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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童点头如捣蒜,不由分说拉起絮絮,一边念叨:“师伯都快要走了,师父你,你还跟小白脸厮混,呜呜,呜呜呜……”
玄渊楞了楞,反应过来这句“小白脸”说的是自己,莫名其妙被打成“小白脸”,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转头对絮絮道:“那我们去看看。”
小道童圆溜溜的大眼睛瞪了他一下,护着师父,一副不肯让他碰的模样。
絮絮摸不着头脑,但除了跟这两个小道童走,好似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旋即她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问他:“你说哪位师伯?师伯怎么了?什么要走了?”
小道童诧异至极,接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丶师父,你怎么连师伯都忘记了!呜呜,都是小白脸害的,一定是他祸害了师父,呜呜,他们都说小白脸会吸食人的精气,让人变傻……”
玄渊:“……”
絮絮:“……”
絮絮费了一番心思总算在路上套出他们的话来。到底是小孩子,三言两语,就被她把裤衩子都套了出来。
这左边的小道童名叫雪成,右边的叫雨休。
原来她是昭微观观主凌霄子的二徒弟少真,那位师伯则是凌霄子的嫡传大弟子少明。
简而言之,她的大师姐,还是被她师父寄托了将来承袭师门重任的大师姐,看上了一个小白脸,决定离开师门和那小白脸私奔。
絮絮听明白以后,总觉得这样的剧情,好像在哪一本话本子里见过。
玄渊则表示,根据他从前读过的本观历史,这位凌霄子祖师掌管昭微观的时间,大约是在一百三十年前——前朝覆灭之际。
但是他不知这位祖师竟然有位大弟子叫少明。
絮絮则十分兴奋地与他窃窃私语:“按照话本子发展,如果我那位师姐跟人私奔了,我这个二弟子,一般就能替她的班,你回忆回忆,凌霄子是否传了位给少真?”
玄渊摩挲着下巴,道:“若我记得不错,凌霄子祖师传位给的是虹虚道人。”
絮絮接任观主的美好畅想破灭了一半。
等被小道童连拉带拽地拽到了前山,正殿门前,絮絮和玄渊远远就听到有训斥的人声,不难想象,应就是雪成雨休口中,师祖和大师伯。
絮絮说:“我们要不要进去?”
话虽在问玄渊,但实际上,袖子已被两个小道童一人扯一边,火急火燎地说:“师父你还犹豫什么啊!呜呜——大师伯要走了,以后怎么在师祖眼皮子底下偷懒不练功……”
絮絮:“小孩子们的愿望总是这么朴实无华。”
玄渊静了静,却是止了步子,道:“你进去罢,我在外等你。”
絮絮“咦”了一声,不及问他原因,就被俩道童推着进去。
既进殿中,她只好硬着头皮,向殿中人行了个礼,唤道:“师父……”
训斥的声音因她这一声师父戛然而止。接着她毫不意外地被骂了:“师父?你还有脸叫我师父?跟人不知去哪里鬼混了——”
威严男声,吓了她一大跳,絮絮不解自己又做过什么“好事”,但乖乖挨骂总没有错,於是乖巧打算先装一会儿蒜,身后藏的小道童却使劲催她:“师父,你快求求大师伯——”
他们两个催得太厉害,絮絮只好又硬着头皮开口:“大师姐,你就听师父的话,……这个男人如衣服,想换也就换了,可是你忍心抛下我们这么多人……?你忍心不再见师父了……?”
不过这演着演着,仿佛真演出一点儿感觉来,絮絮进了这个状态以后,更结合了自己切身的经历,声情并茂地告诉她,男人花言巧语,那都是骗你的,等你真的跟他走了,他利用完你,转身说抛弃你就抛弃你……
并以她生平所看的各色武侠话本里女孩受骗记录作为例证,表示像她们这样的女孩子乃是受骗的高危人群。
她哇哇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殿中静了一静,凌霄子说:“少明,你看看你师妹,她尚有此等觉悟,你为何执迷不悟呢!”
少明半天没开口,最后重重磕了个头:“师父,弟子承蒙师父栽培多年,恩重如山,无以报答。将来离开师门,定不忘师父教诲,以救护天下苍生为己任……”
她的嗓音略带沙哑,似一片秋叶跌落枝梢,被秋风侵蚀一隅。
絮絮趁凌霄子在下一轮大发雷霆以前,循着声音,到她这位师姐的身边,蹲下来说:“师姐,你认识他才几天,又怎么能知他的秉性良善?你我在观中长大,对世事鲜少了解,安知其为人?不如这样,师姐,你再多考察考察他些时日,……”
此乃缓兵之计。絮絮不知她有否意动,但刚刚在路上从小道童嘴里探听得,师姐和那个男人相识不过区区数日。
那个男人受了重伤,昏倒在竹林湖边,而下山捉鸭子回来炖汤的师姐恰好救了他,又恰好给他擦了擦脸,发现长相眉清目秀,旋即萌动了春心。
对方不晓得跟她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惹得她竟要同他私奔下山,被凌霄子觉察到,才有了今夜这一幕问罪请辞的局面。
至於那个男人的底细……小道童不得而知,絮絮猜测,受了重伤,又恰好在蕲山附近,怎么有一种刻意的感觉。
该不是刻意准备碰瓷的罢……?
人生在世,不能想多了,想多了会显得人性太黑暗和覆杂;但更不能想少了,想少了会用惨痛经历证明人性的黑暗和覆杂。
絮絮自己吃过大亏,这时不免也要替她此时的师姐多想一想,於是条缕清晰地分析了好半天。
她说得口干舌燥,要不是现下眼睛不方便,她高低得掉两滴真诚的眼泪。
大概是在凌霄子和她的两面夹攻之下,总之,少明大师姐终於有所意动,决定先像他们所言,考察考察对方的人品来路,再行决断。
今晚的事暂落下帷幕,但倒是有一个意外惊喜,退出殿门前,凌霄子单独叫住她,问她:“眼睛好些了没?”
她使劲摇头,瘪着嘴撒娇说:“师父,弟子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凌霄子佯怒道:“早说你自己医不好,还是为师替你医罢。”
絮絮呆了一呆,诚然未想到,在此梦境中,眼睛受伤的原因是为了救她的小白脸,被剑气伤到,而少真素来心高气傲,对医术颇是自信,婉拒师父医治——
絮絮不禁在心底自我怀疑,这算哪门子心高气傲,这不是缺心眼是什么……。
这可谓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掉进这阵里是祸,提前治好了眼睛是福。
不过虽然医好的时间缩短了,凌霄子说,上药后仍要七日才可见光。
至於这七日——她是别想去见她的小白脸的了。
凌霄子的大弟子要和男人私奔下山,二弟子则是把男人囚禁在山上,虽然他自觉二者都不甚光彩,但相比之下,与其自己的大白菜被拱走,不如拱走别人的大白菜,二弟子的做法也就显得没那么可气。
果然人都是对比出来的。
絮絮由自己两个小道童不由分说地牵回屋子里,更没见玄渊的影踪,因此,虽是深夜,躺在这陌生竹床上,却也毫无睡意。
她躺了半晌,雪成和雨休回屋睡觉了以后,山中春夜万籁俱寂,月光似水,浸在屋子的地面。
她忖度小道童大概睡熟了,这才慢慢从床上爬起,心中挂念玄渊的安危,摸索着到了床边。
说也奇怪,不知怎么,她下意识觉得他便在窗边等候,因此略将窗打开一条缝隙,果真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梅花冷香。
她低声唤道:“玄渊?”
并无应答,但下一刻,她却觉察到有极轻的脚步声,落在身后。
她忙地回头,一只温暖的手握了她的手,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在。”
疏疏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颊上,素白纱衣在这月光下洁白轻盈像雪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夜的冷意,他牵着她,慢慢坐在了屋中一张坐床上。
不及絮絮开口问他,他先已交代了刚刚的去向,含着几分好笑:“他们把我带去了千秋阁。”
“千秋阁?……那是什么地方?”
“嗯……”他倾身拾起桌上茶盏,倒了两杯冷茶,慢悠悠道,“简而言之,是用来严加看守的地方。在那里,我见到了那个男人。”
絮絮脑门一滴汗,讪讪说:“原来是关押小白脸的地方……”
玄渊失笑,“算是吧,总之他们把我带到千秋阁,半是软禁的意思。”
絮絮托着腮问:“你见到那个人,他是什么样子?怎么能这么吸引大师姐……”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如水月光照进来,窗外竹柏的影子,摇曳映在地面,玄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令冷茶热起来,推了一盏到她手里,才说:“他是扶崇。”
絮絮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玄渊的嗓音不辨情绪,但却似有些好奇:“万法阵幻化的梦境,终究是基於现实的过去重现。那么这个梦,是谁的梦呢?”
这个问题两人探讨半天,絮絮坚定认为一定是扶崇自己的梦,因为他建立了大衡朝以后,御笔亲赐这昭微观为小国宗,历任观主莫不受到皇家尊崇。
他极有可能邀请凌霄子在那个山洞里藏了个大阵,这样不小心入阵的天才少年,则能够亲眼看到他当年如何建功立业丶横扫千军的雄姿英发,从而实现他作为一位开国皇帝,能一直被人铭记敬崇的目的。
絮絮还说,根据武侠话本的套路,太/祖皇帝一定留了什么宝贝给破阵者,他们俩若能破阵,定会大发横财。
玄渊听了她的论述以后,不置可否,而是给她添了点茶水,道:“我发现这是清明前后,正值采摘新茶的时节。”
絮絮将自己的论点已抛到脑后,下意识直起身:“那你要去采茶?你得带我!”
玄渊支着下颔,听到她的话,笑了声:“不,我的意思是,若我没有记错,前朝末帝登基的日子快要到了。”
絮絮直起的身子又趴了下去,嘟囔着说:“然后过三年,天下大乱,再过几年,前朝覆灭,大衡朝建立,……”
这历史她都能倒背如流。
便在这时,她脑海里也闪过个念头——那么,这个时间点,若她前去云来镇,岂不是还能看到自己……和阿铉。
她正走神,玄渊忽然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观点:“这个梦,我倒觉得是少明的梦境。”
她方回神。
絮絮问他论据何在,他静了一刻,说:“直觉。”
絮絮认为他比她推理得还要不靠谱,至少她还从人性的角度进行了一番很合理的推测。
但她转而又想到玄渊会占卜,顿时觉得他说直觉如此,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她提议:“你要不掐指一算……?”
玄渊表示他算过,但此地幽秘,各人前景皆是一片茫茫,不可窥看。
而且,昭微观中各人皆是高手,他方才被软禁在千秋阁里,甚费了些功夫才逃了出来,一会儿还须回去,免得下回被发现,严加看守,可就见都见不着了。
说到底,凌霄子关押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小白脸,最主要的目的,是担心他们将对昭微观有什么不利之举,且扶崇的危险更大。
毕竟扶崇打算把他嫡传大弟子拐带下山……
絮絮和他针对梦境主人的讨论自是没有什么结果,转而她问:“那么,你和我又是什么个情况?”
玄渊轻咳了声:“这。”
絮絮催他说:“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玄渊拗不过她的好奇心,如实道:“半个月前,你下山采药时,救了一个跳崖寻死未遂的少年——咳咳,也就是我……你把他带上了山,经常偷偷去后山厮混……。前几日被凌霄子察觉了,遂将我和扶崇关在一起,不过你今天还是偷偷带他去了后山……”
他看到月光底下,絮絮张开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半晌,她说:“百十年前,大家玩得这么花的?”
玄渊喝了一口茶:“大概因为据乱世中往往礼崩乐坏,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昭微观在百年以前,虽恃强而立,只能算是山野道门,颇具匪气,而非百年以后,有小国宗的誉名。”
夤夜月明星稀,玄渊坐了一会儿就要回千秋阁去,临走时,他问:“你带了平安符在身上么?”
絮絮连忙将怀里平安符摸了出来,笑嘻嘻亮给他瞧:“当然戴着——我总觉得它每每都能让我逢凶化吉。”
玄渊静了一瞬,笑了笑:“这便好,我先走了。”
絮絮睁开眼睛时,蒙眼的素纱不小心蹭落,她看到了雕花床上素色帷帐,才猛然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她已可以视物。
外头下着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碧翠的竹叶在细雨里轻曳。
而她稍一转头,竟见到一个人。
白衣胜雪,闲坐饮茶,身量笔直,留给她一道好看的背影。
她惊喜道:“玄渊——是你么?我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慢慢侧过身子,修明如玉的手端起青瓷茶盏,殷红薄唇勾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弧度,絮絮目光上移,他鼻梁上却仍然缚着一柄银质面具。
絮絮见到面具,楞了楞,不由问:“你怎么还是戴着面具……我还没有见过你的真容。”
他面具下漆黑的眼眸微垂,笑了一笑:“没什么好看的,你就当我长得丑,不能见人。”
絮絮听到他的话,心中却蓦然生出一点怅然来,不知缘何。
“怎么会,你怎么会丑?……”她提高了点声量,“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样子……看看屡次救我於为难当中,这样照顾我的人的样子。”
虽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可是那柄面具的存在,是不是代表,他们终究存在着些沟壑。
她为自己的想法怔了怔,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与他就是亲密无间的呢?说到底,大概只是性格很合得来的朋友,勉强够个知己……是她太逾越了罢。
他岔开话题道:“没成想梦境里的时间流淌的速度并不似现实当中,这样快,七天已过。”
“七天!?”絮絮怎么也没想到一觉醒来怎么就过了这样久,“怪不得……我的眼睛已经好了。”
玄渊道:“我才得知一件事。”
絮絮一早就从他口中得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少明,也就是她的大师姐,带着扶崇跑了。
这件事委实莫可奈何,因为人算不如天算,她只是睡一觉就过了七天,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拦不住大师姐。
忽然有敲门声,玄渊神色一凛,道:“我不宜久留,先回去。”说罢闪身不见了影子。
敲门的两个小道童,正是奉了凌霄子的命叫絮絮去见他。
絮絮第二回进这大殿,终於看到此前只闻声未见面的“师父”,乃一个宝相庄严颇有仙风道骨的白袍老者,眉心与长婴真人一般,亦有一点朱砂。
凌霄子捋了捋半白胡子,眉头深皱,絮絮为他的威严所慑,半晌不敢吱声。
这辈子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她的各位老师。
尤其当老师还板着一张脸时。
凌霄子立在殿中,遥望殿门外半晌,门外潇潇春雨,梨花正开,他启声:“少真,为师昨夜卜得一卦。你师姐此去,……於国於家,是为大义,可於己,是为大伤。”
他语气深沈,阖了阖眼:“若是……万不得已之时,你带她回来。”
絮絮一楞:“师父,您的意思是,让我下山保护师姐么?”
凌霄子道:“各人皆有命数,谈不上相护。去吧。”
絮絮还挂牵着后山那个阵,於是旁敲侧击同凌霄子说,后山山洞里藏了个什么惊天的大阵,不知如何破解。
凌霄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你和那小白脸在后山思过崖厮混也就罢了,还信口编出这等拙劣谎言欺骗为师?思过崖哪里来的什么大阵,哪里来的什么宝藏!”
絮絮虽被威严的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收获便是,她知道玄渊带她去的那个山洞乃是弟子们犯错思过的地方,并且这个时间里,万法阵尚不存在。
前朝民风开放,且昭微观的道士们没有那样多戒律清规,师父骂她归骂她,也都是为她着想,怕她被人骗了,道心不稳云云,对於她欺负良家少年,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后来的衡朝就绝没有前朝风气开放了,絮絮暗自思索,这究竟算是退步,还是进步?
思索半天,未得结果,回到房中收拾行囊准备下山。
凌霄子没有说的是,他给他这不省心的二弟子也卜了一卦。
结果不尽如人意。和那少年在一起,是凶,尚有一丝希望;不在一起,更是大凶。二者相权取其轻,倒不如让他们在一起,瞧瞧那一丝的希望,到底怎么样。
凌霄子长叹一口气,两位得意弟子,怎么都为情所困呢?
絮絮下山下到一半,望着迢迢长阶,深觉无力。
天上下着绵绵细雨,她戴了一顶斗笠,行囊里是两套换洗衣裳,并算卦用的东西。
她在这里等玄渊。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附近更无避雨所在,她瘪了瘪嘴,掏出怀里平安符,咕咕哝哝:“玄渊啊玄渊,你到底去哪里了,……”
身后蓦然响起清雅含笑的声线:“少真师父召唤,小道怎敢不来?”
絮絮惊喜回头,斗笠挡了眼睛,她连忙擡了擡斗笠,方看他站在她的身后,撑着一柄竹伞,挡在她头顶上。
细雨霏霏,山上白梨花开了一片,洁白若雪。
玄渊道:“我方才去查了查观中留存的籍录。”顿了顿,看向这雨雾朦胧里的山脚,“结果出乎我所料。”
絮絮一听便知他所查之人,应是大师姐少明,追问:“是什么样?”
玄渊看向她的眼睛,略有无奈:“我今日才知,太/祖皇帝与昭微观的渊源原来在此。少明师姐正是日后的孝明皇后。”
絮絮呆了一呆:“你说谁?”
孝明皇后!?
她敲了敲额角,说:“我早该想到的。原来他们是这样相识的么……?”
要知道,在不久以前,孝明皇后尚是她心中的偶像,敬陵元年的冬月,她头一回被禁足在栖梧宫中时,还效仿孝明皇后给那个狗男人绣了一方手绢——想一想便来气,他没有丝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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