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肌重塑
连依跟着时迁回到君兰苑,这才第一次细看这她待了有一段时间的地方。
大门上木质牌匾上书“君兰苑”,字迹潦草狂放,她辨认了好一会才看出来。推开大门走入院中,院落小而雅致,院内绕着四方走廊种满了君子兰,中央摆着一樽药炉,旁边一方石桌,杂乱地堆着草药,空气中盈着淡淡的药草香。
分明是君子如兰,却要故作不羁。
她和时迁在石桌前坐下。
他拿出一个小玉瓶在手指尖把玩,垂着眼不肯看她。
“时迁,我那日丢给你的匕首,还给我吧。”她轻声说,却半点商量的语气都没有,“对我来说,这很是重要。”
时迁从怀里掏出那匕首,捏着刀身把刀柄递给她,说:“这上面的毒毒性太小,毒不死人的。”
她沈默接过,轻轻抚着那刀柄的纹路。纹路上嵌着的血渍早已发黑,她曾在这柄匕首之上,感受过跳动的心脏缓缓停滞丶停止,温热的血液冷却丶凝固……
——“阿娘说……此世太难活……要我离开她……”
——“你要活下去,不许报仇,不许心存怨恨!”
十九和阿娘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又是庆幸,又是落寞。她庆幸自己被阿娘护着一条命,又想着被抛弃在漫天雪地的十九,若是……
“这是你要找的纤石花。”时迁开口打断她的思绪,“我虽是凡人,但也知道此物用於炼器,你要它做什么?”
她诚实地说:“不知道。”
“你下山,就是为了找这东西?”
才不是……虽然她是下山完成师傅所托,但也更为了报仇。
她收起玉盒,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多谢,后会有期。”
“等等,”他说道,“我救人从不半途而废,你这就走了,我这几日费心制的药不也白费了?”
她闻言又坐下,莫名有些被他逗笑了:“君兰公子,你若想杀我便痛快些,你若想救我便直接些,你这又杀又救,一时一个样子,到底玩的是哪一出啊?”
时迁吸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凭着传闻便定你的罪,是我不对。但你也说你没杀人,我便也姑且信你一番。”
“时迁,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听风便是雨。那我要是承认我杀了刘公公,你是不是又要杀我啊?”
“这次我相信你!”时迁坚定着看着她的眼睛,他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确优柔寡断好信传言丶从而对她心生愧疚,还是因为他莫名对眼前之人产生了恻隐之心。
“什么?”
“我相信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连依被这句话给哽住了——他,相信她?
她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现在就开始吧,”他攥着手上一直在把玩的玉瓶,擡手晃了晃,“事不宜迟。”
她接过玉瓶,打开闻了一闻,没感觉出什么异样,但还是问道:“你不会做了什么手脚吧?”
但问出口,她还是在心里暗暗嘲笑了自己一句——想太多了,他一介凡夫俗子,能动什么手脚?更何况他不过只是个死心眼,固执地想要“救死扶伤”罢了。
当然动了手脚——时迁暗自庆幸她没发现。他在药里加了一种蛊虫,虽然不能造成什么危害,但拥有此蛊者,无论身处何处他都能感受到。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若有必要,他便可以……
“这药,要怎么用?”
时迁有些楞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便学着他拿着瓶子在他面前晃了又晃。
“怎么,信不过我?”
“没有。你便是真的要害我,何必磨蹭到现在这个时候?这药,如何用?”
“……服下去,但这药效极猛,会将你脸上的死肌生生剥离,而后迅速挤破腐肉长出。不过,需要服药之人时刻保持清醒。这过程会非常煎熬,非常人能忍之,若坚持不下去,便会……”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她,“便会一命呜呼。”
她听得“一命呜呼”,也没有流露出太大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深得似潭死水。“这有何难?”她心想——反正,她早就尝过死的滋味了。
她泰然服下玉瓶中那两颗小小的药丸,犹豫了片刻,从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时迁眉头紧皱,暗暗攥紧了拳头。
一刻钟之后,药效发作,眼前天旋地转,视野也慢慢染上了鲜红色。仿佛有人在大力撕扯着她的脸,有万只蚁兽啃食着她的心。她本能地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生生堵了回去。嘴里充斥着血的腥甜,她能感受到手臂和脸上有血在快速地渗出……
她拼命转过身,害怕吓到身为凡人的时迁。一声闷哼,她终是支撑不住身子,跪倒在地。
可她的意识依旧清醒着,手臂早就被她咬得血肉模糊,另一只手指节发白,死死地扣着地面。疼得青筋暴起,她很快倒在地上,用力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翻滚着丶抽搐着,企图减轻痛苦。血流得越来越快,她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也要随着这血,慢慢地丶慢慢地被抽去……
后来,她没有力气了,睁开眼也只见血色模糊。她好像又看见了那年的大火,橙红的火光炽热地包裹住天地,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众人的尖叫。她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时迁在一旁揪心地看着,伸手想帮她,却不知从何帮起。他深知此药之猛,却还是没有想到竟是如此惨烈之状。她翻滚过的地方,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血泊,她的脸丶手,甚至全身的血都在往外渗,可是即便如此,她却不曾喊叫一声。
这些日子和她相处的记忆不自觉得在脑海里循环起来。
她微微笑着,平静地听他念念叨叨平日里所见的琐事;她摸索着走进陈记药铺,询问他要她取的药材;她坐在袁记饺子铺,细细嗅着面前的味道……
她看破他的伪装,说“在我面前,你不用装”;她被他激怒,争道“我没杀人”;她看着他拿着胡桃,落寞道“你若不喜欢,入药便是”……
是啊,若她当真杀人不眨眼,又何必在他这里白费时间气力,直接杀了他便是——她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她仿佛即将被那股与她揪斗着的力量打败,再也动不了了,最后连细微的抽搐都停止了,眼神也涣散了,只有那双手还在固执地往前伸着……
他这才回过神来,冲上去抓住那只手,紧紧地握着,小心翼翼地把浑身是血的她搂入怀中,她的眼睛无神地睁着,半张脸上的死肌已经剥落,甚至可以看到血红中的白骨。
“云若,快醒醒!你要坚持住,不然你受的苦就白费了……”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哽咽,嘶哑地喊着,“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这声呼喊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好像又听到了阿娘对她说——“你要活下去!不许报仇!不许心存怨恨!”
连依的意识又被拉回了身体里,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再次剧烈地抽动起来,右脸死肌重生仿佛发出了细微的“劈啪”声,她本能地想要抓挠她的脸,半举着的手却被时迁死死握住。
她嘴唇泛白,嘴角痛苦地抽搐着,终於呜咽出声:“阿爹……阿娘……”
不知过了多久,血慢慢地止住了,新生的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被时迁死死抓住的手突然动了一动,她的眼也慢慢有了神——时迁正搂着她,脸上全是焦急的神色。
“时迁……”她嘶哑地唤道,眼皮却控制不住地想要耷拉下去。
“你睡吧,这鬼门关,你闯过来了。”时迁轻声说,动作轻柔地抚着她脸上的血迹。
她还想扯着嘴角笑笑,让他别担心,可是还是招架不住,意识沈沈坠入黑暗之中。
时迁抱起她往房中走去,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沈重。
最后一抹残阳从窗边透了进来,连依终於醒了过来。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之后,那种窒息感和疼痛感挥之不去。
正要翻身下榻,她才发觉时迁伏在床边,睡得正香。
她应该昏睡了好几日,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他一直照顾着她了。
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小心翼翼下了榻,然后再将被子抱起来,替趴在床边的时迁盖好,做完这一切,她这才走向一旁的铜镜处坐下来。
她用袖子抹了抹蒙了尘的铜镜,手抚上右脸——没有留下任何的疤痕,宛若这张脸生来便是如此。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着镜子,细细端详着这张脸。她生得还算清秀,许是没恢覆过来,脸色有些苍白,隐隐能从这张脸上看到爹娘的影子。她触着鼻梁一寸寸滑下来——这是阿爹的鼻子,挺拔凌厉;又拂过嘴唇——这是阿娘的嘴唇,小巧精致。
可是阿爹阿娘,没有见过这张脸,也再没有机会见到这张脸了。
盯得久了,她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寻思良久,还是掏出□□戴上。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干净的,想来也是时迁帮忙换下的,想到这,她的脸上便莫名有些发烫。
她站起身,轻手推开房门,足尖轻点,飞上了屋檐。
夕阳西下,天也变成了如火的橙红色,院中的君兰花开得正盛,满眼都是橙红,恍惚让她想起那场大火,火光映着无数亲人绝望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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