。
时瑶月已经全身近於透明，似乎只要一碰便会随风消散。
“孩子，你可有悔？”云散真人停在她面前，沈声问道。
“悔了……悔了……”她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就要叩进土里，却被云散真人扶了起来。
时瑶月战战兢兢擡头看向他，喃喃道：“悔了……”
“照理来说，我当是你唯一的血亲。”季长铭看着年幼的时瑶月，仿佛又重新看见了妹妹季念白，“我知晓你的全部。”
“……全部？”
连府灭门之际，他救下连依，封锁季思怀影子，将季家纤石花留给时玥；十三年后，纤石花辗转送回云若手中，再将其融入法器之中。
纤石花是季家独有，一旦动用，季家之人便能得知。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赶到此地，挽救岌岌可危的众生。
“大错尚未铸成，悔恨的馀地尚存，”季长铭扶起时瑶月，道，“血缘无法改变，你也不能忘了，你是季家之人。”
时瑶月看着自己即将随着傀儡消散的身躯，无助又迷茫道：“可是……”
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弥补她犯下的错了。
季长铭只是慈眉善目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娘她……为何执意生下我？”她颤抖着问出了她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知晓答案的问题。
“我不知道，瑶月，”季长铭摇头道，“人，出生了，便是一件无法改变的事，与其思考自己为何出生，不如思考自己该如何活。”
“好，好，好……”时瑶月感受到自己命数将近，跪下身来，一步一叩，向时玥跪去。
“女儿不孝！”她高声道。
时玥没有动身试着去扶起她，僵在原地，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还没有走到时玥跟前，时瑶月的整个身子已经近乎完全透明，可她还是坚持着一步一叩，向时玥跪去。
“女儿……不孝……”她声音已然嘶哑，可还是用尽全力在喊着。
“师父……”时迁不忍地闭上眼，推了推毫无动作的时玥，“瑶月她……”
时玥冷不丁地重重跪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空气也瞬间凝重起来。
“云散真人……求您！救救我的女儿！”他重重叩头，以低进尘埃之中的姿态，有些哽咽，嘶哑地丶颤抖着，甚至有些卑微地祈求着。
时瑶月听得这话，停下动作。
他说……他的女儿？
她这才释怀地咧出一个苍白的笑。
“阿爹，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云散真人沈默了片刻，道：“……我救不了。”
魂魄将散之人，又从何去寻找魂魄修补？
“我来救她！”一个稚嫩而又坚定的声音响起，连依转头看着伏在她身上的十九，惊讶地说不出话。
她从来不知，影兵是能说话的。
“我来救她！”她又重覆了一遍。
“十九，你……”连依惊叹道。
“主人，我是生人之魂，我可以救她！”
“你若愿意，那便去吧，这是你的选择。”连依叹道。她没有问为什么，也不知将十九留在时瑶月身边时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九年龄尚小便被炼作影兵，如今危机已解，也本该自寻去处。
十九得到允许，从她身上游离下来，顺着地面游动到时瑶月身旁，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我来换你！”
时瑶月轻轻摇头，哽咽道：“这是何必……”
“阿娘说，此世难活。可是主人对我说，没有人的娘亲是希望自己孩子死去的，所以你的娘亲也很希望你活下去，所以，活下去吧！”
十九又对着云散真人说：“师父，请将我身上的魂魄，换给这位姐姐！”
“你会不覆存在，这样，你也换吗？”季长铭问道。
“换！”声音稚嫩，可是语气又无比坚定。
季长铭点点头，将手中玉笔直直插入泥土之中，一道阵法豁然亮起，将它和时瑶月围在阵中心，又对着十九道：“去吧！”
“移魂阵……”时玥喃喃道。
移魂阵纵使能换魂魄，可换来的魂魄终究不可能完整无残缺。
换魂的代价，就是心智缺失。
“也好，也好……”他叹道。
她年纪尚小，只要活着，便是万幸。
他最后重重一叩，既是对着季长铭，也是对着十九说：“多谢！”
移魂阵中，时瑶月最后看了时玥和时迁一眼，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声：“阿爹丶兄长，对不起。”
“我会将你封在玉笔之中，十年之后魂魄养全，若你心在凡间便下凡赎罪，若你心在灵道便悔改证道，这样可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样，对於她这样的罪人而言，已经是莫大的仁慈和宽恕。
时瑶月点了点头，无言化作一缕轻烟，钻入玉笔之中。
季长铭蹲下身，将玉笔拔起，而后收进袖中，这才向三人走去。
连依奔到云散真人身边，喊道：“师父！”她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云散真人，不，现在该叫云散仙人了，别来无恙。”时玥从地上站起，揖手作了一礼，“小女瑶月，劳烦您了！”
“许久未见，时公子憔悴了许多，”云散虚扶了他一把，“你明明有飞升之资，却将灵力让渡给思怀和瑶月，如今更是废了一身灵力护全晋国，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只是应该如此。”
“若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季长铭念起他也曾废了一身灵力去封锁柳渡，个中痛苦只有他知。如今他已飞升，让渡灵力给时玥，依旧是绰绰有馀。
“不需要了，”时玥拒绝道，“修灵者不拘於生老病死，我已心不在灵道，当留於凡间，重整秩序，而后听从生死有命。”
“好气概！晋国有你这样的亲王，当真是百姓福禄所在。”
云散吹响火霄笛，焰鸟遁来，他一把跨上，久违地笑呵呵道：“若儿，你成长了许多，如今天下之大，卸了一身执念，当多看看没看过的风景才是！”
而后他又转头跟时迁说：“君兰公子，太康之大，灵药众多，他日若有所需，自取便是，也算是我送君兰公子的礼物。”
时迁连忙揖手作礼，连连道谢。
“诸位，山高路远，有缘再会！”云散真人撂下这句话，焰鸟长鸣，他没有半分留恋，就此离开。
“师父，如今你打算如何做？”时迁问道。
“废除朝制，重整晋国。”
“终於……结束了？”连依如梦初醒，喃喃问道。
“嗯，结束了。”时迁肯定道。
三人转头望向平静无事的晋国，沈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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